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鵬



2019年中國的新生兒數據是1465萬。
很多人口經濟學愛好者為這個數字擔憂,比如攜程的梁建章老師,他總是擔心“后浪沒了怎么辦”。
不過梁老師他們的擔心是對的,相對巨大的人口基數,中國人的確生得不算多。更何況新生兒中還包括不少“遺憾補償生育”。所謂“遺憾補償生育”,就是一些年齡比較大的女性對養育小孩兒有較強烈的偏好,年輕時她們不被允許生一個以上的孩子,二孩兒政策放開后她們通過再次分娩讓遺憾得到了補償。刨除這部分,35歲以下適齡生育者真正的平均生育數只有1.3(也就是平均每個女性生1.3個小孩兒)。而要保持中國人口總數不變,需要適齡女性每個人生2.1個小孩兒。
這個人均數和中國生孩子的“黃金時期”(1963~1973)簡直沒法比。那時候的人口基數只有現在的一半,每年的新生兒數量卻達到現在的兩倍。那11年里,我們增長的人口數相當于如今美國的總人口。如果再把產婦受重視程度以及醫療衛生條件的差異也納入考慮,50年前的中國家庭生小孩兒的偏好比現在要強5到6倍。
為什么人們養育下一代的欲望下降得如此之快?這和人們養育小孩兒并期望獲得回報的方式發生了變化有相當大的關系。
從古代到1970年代,人們養育下一代大致有兩個目的。一個是在政府管理不能顧及的民間生活矛盾中,強大的家庭(家族)勢力可以迫使對方屈服。這句話更簡單的表述就是,在和鄰居打架的時候,誰家兒子多,贏的概率就大。在這種情況下,多生小孩兒,最好是兒子,是一種理性的選擇。
另外一個是養老問題。在古代,人們在成為一個成熟勞動者之后,直到自然退休,單位時間的收入基本是沒有變化的,而且階層非常固化。
這種固化甚至是社會管理者愿意看到的——明清兩代的統治者把這種固化寫進了法律。
一個家庭的家長如果把養育小孩兒看成一種投資,那么在家中的孩子都成為可以獲得收入的勞動者之后,他獲取收益的方式就是從每個孩子那里按比例抽取一定費用,作為維持整個大家庭運轉的費用和用于養老的積蓄。這種方式非常類似政府征收的人頭稅。在孩子們單位時間收入基本固定,所從事的行業沒有變化的前提下,怎么能收到更多的“人頭稅”呢?這個家長的理性選擇仍然是多生男孩兒,未出生的孩子不能確定性別,那就要多生孩子。當然了,這種個體理性在整體社會上會造成所謂的“馬爾薩斯陷阱”(指人口增長是按照幾何級數增長的,而生存資源僅僅是按照算術級數增長的,多增加的人口總是要以某種方式被消滅掉,人口不能超出相應的農業發展水平。)反復出現。
其實關于生男孩兒的問題,不光是中國,歐洲直到工業革命也是如此。從1850年代開始,歐洲需要大量經過復雜培訓的技術工人和研發者參與到生產中。這些人就是后來所說的中產階級。中產階級的大量產生使得階層之間的壁壘松動了,普通人有可能通過學習在工作中獲得高出原來很多倍的收入。這種變化讓大家庭的家長收取“人頭稅”的收益方式發生轉變。
簡單算一下:假設一個家庭有5個孩子,每個孩子工作后可以獲得50元月收入。如果家長對孩子們收取20%的“人頭稅”,那么老兩口每個月可以獲得50元。換作另一種收益方式會怎么樣呢?培養一個孩子成為高等技術工人或者工程師,這個孩子可以獲取200元月收入,而且隨著工作經驗增長,其收入每年會上漲10%。那么當父母仍然對工程師孩子收取20%“人頭稅”,等到這個孩子工作2到3年后(父母需要有一點兒耐心),他們收到的錢可以比養5個孩子更多。
當然,這里有個矛盾,就是要教育出一個工程師,父母付出的精力和貨幣投資要遠遠大于養成一個月收入50元的基層勞動者。所以決定培養工程師的父母會自動減少生小孩兒的數量,來保證培養一個工程師。
所以當社會法律體系足夠完善,能保證民間矛盾主要不靠打架來解決,父母養育下一代,讓他們通過教育收入相比自己這一代呈幾何級數提升的概率足夠大的時候,人們就會放棄對下一代收“人頭稅”的投資變現方式。
在美國和歐洲,平均每個女性生小孩兒的數量從7個變為2個甚至更少,花了大約120年時間。作為后發經濟體,中國一直到1970年代,仍沒有完全擺脫“馬爾薩斯陷阱”的糾纏。在城市中,政府通過規劃,把有限的工作量按就業人口數拆分成相應的崗位,在這些崗位上就業的勞動者可能受教育和培訓的時間與深度差異很大,但收入是差不多的。
我就記得,我父母都接受過高等教育,但他們年輕時的收入和工廠里的普通工人差不多。而且,由于上大學“耽誤”了參加工作的時間,和同年齡的成熟工人相比,他們的總收入反而要少一些。簡單地說,當時的教育回報率太低了。
計劃生育可以看作一個人口的供給側改革,它解決了中國反復出現“馬爾薩斯陷阱”的問題,迫使中國的家庭規模變小。家長們也被迫停止了“人頭稅”的收益方式,開始重視獨生子女的教育問題。中國出現與歐美同等水平家庭生小孩兒意愿大幅度下降的情況,在2000年代初就有體現了。很明顯,現在中國家庭拒絕生更多的孩子,主要原因根本不是政府對生育數字的限制,而是中國經濟的現狀造成的人力資本競爭模式——精細化教育具有非常高的回報率,而對每個孩子實施這種教育的成本投入實在太高了。中國基尼系數水平相當高(也就是收入分配不平均水平相當高),小家庭對養育下一代的質量也就非常重視。除了財務投入,父母還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在很多家庭中,兩個小孩兒已經是父母們既要工作又要實現自己對兒童教導理想的極限。
根據最新統計,中國女性平均生育數的水平其實比美國還要低,和德國、韓國差不多。原因就是,中國女性由于參加社會工作的收入相對較高,造成她們生小孩兒的機會成本非常高。
拒絕生更多的小孩兒的確會對社會經濟造成一些負面影響,比如,社會人口老齡化加劇。但它就像是經濟高水平增長的影子一樣難以消除。在這方面,其他“過來人”也想過一些辦法。很多國家對新生兒施加補貼。但總的看來這種方法不怎么奏效。歐洲一些地方,特別是德國,補貼已經相當高了,生育率還是非常低。想讓普通中國人多生幾個孩子,本質是如何能有效降低家庭的生育成本,其中時間成本對大多數人來說是更重要的問題。新生兒保育服務、幼兒園服務的普及和水平的提高對城市居民來說是非常迫切的,對有效降低新生兒父母的焦慮、節省他們養育幼兒的時間成本會起到很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