陳應松《森林沉默》中的花仙悲劇意蘊

王冠秀

本文系江蘇省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新世紀鄉土小說中的生態書寫”（項目編號 ：202010304067Y）的階段性成果。

摘? 要：花仙是陳應松《森林沉默》中的悲劇女性人物，本是一位以學術為先的女博士，慘遭愛人背叛，逃離城市來到咕嚕山區。她想借森林的清凈之地救贖自己，然而森林不是封閉的，無法讓她徹底逃避塵世糾紛，再加上花仙本人性格上的軟弱，外界的壓力迫使她極端地用愛欲來暫緩焦慮，卻依舊無濟于事?；ㄏ傻谋瘎∠码[藏了城市和森林的悲劇，網絡造謠、學術不端每天都在上演，人類的精神之鄉逐漸崩塌，這是整個社會的悲劇。

關鍵詞：《森林沉默》;花仙;悲劇意蘊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1）-09-0-02

鄂北地區的神農架森林是一個聚寶盆，也是作家陳應松文學創作的源頭。在陳應松的神農架系列中，我們可以找到新世紀中國鄉土生態小說的共同點：把有關人的理想和信念以及復雜的心理矛盾和情感糾葛投入神性自然的描述，從中尋找人類心靈健康的新家園。[1]小說里，所有的動植物都幻化成了精怪：麻古肚子里有膏盲神，玃娃懂人語、獸語、鳥語和花語，豹子和熊都是有魂和魄的，三疊泡深潭里有黑龍精、鵝頭蛇精、恐龍精、大癩蛤蟆精，餓雀子是舊社會小媳婦變的，盲眼魚是她的瞎婆婆變的……

豐富的物種、廣袤的森林、神奇的傳說，伴隨著機場的建成，咕嚕山區的神秘面紗被緩緩揭開。于是奇幻的森林異景和社會現實迎面相撞，上演了一場巨大的悲?。郝楣潘涝趯ふ仪f稼地的路上，花仙自殺，祖父得了噎死癥死掉了……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困境，同樣的結局，只有玃娃因為他的獨特身份得以存活?；ㄏ墒沁@些悲劇中最獨特的一個，她是從城市逃離到森林里的，為躲避糾紛闖入森林，卻終究逃不過命運的悲劇。

一

花仙一出場，就引起了所有人的關注。她是那么得與眾不同，溫柔細致、知書達理，渾身上下灑滿了圣潔之光?？墒沁M入到咕嚕山區后，花仙的許多行為舉止與之前大相徑庭。她豪放地喝酒、在森林里裸奔、和玃發生性關系、與采藥人跳挑逗舞、勇斗大青猴……人們常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鄙酱ㄉ星倚枰浤昀墼碌姆e累遷移才能被肉眼觀察到，一個人本性如此，又怎么會在短時間內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呢？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花仙在用“粗獷”的外表掩去曾經那個溫柔細語的形象，同時也掩蓋了她內心的脆弱和創傷。因此，溫和與粗獷都在這個人物身上有所體現，兩者看似矛盾沖突，實則相互融合，這就是她與眾不同的地方。

為什么花仙的性格會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呢？這與她逃離城市的緣由有關?；ㄏ傻纳矸萏幵趦呻y的境地，足以讓她深陷泥沼而不得解脫。她是牛冰攰的情人，在這個男人身上傾注了自己全部的青春，一朝識破他竟是個栽贓陷害、以利為先的小人，從此深受打擊。眼看著自己的老師被牛冰攰誣蔑成“學術不端、私生活混亂”的罪人，她卻不敢為老師正名。幾次懷著愧疚之心想舉報牛冰攰，卻又擔心自己情人身份被暴露。學術正義和私情在她的腦海中掙扎，幾乎要將她撕裂。為了從矛盾泥沼中脫身，她選擇了逃離。

