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對身處的宇宙關心并且感興趣,父親對此不屑一顧,看這個干什么?恒星:巨大而又熾熱。黑洞是宇宙中的怪物。他湊過腦袋,注視著屏幕:“黑乎乎的,像個爛掉的毛桃。”深不可測的感受將他嚇了一跳,他不滿地離開了。嘰嘰嘰嘰,此刻他像一臺壞掉的復讀機一樣嘶嘶作響:“看這個干什么?”衛星就像一整片的雪屑。這是他用力思考后所能得出的唯一比喻。
我們家族的命運,最終都是通向一片樹林。我們麻木地走進那片林子,尋找一個舒適的處所扎根,慢慢地變成一棵平舉手臂、肋部凹陷的樹木。父親憑著勞碌回避對命運的思考,可我的二祖父已經臨近了那樣的年紀:在一個灰蒙蒙的五月份,他的右手小拇指一夜之間變得僵硬、歪斜地直直豎起,他面無表情,用力地掰折著小拇指,像是處理一節硬木頭。“家珍,家珍”,側臥的墻壁上滲著水,躺在頗有漏補的棉被上罵罵咧咧:“要命的東西。怎么我也這樣?壞透了。”用那只尚好的左手用力地掰折翹起的拇指。
我和父親去看望他時,墻面隱隱透進了那片樹林墨綠色的浮光,油花般暈在墻壁,霉菌斑點蔓延得到處都是。他歪著腦袋靠在皮質皸裂露出海綿的墨綠色沙發中,面無表情地端視著推開的木門,眼神盯著門檻上的污點。我和父親換拖鞋時,他就像醉鬼那樣,“嗚嗚嗚”的聲音在喉頭滾動著,拼命地拉響警報。
“烏拉烏拉”,二奶奶洗著菜,回過頭笑著說:“他一看到你們就烏拉烏拉。他高興。他高興的時候,還會清醒一點。”他用尚好的左手揪著那一節“木棍”,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們的方向。掰折它,像孩子握緊一截鐘愛的玩具。
我們穿過鋪滿碧藻般的狹窄客廳,目的是為了接近某一棵樹。
二祖父寬白的額頭光光地袒露著,簡直可以在上面跑馬,貝雷帽子滑落,耷縮在肩膀上。我和父親一路從武康路小跑至烏魯木齊路,現在我調整著自己粗重的呼吸,盡可能悄無聲息地吸著房間陰冷腐敗的氣味。二祖父木訥地張著嘴,露出半顆破損的門牙,想說點兒什么。他的眼睫毛脫落了大半,眉毛只剩一層薄薄的絨毛,像雪一樣。顯然,對于兩個人模人樣的東西正在靠近的事實,他已經接受,并慢慢復歸于平靜。那是兩個什么東西?一胖一瘦,大概是剛學會直立行走的倭猩猩,可能是巨碩無朋的熊羆,或者,是兩個伐木工,無精打采地拎著鋸子正在靠近他,他想要挪動腳步逃跑,但忽然記起自己正在扮演一棵樹,他隱約回憶起了那路徑明確的、無法躲避的命運:最先是拇指變成了脆硬樹枝的一部分,接著是身體的其他部位,最后腳趾生出樹根,鉆到濕軟的黃泥底下,扎根在老祖宗留下的無人河畔。
我們靠著樹精靈坐下。我把手放在他光滑冰涼的后脖頸上,他眼光忽地從遠處收縮回來,脖子微微一抖。我安撫著,他的眼睛又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父親鞋面上的那朵暗紅色的印花,突然大聲而緊張地叫喊起來。
“又在烏拉烏拉,”二奶奶笑了,“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她遞過去一個軟毛桃,好讓那張叫喊的嘴忙些別的事。二祖父雙手捧桃,嚙咬著,每次只咬去一點點,“烏拉烏拉”,那根手指可笑地豎直起來,他嘴唇囁嚅,像是對著毛桃說話。
二奶奶在綠色的森林光照下開始回憶,她在當年是如何撿到這個英俊有為的年輕小伙子的。接著,他怎樣在年老以后,重新扮演孩子的角色,以便讓她經歷男人的那段童稚時期。她擺出媽媽的嚴格,喂,毛桃好好吃,汁水都漏到衣衫上面啦——接著,真可怕,二奶奶只到居委會去了半個上午,忙完后回到家——我發現他躺在地板上,蠕動著,裸露的黃白身體與深褐色的木地板碰撞著,費勁地模仿一條啃食樹皮的毛毛蟲。掛鐘指向下午三點鐘,他目光失焦地瞇著眼睛,盯著透明的玻璃鐘罩,目光仿佛穿透其上斑駁的磨痕。過后,靠墻壁伸開手站著,我就知道他在模仿一棵松樹;下午四點鐘,天氣變冷了,他就直立地站著,變成了一棵竹子。你說滑不滑稽?為了緩和氣氛,父親無奈地笑了笑。我一時不知該不該笑,就陰沉著臉,裝出若有所思的樣子。
“事情可能有轉機呢?”
