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怡含
她們的孩子在年幼時被生父搶奪、藏匿,與其長久分離。她們飽嘗思念,卷入漫長的法律程序,努力尋找與孩子的聯結,卻時常感到無力。

近日,主持人、足球解說員漠寒發文控訴,2020年8月,其丈夫、短跑運動員張培萌與幾名男性埋伏在自家樓道,從老人手中搶走孩子。事件引發熱議,“紫絲帶媽媽”群體由此被公眾所關注。
她們的孩子在年幼時被生父搶奪、藏匿,與其長久分離。其中,有人屢次上訴,始終未能得到孩子的撫養權;有人取得撫養權,孩子卻不知所蹤;有人申請強制執行,對方卻說,寧愿坐牢也不交出孩子……
她們飽嘗思念,卷入漫長的法律程序,努力尋找與孩子的聯結,卻時常感到無力。
一個冬日的傍晚,天津市北辰區,王建娜把車停在娘家樓下,6個月大的女兒倚著兒童座椅,胖嘟嘟的小臉露出倦容。王建娜用粉紅色的襁褓裹住女兒,抱她下車,想盡快回到溫暖的室內。
附近的幾輛車里,婆家召集的10余人伺機而動。最先行動的是她的“丈夫”劉宗民——兩人辦了結婚儀式,沒有領證。他從背后鎖住王建娜的脖子,用力撂倒,幫手們一擁而上,按住王建娜的胳膊和腿,一個面生的女人趁機搶走了她的女兒。
王建娜掙脫不得,望著女人的背影迅速消失。小區的監控攝像頭拍下了女人的正面,她的臉上堆滿笑容,身后跟著兩三個“保護者”。劉宗民的母親迎了上來,指明接應者的方向。此后的幾分鐘,留在原地的人對王建娜進行了毆打。
那是2017年1月17日,王建娜和劉宗民冷戰分居的第2個月。這次搶奪是劉家的第二次嘗試:王建娜決定回娘家那天,在她父母的公司里,劉宗民和家人就曾動手搶奪,嚇得4個月大的女兒哇哇大哭。王建娜抱著女兒躲在辦公桌下,直到警察出現。
女兒被搶走后,她反復查看監控,并沒找到劉家蹲點的跡象。事發當天,劉宗民等人只等待了不到10分鐘,王建娜的車就開進小區。后來,王建娜在車里找到了定位器。
時至今日,4年過去,她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女兒。
王建娜的遭遇并非個例。北京律師協會婚姻家庭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張荊在裁判文書網抓取了700多份涉及撫養權、探望權的判決、裁定,其中約有11%存在搶奪、藏匿孩子的情況,實施方多為父親一方。作為執業10余年的婚姻律師,張荊見過太多的實例,她會囑咐那些正在養育孩子的當事人,看好自己的孩子。
鄭志娥的律師也這樣提醒過她。2019年11月,鄭志娥向法院起訴離婚。開庭前的幾個月,4歲的女兒隨她生活。律師告訴她,要提防男方搶孩子、偷孩子,但她始終認為,丈夫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他雖然不顧家,但不是一個多壞的人。”
2020年3月14日,距離開庭僅剩4天,在鄭志娥的門店前,丈夫一聲不響地抱走了女兒。那時鄭志娥正要帶女兒回家,看到丈夫走了過來,沒有加以防備,想著父親來看孩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她轉身鎖門,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女兒就不見了。“那時天還很冷,孩子的外套還在我手上。”
鄭志娥的門店在商業街的中間,丈夫可能往東走,也可能往西走。她兩個方向都搜了一遍,請周邊的商戶調了監控,什么都沒有發現。律師建議她報警,警察和丈夫通話,電話那頭總是傳來女兒的哭聲。
