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有誰說得準呢

槃寧

[1]

被梁靖宇撞見的那個清晨，凌田正鬼鬼祟祟躲在學校的花壇后面。冬日的臘梅開了幾朵，差一點兒就擋住了她的視線，濃郁的香縈繞在四周。

“看什么呢？”

“噓！”因為緊張，凌田的心怦怦直跳，她下意識地“噓”了一聲，反應過來后，隨即一聲驚天動地的“啊”響徹了半個學校，幸好沒驚動門衛，只有一只麻雀跌撞著跳起來，以及寧詩的手一抖，那袋百香果味的牛奶應聲落地，牛奶弄臟了座位。

凌田打了個哈欠，揉揉發酸的腿，隨手一撐地想借個力，正巧壓在了梁靖宇的書包帶上，把他拽了個趔趄。

凌田一下清醒了：“你怎么還沒走？”

“你看什么呢？”梁靖宇答非所問。

“關你什么事！”凌田像被戳穿了心事般氣急敗壞。

梁靖宇低低地說：“你跟寧詩的關系不是挺好的嗎？她剛才弄臟的座位是……”

“停！”凌田叫完，一瞬間語塞，紅著臉落荒而逃。完蛋了，以前怎么就沒發現梁靖宇是這么黏糊的人啊？像一塊蒸過了頭的發糕。

其實，凌田并不反感他的好奇，只是因為他的出現，自己不僅搞砸了計劃，還暴露了別人的秘密。

凌田走進班級時，正撞見寧詩拿著一塊濕抹布進教室，而許川在發脾氣：“我的座位到底是誰弄的！”

寧詩不動聲色地轉過身，裝模作樣擦起黑板。凌田感嘆，換作自己，可真沒這隨機應變的本領，所以才要確保萬無一失，這么想著，目光就和梁靖宇撞在了一起。

[2]

電光石火間，凌田覺得自己像穿越進了八百流的爛劇。

梁靖宇溫和一笑：“要我幫忙嗎？”

“笑里藏刀。”凌田咬牙切齒。

梁靖宇瞥一眼寧詩，凌田就敗下陣來，咬著嘴點點頭，雖然沒有只言片語，但她清楚，梁靖宇替她們解圍的報酬，是要她交換出自己的秘密，可這怎么說出口??！

聽到班里安靜下來，寧詩側過身偷瞄，目瞪口呆地看著梁靖宇拍拍許川的肩：“哎呀，對不起！我剛忙著抄作業，奶潑了也沒來及拖?！绷杼锓藗€白眼，虧許川那個傻子信，梁靖宇課桌上的書包都還沒打開。許川卻一把搶過拖把：“早說啊，你趕緊繼續補吧，一會班主任來了?！?/p>

凌田離得比較近，許川的嘀咕也聽得真切：“這幾天也不知道是誰，天天往我座位塞巧克力、廢紙和奶茶，我又不吃?！?/p>

一瞬間，凌田感同身受地漲紅了臉，偏偏梁靖宇經過時說：“你尷尬什么，又不是你干的？”

凌田的臉更燙了，畢竟，也差不多是這樣。她只不過是想偷師，還找錯了老師，可寧詩已經是最佳人選，還有幾個月高中就結束了，即便學習壓力重得像晚上蓋著秤砣睡，凌田還是想撐起它，畢竟寧詩說了：“不要給自己留遺憾?！?/p>

可沒想到，做起來那么難，凌田一個早自習都心神不寧，要不不認賬？反正梁靖宇抓住的其實是寧詩的把柄，但凌田又覺得，她該負點兒責。

[3]

好在梁靖宇沒逼她，在她怎么也沒鼓足勇氣破罐子破摔時，大課間梁靖宇朝她走來，卻只問：“你英語很好吧，可以給我講講嗎？”

凌田受寵若驚，結結巴巴地說：“可……可以啊?！?/p>

梁靖宇笑笑，他一只手拿著試卷，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站在那兒，凌田就想起一個詞，叫“如沐春風”。凌田咽了咽嗓子，認真講起來，但會和講，明顯是兩件事兒。

整整半個小時，那些做起來倒沒什么難度的題，凌田越講越猶豫，說“這道題選C”時，最后的音都在空氣劃過一道弧度，自帶一個問號，反倒是梁靖宇點點頭：“嗯！”

好肯定好自信啊，凌田瞥他一眼，被梁靖宇抓了個正著，他抬眼看后墻上的鐘：“還有7分鐘上課，謝謝你教我，我請你喝奶茶。”