“他懷疑自己是帕金森……”二祖父聽到了“帕金森”,放在褲腿上的手指便止不住地躍動著,試圖引起我們的注意。當醫學報刊在中縫寫道:……阿爾茨海默病的癥狀有涎水直掛……(他眼睛直直地鉆研著某一個不再表意的圖騰,口水洇濕了前胸)……健忘(所以他忘記了語言)……《阿爾茨海默病仍不可逆轉》……他用紅筆在上面打了一個五角星。
當我獨自被那樣遼闊的森林包圍時,翠綠的柔光如水般沐浴著我,二祖父曾趁機機警地交給我一些物什:卷成一團的線頭,一些廉價的賽璐珞材質的人造瑪瑙,還有幾枚賭桌專用的籌碼。他的眼眶周遭是粉紅色的,如同一只癩皮狗螨蟲過敏的嘴唇,一言不發地嗅著二奶奶的蹤跡。
“不要吵鬧……”他含糊地命令我說,他失焦的目光拴在某處,在清醒的間隙把那些東西一股腦兒推塞進我的手心,“別告你二奶奶知……”棉線頭纏繞著那些塑料珠子,像蜘蛛絲在月光下連綴起露水。將這些臆想中的傳家寶交給我后,他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繼而力氣瓦解了,復靠進了沙發深處。森林幽澀的光線徐徐回歸,籠罩在我們頭頂。我一言不發,陰涼的房間里便慢慢冷起來。有一會兒,他轉頭盯住我,用力地瞪大眼睛,想要認出我是誰,他“烏拉烏拉”唱起來,神色漸漸激動,似乎想叫我的名字,直到我同情地撫摸著他的臉,他光滑的,粉紅色的臉。警笛分貝降低了些,他停止了“烏拉烏拉”的歌唱,涎水從松懈的嘴角滴落在藍色條紋的寬松短褲上。一會兒,又像是從安撫中得到了滿足的嬰兒那樣,愜意地吸溜了一下嘴唇。
“他又在叫嗎?”二奶奶走到門口,舉著鍋鏟在門背后扯著嗓子問,“你二祖父怎么了?”
二祖父很好;二祖父什么也沒干;二祖父一言不發;二祖父眼皮子也不眨一下;二祖父絕對靜止了。
門關上了。“鍋鏟偵探”不見了。二祖父用力保持的僵直狀態松了一口氣,身體微微軟了下去。所以我想這次他是故技重施:那根精瘦的皮膚褶皺的小拇指如同一支標桿立在他的掌心。父親試圖與他交談,他安靜地聽著,但我知道,他什么也沒聽進去。父親喋喋不休地講著他的動物研究,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二祖父靜默著,不一會兒,那顆生有雪白絨毛的腦袋動起來,他翹著僵硬拇指的手從側旁櫥柜上取來了一副老花眼鏡,旁若無人地兀自拆開了一包雞仔餅。父親有些沮喪,剎不住車地又蹦出幾個關于動物研究的單詞,而后閉了嘴。“雞仔餅是好的,”父親說,“據說每塊雞仔餅里都有一塊豬油。”
“豬油是好的。據說可以補腎、通便、保護視力。”父親傾著身子,伸手進袋中也拿了一塊。一說到補腎,他就來勁了。(你不可以污蔑你的父親,長幼無序,別人也會看低你的!我想象父親氣惱極了,把雞仔餅復扔進袋子里的模樣。)(二祖父只是顧著自己吃餅干。這種餅干的橫截面,是一圈土黃色的圓環裹挾白褐相間的圓形夾心,就像是土星和它浩渺的行星環。行星環是由小行星和太空塵組成的。現在二祖父的嘴里嚼得脆響,他一口悶掉一顆土星,他像一個吞噬宇宙的怪物。)
“你二祖父怎么啦?”門又開了一道縫,“鍋鏟偵探”倚著門問,“他又在叫嗎?”
