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
摘要:百年來黨的一個重要歷史經驗是,提高黨的領導能力必須加強黨的建設。黨的十九大報告對黨的建設的總要求之一是全面增強執政本領,而執政本領的培養重在加強戰略思維。戰略思維是處于復雜斗爭局勢中的實踐方式和能力。馬克思主義政黨從創立之初便處于復雜的斗爭局面之中,作為代表無產階級乃至全人類根本利益的政治主體,它需要成長為能夠牢牢把握實踐領導權的實踐主體,才可能完成自身的歷史使命。把握實踐領導權的必要條件是具備良好的戰略思維,能夠在復雜多變的斗爭環境中準確把握實踐形勢,制定適當和有利的戰略。通過梳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毛澤東對戰略思維的運用,以及戰略思維與領導權關系的思想,可以充分說明黨的十九大報告將戰略思維置于執政本領之首,是經過歷史實踐證明的重要判斷。
關鍵詞:黨的建設;執政本領;戰略思維;領導權;實踐主體
中圖分類號:A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21)01-0008-12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把“堅持黨對一切工作的領導”作為新時代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基本方略的第一條,并且要求堅定不移全面從嚴治黨,把不斷提高黨的執政能力和領導水平作為黨的建設的基本目標,最終要“把黨建設成為始終走在時代前列、人民衷心擁護、勇于自我革命、經得起各種風浪考驗、朝氣蓬勃的馬克思主義執政黨”。那么,如何保證黨作為先進和優秀的領導力量呢?除了政治建設、思想建設、組織建設等必要基礎之外,更重要的是“全面增強執政本領”。“執政本領”主要體現在培養和運用對于實踐極為重要的思維方式和能力,即戰略思維、創新思維、辯證思維、法治思維、底線思維。黨的十九大報告中將“戰略思維”置于執政本領的第一位,這也是經過黨的實踐歷史所不斷證明的經驗。黨作為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事業的領導者,任何時候都必須對自己的性質、使命和實踐具有清醒的意識和明確的計劃。對于黨的領導地位而言,如何認識、分析、把握和指導實踐,是至關重要的因素。黨的領導地位不是被先天地賦予的,而是靠不斷的實踐爭取和證明而來的。黨在思想、政治、組織方面的建設實際上是實踐過程所涉及的幾個方面,不能把它們與實踐過程本身割裂開來、孤立地來認識和建設。因此,研究黨的建設問題,必須聯系黨的具體實踐,尤其是黨如何在認識、把握和指導實踐中發揮正確的領導作用這個具體環節,來切實地予以理解。具備良好的戰略思維正是實現正確領導作用的必要前提和基礎。因此,必須理解黨如何在實踐中運用戰略思維,客觀而正確地把握實踐形勢、理解實踐任務、制定實踐策略。可以說,復雜實踐中的戰略思維保證了黨的實踐方向的正確,從而保證了黨在實踐中充分體現和牢牢把握領導權。
本文將以馬克思主義建黨理念為出發點,通過探討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毛澤東等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和實踐家如何針對具體情境運用戰略思維指導實踐,展示無產階級政黨如何培養戰略思維,如何把制定正確戰略作為黨的領導實踐的核心工作,來說明實踐中的戰略思維與黨的領導能力以及領導權之間的內在關聯。
一、戰略思維及其對于馬克思主義政黨領導權的意義