女兒被親生父親帶走,不符合人口拐賣的情況,而且鄭志娥和丈夫還未正式離婚,警察認為這是家庭糾紛,無法立案。鄭志娥通過警方得知,丈夫把女兒帶回老家了。她連夜駕車趕到,但那里空無一人。
她開始回想,在門店時婆婆曾撥來視頻,那時女兒玩得正起興,不想接聽,但自己還是勸女兒接了。鄭志娥猜測,就是這通視頻讓男方鎖定了女兒的位置。她后悔不已:“以前一直覺得離婚是兩個人的事情,不該牽扯老人和孩子。如果我做得絕一點,不讓孩子接這個視頻,可能后面所有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失去女兒的消息后,鄭志娥時常去前夫的老家尋找線索。一次,鄭志娥拿著女兒的照片四處詢問,一個不到10歲的小孩告訴她,女兒就在村里,是自己的玩伴。小孩帶她去了女兒出現過的地方,那是前夫的叔叔家。
2020年7月初,鄭志娥在上班時間去看女兒。對方沒有戒備,鄭志娥剛到附近,就看到女兒的身影跑進前夫的叔叔家。她直接追了進去,前夫的嬸嬸見狀,立刻抱起孩子,一邊大聲向周圍的鄰居“求助”,一邊往前夫家趕。
到了前夫家,鄭志娥要求和女兒相處一會兒。分離近4個月,她的突然出現讓女兒有些意外,“好長時間都不說話,一個完整的詞都表達不了”,想和母親親近,也只是發出興奮的聲音。兩人單獨相處時,女兒才開口叫媽媽,又主動去捏她的鼻子和嘴。
女兒分享著近4個月得到的新玩意。她翻出新買的公主裙,和鄭志娥此前買給她的模樣相似。她還黏著鄭志娥翻英語單詞卡片,被父親帶走前,英語課都是鄭志娥帶她上的。如今,父親長期在外務工,老人又沒文化,卡片買了回來,卻沒人帶她學習,“好多東西都忘了”。
女兒拉著鄭志娥去門口看自己養的小兔子,鄰居們擔心孩子被帶走,瞬間把兩人團團圍住,鄭志娥想帶她去車里取愛吃的奶酪棒,也被阻止。為了不嚇到女兒,鄭志娥只好說:“寶貝,我們還是回屋玩吧。”
在鄭志娥面前,女兒什么都沒有問,也沒有表露出思念或埋怨她的情緒。前夫有次喝多了酒,卻打電話告訴她,女兒做夢都會喊媽媽。
那次見面后,不知怎么,鄭志娥每次剛一進村,前夫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她怕男方躲得更勤,便買了架無人機,從村外的山頭起飛,希望能遠遠地看上女兒一眼。飛了兩次,什么都沒看到,第二次返回時還碰到了前夫的親戚,雖然對方沒有發現無人機,但鄭志娥再也不敢去了。
不少“紫絲帶媽媽”和鄭志娥一樣,為了讓孩子有個安穩的環境,不必跟著男方東躲西藏,她們選擇躲在遠處。

小區的監控攝像頭拍下了王建娜女兒被搶走的畫面
喬貴玲的兒子是在2018年2月被藏匿的,那時未滿一歲。起初,喬貴玲幾乎每周都去前夫的住處蹲點,叫一輛出租車,請司機停在小區出入口附近的隱蔽處。那里有一片空地,前夫的母親經常推著孫子遛彎,喬貴玲躲在車里,遠遠地看上一眼。
后來她發現了一個更合適的觀察點。前夫家住11層,她通過消防步梯到達對面那棟樓的12層,恰好視線平齊。通過這種方式,她看到兒子兩次。第一次,兒子穿著顯眼的黃色上衣,在客廳里跑來跑去,那件衣服是喬貴玲買給他的。第二次,奶奶正在喂他吃飯,喬貴玲發現兒子的飲食衛生堪憂,心疼地在樓梯間哭了起來。
不久,前夫一家搬走了。喬貴玲又去樓梯間看了很多次,屋里再也沒有亮起燈光。她又一次失去了孩子的消息。

王建娜與女兒的合影
2017年春節后的第一個工作日,女兒被搶走的半個月后,王建娜以撫養權糾紛為案由向法院提起訴訟。6月下旬,法院一審判決,孩子“應由被告撫養為宜”,理由是:孩子一直隨父親劉宗民生活,“因孩子尚年幼,不應輕易改變其生活環境”。