“他只是在吃雞仔餅。”雞仔餅很脆,他油光光的嘴咀嚼著那些“石塊”,將它們切得十分細膩。
我們吃完東西,又喝水。二祖父沒有睡著,卻把呼嚕打得震天響,他微睜著眼睛,雙手置于兩側,一副將軍做派,據說他當過地方上的軍代表。
再過不多時就可以吃飯了。
“鍋鏟偵探”用勺子敲兩下碗沿,表示她把湯羹調得很好。二祖父的手僵直地在褲袋里摸索著什么,肘部彎曲不過來,他便微微向左側身,只有那一個東西呀,你在摸索什么?他不看我,嘴唇微開,目光落在地板的某處,也不回話,只有喉頭滾動著嗚嗚嗚的聲響。褲袋里只有那一個東西呀,那個東西圓圓的,像是有生命的活物,靈活地躲避著二祖父枯瘦手指的捕捏。見一時捉它不上來,他喉頭滾動的嗚嗚聲變得短促而略微急躁,像是一個孩子受到了欺侮。我聚精會神地看著這一場口袋里的戰爭,它們現在終于接近尾聲了:二祖父學習閘蟹,用拇指和四指鉗住了圓圓的獵物。咽嗚聲漸息,他鉚足了手勁——這時“鍋鏟偵探”走了過來。
“你二祖父怎么了?”
她問我,我不知道。二奶奶把耳朵貼在他嘴角蓄著白唾沫的嘴唇邊,好一會兒,疑惑地問我:
“檢查信箱?療養發票?”
我不知道。她就出門查看。門“咣當”一下。那棵好樹趁看管人不在,忽地將袋中的獵物交給我,我想起他曾經給我的那些絲線和塑料珠子,也許他現在要給我一件真正的禮物:是一塊大頭銀圓,表面已經氧化,一個黃褐色的,戴大高帽的袁世凱。現在,他終于真正完成了那件大事,開始烏拉烏拉唱起來。語言自由而且輕曼。青春有鳥飛來飛去,吱喳可聞,黃鸝就常住在“春”字的那一捺上。我吹銀圓,銀圓很響。
“信箱空的,什么療養發票?”“鍋鏟偵探”回來后,對著那棵寂靜的樹發問。二祖父繃直身子,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睛也不眨一下。看來是一場誤會。二奶奶瞥了他一眼,也就不再追問了。我們坐下開始吃飯。這一道菜是失傳的青菜炒芋艿,青菜很脆,芋艿很軟。據說這道失傳的菜只有我二祖父會做,后來秘訣傳給了我的二奶奶,現在再由二奶奶用手擋住嘴,神秘兮兮地傳授給我:“聽好了,秘訣就是:芋艿先下鍋燜五分鐘。”好極了,原來是這樣,我又學了一招。
二奶奶饒有興致地講述做菜心得,一邊舉著湯勺,為那棵樹灌溉養料。二祖父順從地微微昂起粉紅色的脖子,嘴唇將鐵勺一整個吞沒進去,先前漠不關心的眼神變得有些水潤,目光又遠遠地透著感激的神情。他對于進食這件事有著濃厚的興致,吸吮著,那根僵硬的小手指一同快活地彈動起來,也許是孩子取悅家長的把戲:假裝敲打摩爾斯電碼。軟質食物浸潤了他厚質的唇紋,讓嘴唇緩慢地蠕動,偶爾也會從嘴角滴落,好在——我們準備了專為小孩使用的圍兜。圍兜是天藍色的,很小,像個伊麗莎白圈。二祖父戴上圍兜,顯得頭更大了。這個肥胖的英國男爵。
有時候,衰老的妻子也會對著那棵樹傾訴心事,緊緊貼著光滑冰涼的身體,進行一種類似于告解性質的傾訴。二祖父神色默然地聽著:當初我是怎樣把你撿來的呀,現在我們都老了,年輕的事還歷歷在目。