根據戰略學家的研究,雖然中國古代早已有了較為成熟的戰略思想,但并沒有出現“戰略”一詞,該詞的用法來自對西方文獻的翻譯。“戰略”一詞的西文詞義源自古希臘,一直沿用到現代。英文的strategy、法文的stratégie與德文的strategie等主要西文均源自古希臘語“stratos”,其原意為軍隊,從這個詞衍生出來的“strategos”,意為將軍或領袖,然后衍生出“strategeia”,其意義為“將軍之道”(generalship),以及合成詞“strategike episteme”和“strategon sophia”,意為將軍的知識和將軍的智慧。總之,這個詞的基本涵義為將軍指揮軍隊作戰的合理方式和能力。這個詞義沿用下來,因此有時被意譯為“戰爭的藝術”(the art of war)。據考證,將“strategy”譯為“戰略”的可能是日本人,在清末該翻譯被引入中國。“戰略”這個翻譯基本上遵照了原義,主要用在軍事領域,有時它也被翻譯成“謀略”和“策略”,指代諸如政治、外交、商業等領域的謀劃和斗爭的藝術或技巧[1]。
由于其意義源于軍事領域,有的戰略學家便將它定義為“分配和應用軍事手段來實現政策目的的藝術”[2]。但實際上戰略一詞的意義內涵復雜。“戰略是一個過程,一種不斷的調整,以便在一個偶然性、不確定性和含糊性占優勢的世界上適應變動中的條件和環境。而且,這是個其他參與者的行為、意圖和目的在其中保持朦朧不清的世界。”[2]復雜多樣和變動不居的實踐環境決定了戰略意義的特殊性。任何實踐者要在這種環境下達成實踐的目的,必須首先把握環境的已有特征及其變動趨勢,然后根據自身的條件和目標制定相應的任務和策略。這種環境顯然不限于戰爭領域。盡管如此,“戰略”的引申義基本上沿用了戰爭所蘊含的“斗爭”的意義。對于身處復雜斗爭環境并通過不斷斗爭進行革命的共產黨而言更是如此,其作為實踐主體進行斗爭的歷程就是不斷選擇和執行戰略的歷程。
綜上所述,戰略的意義在于處理特定的實踐情形。這種情形具有幾個方面的特征:第一,斗爭性。戰略總是涉及敵我之間的對抗,盡管敵我雙方的構成要素和構成方式總會發生改變,但對抗性關系是必然存在而且是主導性的。第二,復雜性。對抗性關系并不僅僅是在兩個天然相互矛盾的對手之間,如兩大對立的階級之間,相反,由于利益群體的多樣性,矛盾關系更存在于利益彼此對立或交織的多個群體之間。第三,不確定性。在對抗或互動關系之中,不但不能完全先在地確定誰是對手、誰是盟友,更不能先在地決定對抗和聯合是何種方式、應該到達何種程度,而必須根據具體的實際情況予以判斷。第四,整體性。判斷敵友以及對抗和聯合的程度,需要根據總體的關系形勢,而不是局部的相對關系,因此戰略思維需要全面把握當下的局勢以及未來的總體走向。第五,長遠性。戰略選擇的目標不僅是當下的利益,而且是一個群體的長遠利益,有時需要為了長遠利益而犧牲當下利益。第六,互動性。通常,一方的行動戰略需要根據對他方行動戰略的預測和了解進行靈活調整,也要根據行動結果的反饋進行調整。總之,戰略決策涉及在多個行動主體之間、在一個較長時間段、圍繞著重大利益分配進行的相互博弈,它是一種系統性的認知和實踐[3]。如果一個實踐主體身處這樣的復雜斗爭形勢之中,需要獨立地做出戰略的選擇,那么,他就是一個戰略決策者。進而,如果戰略決策者是群體的領導者,那么,能夠做出正確戰略決策是作為合格領導者的必要條件。
實際上,不論是在和平年代還是戰爭時期,共產黨都必須將戰略思維及其實施作為把握領導權的必要前提。首先,作為無產階級先鋒隊組織,它總是處于一定的斗爭情境之中。因為它的階級立場決定了必然存在著與其相對立的階級,彼此之間的矛盾是客觀存在的,盡管有時尖銳、有時緩和。因此,從斗爭的角度出發,運用戰略思維把握現實,是無產階級先鋒隊組織的必要事務。其次,尤其是在革命狀態中,無產階級及其政黨基本上處于相對弱勢的一方,因此更需要恰當的戰略來處理各種困境。最后,政黨所面臨的斗爭局面是復雜的,而非簡單的。即,政治場域中涉及多個利益主體和多重矛盾關系,而非單一的對立面和矛盾關系。因此,其斗爭過程和結果往往不會按照簡單的規律自發出現,而必然涉及對多個主體的聯結與分化,對多重矛盾關系的綜合與劃分等,這就需要戰略和領導權予以把握[4]64。因此,對于擔負無產階級領導事業的政黨,做出符合本階級根本利益并導致成功的戰略選擇,是考驗政黨的領導能力乃至領導權的一個必要條件。