這一結果出乎王建娜的意料。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處理子女撫養問題的若干具體意見》,兩周歲以下的子女,一般隨母方生活。女兒被搶走時仍在哺乳期,判決時未滿一歲,王建娜覺得,自己在取得撫養權的問題上應有明顯的優勢。
她提起上訴,9月中旬,中級人民法院決定維持原判,認為“從穩定、方便孩子生活的角度,雙方之女隨被上訴人生活并無不當”。
張荊表示,在涉及撫養權的案件中,法院依據的原則是“更有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長”。孩子被搶走時,舊的養育關系已被破壞,到判決時,至少過了幾個月的時間,孩子和新的養育人已形成新的穩定的養育關系。此外,法院可能從執行的便利性考慮,孩子現隨男方生活,如果撫養權判給女方,男方消極應對,執行庭的工作會有很大的困難。
在這種潛規則之下,搶奪方會采取拖延戰術,延長孩子隨自己生活的時間,鞏固搶奪成果。一些“紫絲帶媽媽”不得不放棄撫養權,換取與孩子見面的機會。
劉美華就是其中之一。2019年2月,她向前夫提出離婚。雙方原本計劃協議離婚,后來男方將孩子藏匿,劉美華因此向法院提起訴訟。9月,法院安排庭前調解,男方否認感情破裂,不同意離婚。劉美華提出男方藏匿孩子的情況,調解員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們還沒離婚呢,孩子還是要給她看的。”
正式開庭在2020年6月,她與孩子分離已滿一年。開庭前,律師給她打了預防針:如果無法證明夫妻感情破裂,只能繼續上訴、繼續等待開庭,一些離婚官司需要超過兩年才能解決。官司拖的時間越長,孩子被藏的時間越長,劉美華得到撫養權的幾率越小。可直到走進法庭,她爭取撫養權的想法仍未動搖。
庭上,法官告訴劉美華,孩子的撫養權歸屬沒商量好,婚就離不了。只有離了婚,才能執行探望權。法官的態度讓她意識到,再僵持下去,只會更晚見到孩子。
“我妥協了,當庭做了決定,見到孩子,我就放棄撫養權。”第二天,劉美華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孩子。
也有一些“紫絲帶媽媽”取得了孩子的撫養權。但很多時候,問題并不會就此終結。
2019年7月,由于一次嚴重的家暴,陳玉玲和前夫閃電離婚,兩人在民政局協議,女兒由陳玉玲撫養。第二天,前夫趁她外出租房,將女兒藏匿起來。
半個多月后,她發現女兒住在前夫的妹妹家。她闖了進去,老人將孫女抱進臥室,飛快地反鎖了房門。陳玉玲報了警,對方仍不肯開門。
那天,她在樓下猶豫許久,要不要直接找人把女兒搶走。因為擔心女兒受傷,她最終決定訴諸法律。
2019年12月,法院將女兒的撫養權判給陳玉玲。前夫沒有上訴,陳玉玲想,他們家應該不會這樣執著了。
事實并非如此。判決生效的半個多月后,前夫第一次松口,說女兒被藏在老家,答應帶她去接。兩人搭乘大巴前往,經過蕪湖時,前夫借口上廁所,一去不回。
后來,她找到了前夫的工作地點,以此為籌碼,要求前夫交出孩子。又是在蕪湖,前夫把她誆到兩人去過的小吃街,阻止她去接女兒。
但陳玉玲還是把他拖了回去。到了縣城,他怎么也不愿回村,說自己會被爸媽罵死。她決定獨自前往。由于前夫的通風報信,陳玉玲到達時,家里大門緊閉,鄰居也被打好招呼,說這家人搬去了海南。她站在門外,撕心裂肺地喊女兒的名字。
她在抖音上加了一些附近的人,后來,一位網友在外出打工的前一天,特意幫她拍了一段女兒的視頻。視頻只有15秒,女兒騎著她買的自行車,“只有側臉,還是一閃而過的那種”。這是她在女兒被藏匿的9個月里,得到的唯一消息。
