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期



欄目特約主持
付昌義
南京工業大學副教授,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組委會成員,江蘇省科普作家協會理事兼科幻專委會主任,中國科普作家協會科學文藝專委會委員,多年從事科幻教學和研究。
上期回顧:我再次看見了“大眼睛”,我想通過能源站的內部通信系統給“大眼睛”發信號,但我的授權無效,系統拒絕執行命令,大k也不愿意幫助我。不過,大k告訴我,徘徊者要來了。
KK-5和“大眼睛”之間一定存在某種關聯,我有種近乎妄想的直覺。正如他所說,兩個月后,我們終于等到它的降臨。我知道,離答案不遠了。
太陽刺穿云層,一架難辨外形的飛船從天而降,遠遠能看到機體尾部噴射出的藍色等離子光束。幾小時后,飛船在視線以外的荒漠著陸,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能源站之外的人類科技的偉大造物,我心跳加速,佇立原地,像是等待恩賜的信徒。很快,他們出現了。
那是兩架懸浮在空中的單人用飛行器,距離地面約10米,他們騎在上面疾速駛來,所過之處揚起一陣沙塵。光束噴射的聲音越來越大,塵土籠成一幕薄紗,透過面罩看去,只有兩團模糊的影子。氣流穩定后,他們懸停在前方,接著,飛行器緩緩下降,平穩降落。
我微微顫抖,仿佛墜入一個膠態夢境。從飛行器上下來一個高高的中年男子和一個比大K更新的機器人。那男人身穿深棕色外套,留著寸頭,臉部輪廓分明,嘴上有一層淺淺的胡須。他露出微笑,對我說:“你好,小空!”他又看向大K,說:“你好,KK-5。”
大K緩緩擠出一句:“你好,先生。”
那男人環視周圍,沒有過多情緒,平靜地說: “很抱歉在這樣的環境下跟你們見面,我叫李揚,這次地球任務的飛行官。” 沒錯,他是人類。 我想象過無數次與其他人重逢的情景,想象我會跪在他面前祈求,抱著他崩潰大哭一場,我要問他所有問題,我要感受人類的溫度。也許是“近鄉情怯”,我在李揚面前近乎失語,顫抖著說: “你……你認識我?”
他躬身凝視我的眼睛: “小空,沒想到你都這么高了。”
“你……你沒戴防護罩?”
李揚指了指脖子上的一圈金屬環,說:“這個就像是隱形面罩。”他看向身后, “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助理機器人,NES-3。”
NES-3向我微微點頭,算是致意。
“小空,你可以帶我們到處轉轉嗎?”
“你……想去哪兒?”
“你最常去的地方吧。”
大K今天很反常,一直沉默著。
我往前帶路,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李揚。他身上有種靈性與獸性的平衡,像是神的使者,絕對無愧成為天與地之間的紐帶。快到能源站,我終于顧不上禮貌,問: “李揚……你是從哪里來的?怎么會認識我?還有其他人類嗎?飛船是誰建的?你們都把自己叫作徘徊者嗎?”
“小空,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這些問題你以后會知道的,我保證。”
我只好停下發問,和他一起進入升降梯,來到地熱泵的核心工作區。面對地球僅存的人類杰作,李揚并無驚訝。簡單參觀后,李揚讓NES-3留下來,記錄能源站各項數據,大K負責協助。而他要去地面觀測,并同意帶上我。
騎上飛行器之前,我給它取了名字——“鐵風箏”。
大K曾用舊布做過一個風箏,他說這是從前孩子們最喜歡的玩具。在廢舊的城市廣場,他往前跑起來,慢慢放長手中的線,那風箏借著風勢越飛越高,接著他把線交給我。風箏肆意擺動,像是獲得了某種自由,我不知不覺松開線,任由它消失在縹緲的云霧里。
李揚騎上去,向我伸出手,我突然有種被接納的奇妙感覺。他發出語音指令: “啟動飛行模式。”瞬間,我感覺身體被一種力場牢牢吸住,下半身幾乎不能動彈。
“別緊張,這是飛行器自動開啟的磁場,確保我們在飛行時不受氣流影響。”
“鐵風箏”下方噴射出一排淡藍離子束,反重力引擎啟動。我們遠離地面,逐漸上升到幾十米高空,然后懸浮著往前飛行。飛速而來的氣流從機體兩旁自動劃開,我們似乎處在一個不受干擾的力場環中。我望向地面,從飛行的戰栗和快樂中抽離,城市中的荒漠、荒漠中的城市,了無生機。
許久,地面景色開始變得陌生,那是我從未踏足過的地方。視野很開闊,一片連著一片的貧瘠山巒,起起伏伏,一直蜿蜒至遠處的海岸線。山的盡頭有一座早已倒塌的巨型人形雕像,有一半都被山體和石塊掩埋。雕像的面容柔和,一雙低垂的眼睛平靜而有力量,頭頂上的螺旋形發髻好似一種特別的裝飾物。
地球從前有過偉大的神祗,我記得大K說過,被冠上“偉大”一詞的人或事物同樣會隕其形。不過,它們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永不消逝。
李揚將“鐵風箏”停在海岸線一邊,開始環境檢測工作。我望向海洋,心神被磅礴如宇宙般的大海收攝,兀地想起大K所說,地球上的海洋面積已超過96%,部分海域還殘留著核輻射后的劇毒物質,隨著洋流運動,很多海洋生物都已滅絕。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海洋,陽光努力穿透云層,灑在海面上,海水和天際線緊緊相連,仿佛快要從地球邊緣溢出去。
我邀請李揚來地下小屋吃晚餐,大K匯報工作進展。他說,不到一年就能重建一座可供500人居住的小型城市,食物和能源供給也不成問題。而且,海平面在下降,環境會陸續恢復,地球正開啟它的自愈功能。他還說,我能在這里生存十幾年,說明地球已安全度過漫長的半衰期。我不確定大K所說是否經過精密計算,但我知道,他希望李揚是歸來的第一只候烏。
李揚似在自言自語: “關于地球的情況,我會向聯邦說明,得到結果之前,我暫時不會離開。”
“什么聯邦……和結果?”