按照階級的邏輯,共產黨作為無產階級先鋒隊組織的身份,是它的政治主體身份;但按照實踐的邏輯,作為斗爭的領導者和戰略決策者乃至實施者,則是它的實踐主體身份。只有當它有效地行使著自身的實踐主體性,才能合理地承擔其政治主體性。也就是說,共產黨對無產階級事業的領導權雖然是由其政治屬性賦予的,但還只是潛在的,只有當它能夠通過具體的實踐過程完成其領導使命,該領導權才會變成現實的。實踐是政治主體獲得實際領導權的中介環節,而戰略思維和戰略實施則是領導復雜斗爭實踐的基本內容。因此,黨的十九大報告將“戰略思維”置于諸種領導能力的首位,顯然是黨明確了自身作為實踐主體對于擔當政治主體地位的重要意義。
作為社會主義運動的組織者和領導者,馬克思主義政黨的建立原則和行動方式對于運動的成敗至關重要。雖然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8年的《共產黨宣言》中明確了共產黨的性質和目標,在階級斗爭的時代背景下公開宣告了共產黨人的歷史使命,但對于現實的共產黨如何組織以及如何行動,《共產黨宣言》并沒有給出明確回答。把過去的密謀團體或松散的罷工同盟改組成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組織者和先鋒隊,需要深入思考黨的組織和戰略問題并在實踐中予以建構和謀劃。在1850年的《共產主義者同盟中央委員會告同盟書》中,馬克思和恩格斯看到,作為工人階級政黨的共產主義者同盟在現實的運動中并沒有發揮預期的作用,其根本原因在于,黨缺乏有力的組織和正確的戰略來獨立行使階級和運動的領導權。“新的革命即將爆發,工人的政黨必須盡量有組織地、盡量一致地和盡量獨立地行動起來,才不會再像1848年那樣被資產階級利用和支配。”[5]365在1850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對共產主義者同盟如何成為獨立的無產階級政黨的實踐建議是:“不斷革命”。工人階級必須通過不斷革命來擺脫資產階級民主派的支配,建立獨立的政黨從而形成獨立的意志,這樣才能按照本階級自身的立場來行動。在當時德國的現實條件下,盡管無產階級在當前的革命中與資產階級民主派有著共同的敵人,但為了防止無產階級被資產階級民主派所控制從而喪失自身的階級利益,必須在民主派掌握政權并試圖平息革命之時,按照無產階級的要求繼續掀起反對現政權的革命,包括暴力運動[5]370-375。總之,馬克思和恩格斯通過對德國的革命條件和階級力量對比的分析,制定了“不斷革命”的戰略,來達到建設獨立的無產階級政黨并掌握革命領導權的目標。
到了19世紀末期,西歐各國包括德國的政治文明不斷進步,曾在《共產黨宣言》中作為斗爭目標提出來的普選權,在德國也變成了現實,德國的工人階級政黨即社會民主黨采取合法的議會選舉漸漸進入甚至主導國家政權。在這樣的條件下,恩格斯認為:“由于這樣有成效地利用普選權,無產階級的一種新的斗爭方式就開始發揮作用,并且迅速獲得進一步的發展。……因為這里斗爭的條件也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舊式的起義……現在大大過時了。”[6]517-518通過包括選舉手段在內的合法斗爭,德國社會民主黨得以長足發展,以至于恩格斯樂觀地認為,“如果這樣繼續下去,我們在本世紀末就能奪得社會中等階層的大部分,小資產階級和小農,發展成為國內的一個決定力量,其他一切勢力不管愿意與否,都得向它低頭。我們的主要任務就是不停地促使這種力量增長到超出現政府制度的控制能力”[6]523。