因此，花仙來到咕嚕山區的目的絕非單純地做研究、教書，而更多地是為了逃離城市、挽救自己。“有知識的人會很壞，我只是找一個借口待在森林里，就是這樣，我恨那些有知識的人，他們壞起來比野獸還壞。[2]”這樣看來，我們不能把花仙當作是一個傳統的完美人物存在，因為這是一個懷著利己主義色彩的個體。但同時她又不愿意承認自己是為了逃離而進入森林，她在日記中寫道“我不是因為恨而來的，是因為愛。但我無法擺脫……我喜歡這兒的一切，以后我會喜歡一切的世界。如果我來到這里，我將無條件地愛世界。不，我將無條件地愛咕嚕森林。[3]”這無異于在自我洗腦：那些 恨統統與我無關，我只是因為熱愛才來到這片新世界。為了證明自己言論，她認真教書、裝點生活、學習各種小技能打發時間，這樣看來人生真的恬靜安樂了。可事實證明，一個深受創傷而又自我催眠、懷著利己主義卻又不放棄良善的矛盾體，注定是要經受煎熬，就像是一片孤帆飄蕩在水面上，風平浪靜下卻是波濤洶涌，隨時都有傾覆之險。

二

在尋找花仙自殺的外部原因時，不妨先來看看她選擇的逃離目的地——咕嚕山區。咕嚕山區的確是自然風物極好的地方，卻也是個“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里的人想出來[4]”。山區外開發商野心勃勃地覬覦著森林資源，山里人民期待著山區開發后的美好生活，一個天音梁子機場就是連接內外資本運輸的樞紐。此處絕不是所謂的清凈之地，花仙想借著森林的隱蔽角落來躲避外界紛爭，那必定是徒勞無功。

花仙演繹了一個失敗的女性成長史，陷入困境就選擇躲避，無法救贖就選擇自殺。她類似于安妮寶貝作品中的主人公，是與社會格格不入的邊緣人，在愛欲與行走中成長，她們都陷入城市的困境中，向著城市之外逃離，以求得一片心靈的棲息之地。不同的是，安妮寶貝的作品是從城市的角度來訴說女性的成長，她們可以保全自己，逐漸與自己外部世界和解，并嘗試取得兩性和諧[5]，而陳應松筆下的花仙是在人性的擠壓下走上末路，少有的放縱的愛欲也只是一時的解脫，而后又是無邊的深淵。兩相對比，花仙本人的脆弱性格是造成其悲劇的重要原因。安妮寶貝筆下的女性深知一些男性太過懦弱，根本不能依靠。而花仙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懦弱卻故作堅強的女人，既做不到與牛冰攰徹底切割，又無法忍受世間的污穢，只能走向自殺。

除去她性格上的缺陷，花仙本身的救贖方式也與她的期望是相悖論的。愛欲和救贖的相互糾纏，注定了她會走向查泰萊夫人那樣的結局。從森林奔向城市，她迫切地想要融入森林，近乎魔怔了。一開始，她只是像來森林做記錄的研究人員一樣，記錄玃娃的事跡和森林中的奇景，給孩子們辦教學。好景不長，隨著牛冰攰在外界給她施加的壓力，花仙明白僅僅居住在森林里是無法讓她的心靈得到解脫的，于是她和玃娃結合，她拼命地想要抓住森林中最具“生態”靈性的玃娃，將他看作自己的救命稻草，以期望獲得在森林中的一席之地。她瘋狂地脫去衣服，在森林里奔跑，讓玃把鮮花鋪滿她的身體，享受著原始的性生活。這一時刻的花仙是脫去禮法桎梏的，毫不在意自己上衣脫光，她要完全做一個純生態的野人，一個自由的、不論男女的野人。

可惜的是，玃娃在她的教化下已經慢慢與世俗世界接軌，這個森林的靈物懂得了孔孟文化，他開始有了自己的煩惱?；ㄏ杀鞠虢枭种形唇浨秩镜娘L俗和文明來救贖自己，最后反而將世俗倫理種在了森林里，原本想要逃離城市文明，可最后卻還是被世俗束縛——她把自己圍住了。

三

花仙的悲劇并不是她個人的悲劇，是一群人乃至整個社會的悲劇。像花仙這樣一個城市邊緣女性，淪為逃離人，她的存在是渺小且容易被忽視的，但是在《森林沉默》中，作者有意地將她拔高到“樞紐”的位置，將城市和山區的人連接起來，反襯出人性的狹隘和自私?；ㄏ删融H失敗了，她死后又會發生什么？城市里，她的師兄繼續逍遙，“惡人有好報”這種不公平的結局讓世人開始質疑因果循環論，越來越多的人為了利益鋌而走險，人的品德無法估量、沒有下限……