讓他們去說吧,讓他們兩個人重復地說說不完的話,時間不早了,我們可以先回去。鐵門“咣當”一聲響,父親與我出來,慢慢走在武康路上。
武康路上到處是牽著小型犬的外國女人。我的腦袋木木的,仍在想象那間寂靜房屋里的場景:我們走后,房間冷下來,二奶奶手臂環抱著,對著一棵樹竊竊私語,咬他的耳朵,用力地咬他的肩膀。
“家珍,不痛,我再也不曉得什么是痛了。”
“不,你不要瞎講,我會讓你痛的。”
“這是我們祖傳的毛病,沒有什么辦法了。”
“祖傳?儂當格個是寶貝啦?”不斷地搓著它僵硬的枝丫,試著讓其軟化。而樹精靈對此不置一言,只是任她操作,灑下令人無力的晦暗的光。
武康路的梧桐葉子掉了許多,今年政府聲明,清潔工可以不再清掃了,那些褐黃干枯的葉子便堆得很厚實,我忽然想起袁世凱褐黃的臉,就拿出銀圓吹了一下,銀圓很響。街上的外國人都扭頭尋找異響的來源,后來發現是我手里的這一枚袁大頭,This is Chinese Guobao?紛紛對我豎起大拇指——我瞎想的。銀圓聲很響,引來了一群鴿子在天空上不成隊伍地飛舞,海洋館的海豚成雙成對地跳得更高了,因為它們聽到了我二祖父送我的這一塊銀圓。大家都一起來跳舞吧,你也來。
“可惜了,”父親說,“你二祖父剛才應該聽一聽我的研究,我在土撥鼠研究所的工作。我對土撥鼠的研究已經很有進展了。真的,小把戲,現在你必須聽我的研究。你準備聽歌嗎?”
我說我不準備聽歌。他就把隨身攜帶的硬皮簿子遞給我,里面記錄了西伯利亞旱獺的生活習性——
旱獺,西伯利亞旱獺憨態可掬。近來研究發現,旱獺有嚴密的組織地位和群體分工。它們覓食,打仗,交配。不同族裔之間的戰斗是它們的日常工作,目的是侵占更多肥美的草地和洞穴。旱獺的社會地位按照戰斗能力加以劃分。它短暫的一生就在覓食、戰斗、交配中匆匆流過,直到它們老去。老年旱獺會從首領那里領到足夠的干草和一個洞穴,然后銜草入洞,從洞里往外以泥土和糞便堵塞住洞口,頭尾相接,環臥巢中,預備進入一次很久的睡眠。
他暗示得很明顯了,二祖父應該對我們祖傳的命運更坦然一些,誰不是坦然接受像西伯利亞旱獺類似鼴鼠那樣的活法呢?
這難道就是這篇小說的主題嗎?
我說當然不是,我把手機相冊里的宇宙奧秘放大給父親看。當我把黑洞的相片放大以后,我注意到,父親像鼴鼠那樣,像他的研究對象那樣受到了驚嚇,雙手放在胸前走起了小跳步。他會說——看這些東西干什么——有什么意思呢——他草率地否定,不屑一顧地說——世界就是一個不斷吞噬的黑洞,黑洞像是豢養著一只讓一切變得莫須有的猛獸。
是啊,這太復雜了。我們怎么也不會想明白的。也許研究鼴鼠是對的。
責任編輯 梁學敏
作者簡介
陳錦丞,男,1996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長篇小說發表于《中國作家》雜志。出版個人文學作品集《我和李樂豆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