然而,歷史卻吊詭地走向了恩格斯樂觀設想的反面。德國社會民主黨合法斗爭策略的不斷成功卻蘊藏著其革命性質的不斷褪色和領導權的喪失。“德國社會民主黨受困于一種成功的矛盾辯證法。其馬克思主義的正統和政治說教把成功歸于推翻現存制度的革命,而其選舉戰略和組織聯合的巨大成功則意味著耐心而和平的發展。”[7]61社會民主黨使用劃分最低綱領和最高綱領的方式來維持現有成功與革命目標之間的關聯。其最低綱領的溫和主張并沒有超出資產階級民主派的界限,即改善工人勞動條件、提高勞動者待遇、擴大普選和民主等;但最高綱領則體現了黨的成熟社會主義愿望,包括把生產資料收歸國有,實行過渡性的無產階級專政,消滅分工、階級和國家等,即走向《共產黨宣言》所描繪的共產主義。但是,如果黨可以通過合法斗爭不斷取得成功和現實的改善,還有必要進行徹底否定現狀的革命嗎[7]63?這種疑惑乃至轉變從恩格斯將修正主義者愛德華·伯恩斯坦指定為自己手稿繼承人之時似乎便已注定。雖然社會民主黨和第二國際內部與修正主義進行了堅決的斗爭,但社會民主黨在修正主義思想影響下的改良主義實踐不可避免地走向了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850年所擔心的局面。一戰之前,力主合法選舉和階級調和的社會民主黨臣服于德國的主流民意民族主義,支持本國軍國主義發動帝國主義戰爭,從而失去了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立場。有研究認為,德國社會民主黨的錯誤在于,“他們不肯面對事實”。他們希望通過選舉擴大議會力量進而控制政府,推動德國走向社會主義,然而,他們的選民階級立場十分復雜,并不是社會主義的堅定支持者,因此無法對抗帝國政府的民族主義勢力采取的強硬手段。他們在正統馬克思主義和修正主義之間兩面徘徊,以至于喪失了階級立場和實踐領導權[8]。
社會民主黨在實踐上的失敗和自身的變質,源于其不能正確地把握實踐的形勢,采取正確的行動戰略。在國內外矛盾局勢錯綜復雜的情況下,社會民主黨領導人卻根據在生產力不斷發展的條件下無產階級必將取代資產階級這樣的簡單理論邏輯,制定了經濟主義的錯誤戰略,從而無法把握多重矛盾相互變換和交織的復雜局勢[4]79-81。關于第二國際和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失敗,盧卡奇看到,“成熟不成熟的問題只能這樣來判斷,即看一種關于應做什么的見解在行動的階級和領導它的黨的意識中是以抽象和直接的形式存在呢,還是以具體和有中介的形式存在。就是說,當一個客觀目標還在達不到的遠處時,具有特別敏銳洞察力的觀察者能夠……分辨導致那個目標的具體步驟或是從他們無疑正確的洞察力中推斷出具體手段。……看到作為出發點的形勢”[9]384。實踐不能根據抽象的理論原則,而必須以現實為出發點,需要實踐者正確把握歷史形勢和以之為條件的發展方向,從而正確制定行動策略。盧卡奇認為,這就需要在理論與實踐之間有一個中介,即能夠擔當實踐主體的黨組織。
通過這段歷史我們看到,盡管從《共產黨宣言》開始,無產階級政黨已經向歷史宣布,只有共產黨才代表無產階級的根本利益,代表歷史發展的必然方向,但是這種宣言只是確立了黨的政治主體地位。由于客觀的經濟關系而必然存在的階級關系和階級斗爭,必然要在歷史進程中變成現實的、具體的政治關系和政治斗爭。由此便需要無產階級政黨由邏輯上的政治主體轉變為現實中的實踐主體。黨作為政治主體的歷史地位并不直接意味著它可以起到現實的實踐領導作用,也就是說,政治主體只是潛在的實踐主體,還并不等于現實的實踐主體。只有通過正確地把握實踐形勢、制定正確的戰略來實際地領導無產階級進行符合歷史規律和階級利益的實踐,才能現實地確立起黨的實踐主體地位,即真正的領導地位。
二、列寧的戰略思維與布爾什維克黨領導權的確立
盧卡奇看到,列寧在這個問題上避免了德國社會民主黨和第二國際領導人們所犯的錯誤。“列寧黨組織的概念是以革命的事實即現實性為前提的。”[10]43黨組織必須在能夠承擔歷史實踐任務的前提下獲得成長。“如果時代的基本特點是革命的,那么尖銳的革命形勢任何時刻都會爆出來。……導致革命的趨勢和在革命開始時采取正確行動進程的基本路線,因此越發可以加以確定。黨的活動是以這種歷史的理解為基礎的。黨必須準備革命。換言之,它一方面必須試圖以行動加緊促使這些革命趨勢成熟(通過它對無產階級和其他被壓迫團體的影響),另一方面,它必須使無產階級對在尖銳的革命形勢中必然產生的思想、策略、物質和組織任務做好準備。”