“不用……”凌田的話在風里飄啊飄，最終落進奶茶杯里，漾出小小的漣漪。

冷颼颼的空氣里，香芋奶茶冒出騰騰熱氣，凌田和梁靖宇一人一杯相對著小口喝，氣氛微妙。凌田一緊張，脫口而出：“快二模了，我再給你講講語法吧？”

“好啊，你中午在學校吃吧？我們一起?！?/p>

然而，梁靖宇再自然，凌田還是小心加謹慎，特別是刷了梁靖宇的飯卡后，她生怕自己貨不對版，聲音越來越小，在熙熙攘攘的食堂，梁靖宇幾次三番豎起耳朵，最后好笑地問她：“是我買的飯不夠嗎？”

“啊？”凌田有點兒蒙。

“你沒吃飽啊，聲音那么小。”

凌田趕緊搖頭，反應過來他在調侃自己，訕訕地說：“我怕我說錯，誤導你?！?/p>

梁靖宇坦然地坐直：“你看看我的英語成績，哪里還有誤導的空間？”

也是哦！四周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夾雜著各種人聲笑鬧，凌田真的慢慢放松下來，就這么說吧，這個念頭像一團云，把她包裹得舒舒服服。

[4]

過去，凌田還真沒發現梁靖宇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氣息，只覺得他成績不錯又溫和，不像班里大部分男生，說出的話明明沒有惡意，卻刺耳，所以最開始才沒編胡話，直接對他說：“我蹲墻角偷看很正常啊，女孩子都八卦。”

但即便與他真正熟悉起來，看到了他各種面，凌田的計劃也沒有擱淺，甚至心頭的腳步邁得更迫切了，她問寧詩：“你就這么放棄啦？”

“當然不！”寧詩說，“我在等待一個時機?！睂幵姷拿嫒莞‖F出春末冰淇淋般的氣息。

但就算遇到了相似的考題，出題老師的意圖不同，得分和答案的側重也有偏差。

寧詩和許川，是許川先主動的。但后來不知道是月考成績下降，還是累了，沒等寧詩回應，許川就放棄了。

后知后覺的寧詩高傲得像只小天鵝，她跟凌田說：“我可以接受他放棄我，但不會給他拒絕我的權利。”所以寧詩偷偷摸摸地對許川示好。

而凌田，二模成績出來后，一直悶悶不樂，眼看新卷子又做得一團糟，凌田拉開窗簾透氣。小城的初春也總是起霧，凌田隱約看見樓下站著一個人，梁靖宇沖她揮手：“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

梁靖宇把包里還熱氣騰騰的包子和豆漿給凌田，自行車禁止帶人了，他們沿著湖岸走，凌田也不覺得冷，梁靖宇說：“我有分析你的試卷，我們找家KFC，講給你聽？”

“你為什么要分析我的卷子？”凌田一不小心問出了心里話，嚇得縮脖子。梁靖宇笑了，替她推開KFC的門，就著撲面而來的暖氣：“你說呢？”

他的眼睛也像一面湖水，他們剛剛一起看過的水，清泠泠，日光下灼灼生輝，讓凌田想起寧詩的話。

[5]

其實，挺早之前，凌田就把梁靖宇放在心里了。

那時候，他們還沒怎么說上話，但凌田本就能察覺到別人注意不到的細節，比如她在辦公室排隊背書，因為緊張捏書的指尖都顫抖了，梁靖宇跑去倒了杯溫水：“給你?！?/p>

他站在她身后，沖她眨眨眼，好像隨時都會幫她提示，凌田有些安心，那天背得特別流暢，這樣的事有好多。于是自然而然，凌田每天走進班級，就忍不住時不時看梁靖宇一眼，順得像彼時他們從熟悉到親昵。

原本想把這份情緒一直藏住，可寧詩神采奕奕地說：“心思沒見光，多可惜啊！”

可她也不知道該怎么做，所以偷偷收集別人的告白經驗。

凌田找寧詩確認：“一個男生主動幫你分析試卷說明什么？而且分析得很到位，我好像打開了任督二脈?！?/p>

寧詩跟著興奮：“我們班的嗎？肯定是喜歡你，現在這種關鍵時刻，能為誰花費時間，都是把對方當很重要的人了。”寧詩的目光飄啊飄，凌田一眼就看出端倪：“你進展如何？”