兩次被騙后,她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最初的兩三個月,法官始終聲稱找不到男方,執行工作停滯不前。一次,她和法官爭吵起來,要求盡快用些合法手段,比如列入征信黑名單、罰款甚至拘留。幾天后,前夫被列入征信黑名單,但他仍未出現。
2020年4月,陳玉玲推測出前夫仍在本市,便和法官約定,自己引出男方,再由法官帶回法院。蹲守不到,她只好主動聯系前夫,給對方一種自己想要復婚的錯覺。最終,前夫答應見面。
那天下午,法官外出辦案。陳玉玲為了拖住前夫,將他的車鑰匙藏了起來,忍受了一夜的威脅和暴力。第二天早上,她假意搭車,一路抱著前排座椅,怎么也不肯下車。她和法官共享實時位置,到了約定地點,前夫正要動手,法官出現了。
“他是個不經嚇的人”,被帶到法院不久,便打電話給陳玉玲,請她幫忙向法官求情。陳玉玲敷衍了幾輪,幾個小時后,前夫妥協了。
她開了五六個小時的夜車,第二天一早,在前夫老家的派出所接到了女兒。女兒第一眼就認出了她,喊著媽媽向她跑來。陳玉玲倒不敢認,女兒被養得很黑,衣服、鞋子也有些破舊。
回家路上,女兒講了很多讓人心疼的話。她清楚地記得被鎖在臥室的那次:“媽媽去姑姑家找我,爺爺奶奶不讓我走。”還有陳玉玲喊她名字的那次,她就躲在二樓,奶奶拉上窗簾,不許她和媽媽見面。
陳玉玲是微信群里第二個通過強制執行把孩子接回來的,不少母親也申請了強制執行,但困難重重。
在鄰居的包圍下見到女兒后,鄭志娥的探望屢次受阻。她曾向前夫承諾,哪怕再婚,也可以不再生育,“這輩子就要一個孩子”。對方還是沒有交出孩子。
鄭志娥申請強制執行后,男方表面上予以配合,同意她來探望。但她發覺,相比上次見面,女兒對自己多了一些疏離,不叫媽媽,也不再和她分享食物。鄭志娥買的玩具,只要女兒一碰,奶奶就嚇唬她,“特別大聲地叫她的名字”。有次,男方以“孩子睡了”為名,把鄭志娥拒之門外,后來經過警察協調,她看到了女兒,“明顯是在裝睡”。
她認定,女兒遭到男方恐嚇,無法表達自己的真實意愿。兩個月前,前夫勉強把女兒送去法院,但女兒聲稱不愿跟著母親,沒有執行成功。
無法在樓梯間觀察兒子后,喬貴玲也去申請了強制執行,10個多月后才立案成功。法官始終說:“孩子是一個人,不是財產,可以強行扣來,我們無法直接幫你去抱孩子。”
近兩年,“紫絲帶媽媽”以及關注這一群體的律師,始終在推動相關法律的完善。2020年兩會,他們發布自述視頻、接受采訪、向人大代表寫信,最終話題上了熱搜,也有代表提案:“對于藏匿兒童或多次阻止探望的一方,剝奪監護權并納入社會征信系統。”
近日,新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第24條規定:不得以搶奪、藏匿未成年子女等方式爭奪撫養權。張荊認為,這項規定意義重大,但并未明確違法后果,仍有完善空間。
王建娜至今仍未見到女兒。2020年1月17日,女兒被搶走整3年,她在銀行偶遇了前夫。她跟著前夫的車,對方溜著她繞了天津一圈,從上午11點到下午4點。后來兩人起了爭執,前夫動了手。王建娜拿到一份處罰決定書,她以此為據,主張前夫有暴力行為,不適合撫養孩子,請求法院變更撫養權。

變更難度很大,王建娜最終選擇撤訴。她的唯一收獲,是法官要來了女兒的照片。3年未見,她完全認不出女兒了,而且照片大多拍的是背影或側臉,僅有的幾張正面照,女兒還戴著墨鏡。她對女兒的印象還停留在6個月時的模樣,有朋友和她同月生育,她常去翻看對方的朋友圈,“看看人家孩子現在會說什么了”。
兩個月前,她以探望權糾紛為案由起訴前夫。現在,她把精力集中于此,“別的也不奢望了”。她時常夢到女兒,夢里,她找到了女兒的位置,搶過女兒就跑,跑得特別累、特別累,直到累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