[10]48由于對革命形勢認識不清,歐洲的社會民主黨相信可以不經過斗爭而和平地“長入”社會主義,致使自身喪失了領導權和階級立場。因此,黨要能夠成熟地掌握革命的領導權,并不只是在理論上宣揚自己代表無產階級的利益,也不是跟在無產階級運動后面從事推波助瀾的工作,而是實際地掌握現實的革命形勢,帶領本階級成員以正確的策略進行斗爭。這種掌握形勢和引領階級的工作,是建設和檢驗黨組織的一項必要因素。列寧說:“制定正確的策略決議,這對一個想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堅定原則來領導無產階級而不僅是跟在事變后面做尾巴的政黨來說,是有巨大意義的。”[11]529因此,黨的建設是在實踐中完成的,黨必須使自己作為實踐的主體發揮領導作用。而那些期待依靠客觀規律自然地完成歷史任務的“機會主義”,和跟在無產階級自發運動后面的“尾巴主義”,它們所犯的錯誤都在于沒有使黨作為實踐主體發揮作用。在這一點上,列寧和其他成熟的無產階級政黨包括中國共產黨的領袖具有高度共識。
之所以列寧如此重視政黨作為實踐主體的領導權,是因為俄國的經濟、社會、政治和文化的特殊性。與德國相比,資本主義生產并不發達的俄國,階級關系和社會矛盾呈現出更加復雜和不平衡的特征:傳統與現代兼存的多樣的生產方式、封建關系和資本主義關系并存的社會結構、多種階級構成的多元化矛盾,以及多重矛盾交織的政治舞臺。在這種復雜的、不平衡和不穩定的社會政治局面下,如果依賴單一階級關系背景下的自發主義方式,必然得出錯誤的戰略[12]。因此,要彌補無產階級自發性的不足,政黨便需要具備特殊的品質和能力,這成為革命運動的必要條件。尤其是在多元主體和復雜矛盾交織的革命形勢中,集中的政黨迅速把握整體矛盾局勢、統合多重階級關系,做出準確而及時的戰略判斷和決策,形成無產階級政黨的戰略思維,成為革命成功的絕對必要前提。
列寧在《怎么辦?》中批評黨內的機會主義和尾巴主義時強調:“俄國社會民主黨內‘新派別的基本錯誤就在于崇拜自發性,就在于不了解群眾的自發性要求我們社會民主黨人表現巨大的自覺性。群眾自發高潮愈增長,運動愈擴大,對于社會民主黨在理論工作、政治工作和組織工作方面表現巨大的自覺性的要求也就愈無比迅速地增長起來。”[13]338-339這里所說的“自覺性”便是黨的實踐主體性。要做到實踐的主體性,“只是自稱‘先鋒隊,自稱為先進部隊是不夠的,還要做得使其他一切部隊都能看到并且不能不承認我們是走在前面”[13]367。這樣的先鋒隊就要求一種特殊的組織模式,“即一個能把政治上的反政府態度、抗議和義憤的各種各樣的表現都匯合成一個總攻擊的組織,一個由職業革命家組成而由全體人民的真正的政治領袖們領導的組織”[13]381-382。此處無須多談列寧所講的黨作為職業革命家組織的具體形式,重在強調黨的組織建設是建立在正確把握復雜實踐形勢和制定實踐任務的基礎之上的。只有能夠掌握復雜實踐形勢的組織,才能承擔實踐的任務,真正成為實踐的主體。
實踐主體必須根據現實的條件進行必要的決斷,通過對局勢的判斷來決定當下的任務和策略。與之相反,黨內的機會主義思想由于無法準確判斷形勢的復雜性和多變性,以至于無法客觀地把握實踐的任務和戰略,從而喪失了擔當實踐主體的領導能力和領導權。列寧說:“整個現代機會主義在各個方面表現出來的特征:模棱兩可,含糊不清,不可捉摸。機會主義者按其本性來說總是回避明確地肯定地提出問題,謀求不偏不倚,在兩種相互排斥的觀點之間像游蛇一樣蜿蜒爬行,力圖既‘同意這一觀點,又‘同意那一觀點,把自己的不同意見歸結為小小的修正、懷疑、天真善良的愿望等等。”[14]515實踐中的機會主義之所以如此表現,主要原因在于,“它能夠在理論上從事許多事情,而絲毫不感到必須在實踐中和任何具體路線聯系起來”。它們在理論上為革命方向和方式提出許多觀點,但是,“這些觀點不可能與實踐有任何交互作用,它們也不可能通過為了付諸實踐而要求有成效的自我批評而使自己具體化或進一步發展。甚至在它們實際上很接近真理的地方,它們也帶有強烈的抽象烏托邦性質”[9]392-393。這些在理論觀點上模棱兩可、只做辯護而不做決斷的庸俗方式,被機會主義者當作辯證法的表現,但列寧對之明確否認:“真正的辯證法并不為個人錯誤辯護,而是研究不可避免的轉變,根據對發展過程的全部具體情況的詳盡研究來證明這種轉變的不可避免性。辯證法的基本原理是:沒有抽象的真理,真理總是具體的……”[14]523因此,在列寧看來,辯證法不是抽象的辯論方法,而是指導實踐的方法,是客觀地、全面地把握實踐形勢、導出實踐策略的思維方法。
