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家王福春為我們留下了什么？

林路

最后一次見到王福春是在2019 年歲末泉州（華光）國際影像雙年展上。王福春的《火車上的中國人》以40 年跨度的并置方式呈現在展廳中。王福春在畫面前滿懷激情地對我說，這樣的故事他還會繼續拍下去。那天的晚宴上，我們都喝了點小酒，他的精神狀態好得讓人羨慕。我們互加了微信，每到節慶日，他都會給我發來問候。然而，最后一條微信問候停留在2020 年9 月30 日。沒料到，這成了最后的告別！

如果說在中國改革開放40 多年的進程中，哪一個攝影專題最能吸引人的眼球？王福春的《火車上的中國人》一定名列前茅。因為這是一次漫長旅途中對中國人生活狀態的鮮活描繪，只要是坐過火車的中國人，看到他的畫面，都會引發奇妙的回應。

其實，作為人類和他們所留痕跡的圖像，一旦進入“人文主義”攝影的范疇，就是那些相信人的尊嚴不可小視，并且努力表現人所面臨各種生存困境的攝影師的作品。盡管從某種意義上說，王福春的《火車上的中國人》所關注的并非只是底層的空間，但是“以尊敬的心情審視被攝人物”，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也是決定一個攝影家鏡頭中的紀實影像是否真正具有震撼人心力量的基礎之一。王福春正是以其獨特的姿態，把尊敬獻給這些他關注了40 年而最容易被忽視的人——鏡頭中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變成了一種可以平心靜氣面對的尊嚴。

人的尊嚴之所以在車廂的影像中呈現，也許只有一種解釋：鏡頭在這里充滿了對人生的敬畏。于是，人格的力量無形中演化成一種張力，一種似乎無法察覺就會在眼前緩緩張開的力量。尤其是漫長旅途中豐富的細節語言，一旦匯聚在一起，自然將平凡生活里飽浸著許許多多、無法言說的生活與人的復雜的歷史糾纏，轉換成在他的心中永不褪色的理想主義光輝！

《火車上的中國人》也許只是日常生活極其平凡而普通的一面，我們多數人選擇了視而不見。王福春的使命就在于捕捉和描述他的對象心靈內在的狀態，而非表面的光澤、浪漫主義的精神，或者讓人飽含眼淚的道德說教。作為一個堅持真實立場的攝影人，他試圖深入解剖我們這個時代無法言說的秘密。同時，在表達方式上，又通過直面現實深入內核的敏銳度，延伸了作品的強度和廣度。他通過簡單的黑白影調的審美力量注入到生活的獨特層面，讓靈魂的升華達到了新的高度。

從本質上說，王福春的作品是基于一種“現實主義”的“內在”特征的復雜性之上的。我們面對他的《火車上的中國人》，看到現實主義在意義層面上，進而界定為復雜構建過程的結果。正如美國攝影家阿博特所言：“用足夠的時間產生表達效果，其中動人的細節必須和設計的平衡、主題的意義相一致”，才可能讓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空間，轉化成表面上看上去通俗無比，實際上又深藏著超越文獻價值的巨大能量。

這一刻我想到了法國攝影家杰魯普·西埃夫的一句名言：“時間是所有攝影中的關鍵所在：時間在一個人的手指間滑落，時間在人的雙眼中流逝，時間就是一樣實在的東西，也就是所有的人，時間是光線也是一種情感……時間永遠不會重復。”然而，普魯斯特卻認為，時間是一個古希臘的雙面神：時間既可以留下記憶，又可以無情地剝蝕記憶。

王福春40 多年火車上的所有努力，其實就是與時間本身以及與遺忘相抗衡的過程。當他決然離身前往天國的那一瞬間，將普魯斯特所言的由時空構成的“博大的美”留在了身后。《火車上的中國人》對于一個已經逝去的年代來說，正是中國歷史進程中一個具有“神話”色彩所蘊涵的美感，其中也包括王福春獨有的人格魅力。

現在，我的手上是第一版的《火車上的中國人》，黑色的扉頁上是王福春的金筆簽名，字跡如同他的性格一般粗獷憨厚，落款是2001 年10 月18 日。一晃快20 年了，王福春悄無聲息地搭上了早年的綠皮火車，一路駛向天國，用他的卡片機去記錄那里陌生的蕓蕓眾生。

而黑龍江美術出版社出版的《火車上的中國人》（第一版）在當時不僅在攝影界，也在整個社會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這一年，王福春的系列作品參加了首屆平遙攝影大展。同年，他的《火車上的中國人》在北京—福州的45 次列車上展出，首開中國攝影專列的“奇跡”。也就是在途經上海的短暫停留時，他送給了我這本彌足珍貴的畫冊。

2005 年，王福春來上海舉辦《火車與中國人》個展，我請他抽空給我的研究生講了一次課。火車上的故事讓研究生們印象深刻，尤其是他獨有的人格魅力、充滿活力的生命體驗，在這些研究生的心靈中注入了攝影的“靈氛”。

王福春走了，他究竟為我們留下了什么？這是一個復雜而充滿魅力的話題，而且是一個似乎難以窮盡的話題！當我們在若干年后回顧中國攝影的歷史時，王福春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以及讓我們依舊不斷思考的話題，將一直讓這個世界感動不已！

2019 年11 月24 日,王福春應邀參加泉州（華光）國際影像雙年展活動并舉辦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