這是個浮躁的社會，很少有人能沉下心搞科研，多的是不肯吃苦卻想升職的人;這是個“去圣化”的時代，我們失去了信仰，人們不再崇拜英雄，甚至想把英雄拉下水，讓鳳凰變野雞;這是個網絡化的時代，哪里都少不了打著雞血的惡人和冷漠的看客，每天抓住手機和電腦鼠標滿心亢奮。你很難想象，隔著網線的一堆人，總是用餓狼般的眼光盯著你，他們在等待著一個時機，等待著你有一天犯了錯，就激昂地化作正義之士，打著除惡揚善的幌子將你罵得狗血噴頭。不僅他們，還有你，還有我，我們總會以最大的惡意揣度他人，處處小心謹慎，處處提防戒備，每天都是一場戰役。

在這樣一個黑暗的時代，譚三木教授名譽掃地萬人唾罵，不出意外的話，院士的職位一定是泡湯了。最后作者給他安排了一個飛機失事死亡的結局，無疑在向我們暗示，譚三木教授和花仙是不可能解脫的。譚三木一死，尸骨無存，再也沒有反抗流言蜚語的能力;花仙子崩潰自殺，更加無法洗清身上的污水。至于剩下的人呢，誰會有心思冒著風險去趟這一趟渾水？趨利避害是一切動物的本能。為了趨利，牛冰攰可以將老師拉下馬，當作自己的墊腳石。那么為了避禍，譚三木的其他女學生，很可能不僅不拉老師一把，還要往老師和花仙子狠狠地踩一腳以示自己清白。因此，牛冰攰的這張網不是他一人的杰作，是眾人各懷鬼胎的成果，實在是密不透風。

假如在這“去圣化”的時代還有良心未泯的人，他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地步？百年前的魯迅也提出了類似的疑問：“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6]”只有幾個清醒的人有什么用呢？能在迷霧中找到出路，能在雪崩時逃出生天，還是能在沙漠中認清方向？這些人在黑暗中長著一雙明亮的眼睛，過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日子。時間久了，他們不會為自己的挺拔高潔而感到驕傲，反而會對世界感到絕望，然后繼續沉默?？蓢@學術圈尚且如此，其他圈又將會是如何渾濁？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花仙口中“不會悲傷”的森林，真的“不會悲傷”嗎？咕嚕山區建機場削平了九個山頭、填平了九條峽谷，卻讓無數生命失去了容身之地：小熊亂入了人類的地盤受了傷，熊媽媽被設陷阱殺死;玃娃挖到的“朽木疙瘩”賣給藥販子，搖身一變成了老中醫的鎮店之寶“世界之王”;麻古最終在尋找苞谷地的路上走到了絕境;一群人為了尋寶致富，炸了清風寨大臭洞……花仙的堅持似乎蒼白無力，她只是想找個不輕易崩潰的借口，畢竟她就只剩下森林這一處棲息之地，若是森林都淪陷了，她就無路可走了。事實上，花仙的精神之鄉在外界的滲透下早已不復存在了。在小說結尾，作者特意寫道：在一架破舊的波音737上，村長當上了機長，現場給大家表演殺年豬。這架飛機是村里承包的，在上面乘客可以隨意通話、隨意走動、載歌載舞……字里行間都體現著作者對開發森林一事的嘲諷和擔憂。在城市文明的沖擊下，森林尚且無法保全自己，又怎么能治愈花仙呢？

陳應松的文學世界始終關注的是人的精神、人的生命與價值[7]，所以花仙的悲劇并不局限于生態女性這個角度，而是整個社會精神層面。她的悲劇下隱藏了城市和森林的悲劇，城市里網絡造謠、學術不端，森林里過度開發、物欲縱橫?；ㄏ尚闹械木窀叩?、精神家園崩塌了，正映襯了現實中無數人的精神之鄉面臨毀滅的局面。

參考文獻：

[1]黃軼.新世紀小說“生態”書寫視閾的開創及其意義[J].當代作家評論，2010（06）：167-171.

[2]陳應松.森林沉默[M].鐘山，2019（3）.

[3]陳應松.森林沉默[M].鐘山，2019（3）.

[4]錢鐘書. 圍城[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5]車義偉. 女性·城市·個人[D].上海大學，2015.

[6]魯迅.《吶喊》自序.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第肆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9：649.

[7]周新民.《森林沉默》：書寫森林生命及其價值[J].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06）：199-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