“我給許川座位塞牛奶的時候，被他發現了，他說以后還是換他給我。”寧詩笑，凌田瞪大眼睛，原來還有這樣的答案??！

凌田看了眼后黑板上的倒計時，咬咬牙，中午梁靖宇沒回家，陪她在教室里做題。凌田抬起頭，出其不意地跟他說：“我喜歡你?！?/p>

迎上梁靖宇看不出答案的眼神，凌田忽然發現，自己對這句話的期待，已經不僅僅是說出來了，之前她還寫信問過幾個筆友，他們都給出了和寧詩一樣的答案，可梁靖宇猶豫一下，說：“對不起。”

為什么？凌田呆呆地坐在那里，一邊寫題一邊委屈。

[6]

寧詩說：“換作我，也會很生氣?！?/p>

有多生氣？凌田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看到梁靖宇的那一瞬間轉過身。梁靖宇再來找她，她也一聲不吭，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那就按別人的話來。

一直到過了三模，梁靖宇還是愛在凌田面前刷存在感，他買的零食都被寧詩原封不動退了回去，遞去的復習資料也被寧詩擋?。骸拔視襾恚医?！”梁靖宇微微皺眉，少女抱團的力量也太大了。

但他也挺能堅持，三模成績出來，凌田考得不錯，可能是心情好，對人也友善，梁靖宇放學時攔住她，她搭理他了。凌田背靠著墻，不去看他：“你現在這樣，圖什么？”

梁靖宇一愣，又眉眼一彎：“你說呢？你就不好奇我為什么拒絕你？”

凌田的臉色變了，這也太羞辱人了！幸好梁靖宇及時補充：“因為你不是真心想和我表白心意的。”

“我是真心的！”凌田像一只急了的兔子。

梁靖宇搖搖頭：“你是因為寧詩的話吧？”

“你怎么知道？”

“我還知道，你不是真心生我的氣。”

那個黃昏，他們也一起坐在操場的大看臺上，初夏的風吹來怡人的溫柔。

梁靖宇問：“你是對別人太信任，還是對自己太沒自信？怎么會在不知道該怎么做時就完全聽別人的？不過你倒是可以聽我的?！?/p>

“我不！”凌田十分堅定。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如此肯定地回答，梁靖宇到底有什么魔法？更麻煩的是，眼下的情況，不管是寧詩，還是什么宋詞，都沒法給她答案了。

[7]

凌田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在高考完回家的公交車上開始梳理：梁靖宇拒絕我只是太了解我了，想逼我一把，可是對于他的拒絕，那天的失望又像一個小疙瘩，始終硌著我，但不得不說，和他相處真的很舒服啊……

紛擾的思緒被電話鈴解救，是梁靖宇約她出來。

“去哪兒??？”

“出來再說唄！”梁靖宇在電話那頭笑，“我想見你。”

他們最終定在游樂場見，凌田舉著一根棉花糖：“我小時候，連吃棉花糖這樣的事都會做錯?！彼[起眼睛回憶，“就是很小的時候，媽媽帶我，還有她朋友帶著女兒一起來玩兒，我抱著棉花糖吃，風一吹，全黏在衣服上了，我媽狠狠訓了我一頓，問我不知道該從哪里下口，不知道看別人嗎？”凌田說著被自己蠢笑了，“反正這種事我干過好多，后來就習慣了先看別人。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梁靖宇揉揉她的腦袋，他是無意中聽見寧詩聲情并茂的分享的，說什么遺憾不遺憾，轉頭就看到凌田傻乎乎又兩眼發光的臉。

那天之后，梁靖宇發現她一看見疊紙鶴或籃球場邊送水的女生，就立刻掏出本子記啊記，覺得太有意思了，這有什么好抄別人的??？后來被她的目光閃個不停，忽然知曉了她的心意，也沒多想，梁靖宇向來有主見，只想走在她身旁，讓她有足夠的底氣把這個毛病改了。

“所以……你的意思呢？”說得口干舌燥，梁靖宇發現凌田的目光有些迷茫。

“不知道。”凌田搖搖頭，“讓我想想?！?/p>

“好，不急?！彼?。

凌田的心一下融化了，她幾乎在一瞬間做好了決定——這次不想再拒絕他的靠近，刻意躲避生氣了。凌田很清楚，自己朝梁靖宇走去時，開心和期待是大于心懷的芥蒂，所以她想試一試，說不定沙礫會在她心間磨成珍珠，畢竟明天有誰說得準呢？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