他摸著我的頭笑了笑,沒回答。我感覺頭頂一陣溫熱,這是人類才有的溫度。我說: “我就問一個問題,可以嗎?”
“你說說看。”
“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短發女孩,臉小小的,聲音很甜,我在學校電腦里看到一段錄像……”
“學校電腦里的女孩……”李揚想起什么,“她叫阿依娜。”
“阿依娜……真的嗎?你確定是她?”
“嗯,有一天你會見到她的。”
我不知李揚來自何處,也不知他的地球任務是什么,還有好多疑問。但無論如何,我的命運定會衍生出新的方向,此時最好收斂心悸與好奇。
天黑前,李揚和他的機器人回到飛船。
不知從何時起,地下小屋里的空氣變得渾濁,我時常感覺胸口發悶,可大K的修理工作好幾天都沒進展。我跟著大K進入主控室,這里是藏在廚房背后的一間小屋,兩側是一圈操作臺,上面布滿按鈕。臺上有幾個被灰塵掩蓋的字母,我仔細辨認出來:W、a、n"""Wanderer。
我每天和李揚一起工作,去過地球上很多地方。他在NES-3的幫助下采樣、分析,關于地表、巖層、空氣、水質,還有動物和植物,他將所有記錄保存在隨身攜帶的晶屏里。
大K依然每天讓我重復“三原則”,不過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能源站上,有時耗到電量不到10%才回來,但不論我去哪兒,小K總是如影隨形。在遵守第二原則“照顧和教育我”上,大K無比堅定,這個程序設定能讓他一生都如此忠誠。那天在能源站聽到他與李揚的對話,讓我更加深信這一點。
“飛行官,您是否已和徘徊者做好溝通?這次地球任務,你們……”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很喜歡他,但命令就是命令,我們要為人類未來的全局著想。你發來報告后,聯邦經過決議讓我回來,但我們的主要任務可能跟你想的不一樣。”李揚的語氣頗為無奈。
“可地球很快就能重啟,聯邦是不是可以將上面的一部分人先送回來?”
“這個暫時沒有答案,但是,我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
大K沉默。我躲在角落,為無數個空等了的日子睜大眼,不去猜測,亦不打破,但絕不甘心如此。
我再次跟李揚去海岸線,工作結束,太陽沒入地平線。黃昏的光線格外刺眼,我往前跑,追逐絢麗壯美的落日,想象著跟它融為一體,然后,對著海面上的夕陽余暉揮手大喊:“落!落!落!”我回頭看向他,他正望著那光芒出神,眼神里有一絲眷戀和不舍,像是剛跟母親告別。
他目光移到我身上,問: “這是你的暗號嗎?”
“嗯,落下了就一定會再升起,離開了,就是在回來的路上!”
“樂觀的孩子……”李揚示意我跟上來,“我們走吧。”
“我可以在大飛船上住一晚,對吧?”
他猶豫片刻,說: “算是我補給你的生日禮物?”
當我們飛到大飛船附近,我感覺以后不會再見到比這更偉大的人類造物了。它足有十幾層樓高,外觀像金屬勺子,頭部呈流線型,腹部拱起,尾部貼在地面,比一座山巒更有美感,比能源站更像是鋼鐵般的巨獸。飛船內部,則像是更加寬敞的地下小屋。
這是第一個沒有大K陪我的夜晚,我略顯緊張,他從未教我如何跟人類在同一屋檐下相處。夜幕降臨后,外面沒有風沙,我從舷窗望出去,說道: “今晚能看見星空,是地球上的星空,保證你從沒見過!”
我們坐在船體遮擋的空地,凝望著無數星星也填不滿的夜空。他升起一堆篝火,那溫暖漸漸將我包圍,似乎能蒸發掉身體里的眼淚。“你知道嗎,小空,在很久以前,人們會圍在篝火旁跳舞、唱歌,一起慶祝收獲,也一起等待希望。”
“真的嗎?可是,我很難想象……”
李揚從夾克里拿出一個扁平金屬容器,喝了幾口。我聞到了,是一股刺鼻的味道。
那一晚,他被醉意簇擁著,喃喃念了一首詩——
我曾經坐在爐火旁,靜聽檐水歡樂……
而當今我傾聽,心中卻漸漸發冷,我的思想遠遠掠過,
空曠苦澀的大海,貧瘠荒蕪的峽谷溪岸……
于是,爐火便失去溫暖,家變得十分遙遠。
我的心多么蒼老,多么蒼老……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白玉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