為了樹立黨的領導地位,使之真正能夠領導工人階級的群眾運動和政治運動,列寧認為,“革命的社會民主黨的最迫切的工作,就是仔細研究……策略決議,判明其中偏離馬克思主義原則的地方,弄清楚社會民主主義無產階級在民主革命中的具體任務。……同時,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原則和革命的教訓來檢查我們的策略”[11]530。因此,對策略的研究包含著“原則”和“教訓”兩個方面,即基本原理和實踐經驗兩個方面的結合,其中,堅持基本原則是對黨作為階級代表的政治主體性的堅持,而反思實踐經驗則是確立黨的實踐主體性的必要前提,二者缺一不可:偏離了基本原則將會淪為經驗主義和機會主義,而缺失了實踐經驗則必然導致實踐中的教條主義和主觀主義。
抽象的理論思辨可以撇開現實的客觀條件,而實踐必須在現實條件之中并通過現實條件來進行。列寧牢牢抓住這一點,在革命條件瞬息萬變的時刻總是冷靜地做出正確的判斷,從而保證布爾什維克黨不斷取得勝利。1917年二月革命之后的俄國,形成了兩個階級屬性差別明顯的政權并存的局面:以臨時政府為代表的資產階級專政和以蘇維埃為代表的無產階級與農民的革命民主專政[15]。此時的布爾什維克黨面臨著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主義者同盟中央委員會告同盟書》中談到的相似的情況:工人階級政黨面臨著選擇,或者與資產階級妥協,放棄革命的領導權,或者獨立斗爭,建立無產階級政權。如果選擇了前者,那么政黨不但將失去作為無產階級代表的政治主體性,更將失去對革命的領導權,從而喪失實踐主體的地位。然而,做出什么樣的戰略選擇不能僅僅出于階級立場,更要根據具體的實踐形勢,做出符合客觀事實的策略。列寧說:“馬克思主義要求我們對每個歷史關頭的階級對比關系和具體特點作出經得起客觀檢驗的最確切的分析。我們布爾什維克總是努力按照這個要求去做。”[16]24列寧要求布爾什維克黨提出“全部政權歸工兵代表蘇維埃”的口號,堅決反對資產階級政權。提出這樣的要求出于什么理由呢?除了通過精確的階級分析掌握了資產階級政權不可能為人民謀福利,反而會繼續投入戰爭、壓迫人民的做法之外,更主要是通過對客觀形勢的把握。“是什么東西迫使我們采取這種步驟呢?是饑荒,經濟失調,即將臨頭的崩潰,戰爭的慘禍,以及戰爭給人類帶來的慘痛的創傷。”[16]35在這種背景之下,資產階級政權的倒行逆施必然會激起民憤,局勢會向有利于建立真正代表人民的蘇維埃政權的方向發展。
此時黨必須旗幟鮮明地展示其行動與形勢趨向的一致性,從而有效地將不同群體團結到自身的領導之下。在著名的《四月提綱》(1917年4月)中,列寧適時地提出了修改黨的名稱的決定,將原來的“社會民主黨”改為“共產黨”。這一舉措標志著黨在特殊條件下,能夠獨立地運用特殊戰略來爭奪和把握革命的領導權。列寧繼承了馬克思和恩格斯對革命形勢的把握和對無產階級政黨的要求,他說:“馬克思和恩格斯正確地估計了時局,了解了當時的國際形勢,了解了要慢慢開始社會革命的任務。我們也應該了解新時代的任務和特點。……資本主義轉變為帝國主義,在客觀上就必然產生帝國主義戰爭。戰爭使全人類瀕臨深淵……除無產階級革命外,沒有別的出路。”[17]66因此,“現在已經是丟掉臟襯衫、穿上整潔的衣服的時候了”[17]68。有了這樣的準備,當1917年6月全俄工兵代表蘇維埃第一次代表大會上,孟什維克妥協派的代表說:“俄國沒有一個政黨會表示決心要掌握全部政權。”列寧回答說:“有的!任何一個政黨都不會放棄這樣做,我們的黨也不放棄這樣做,它每一分鐘都準備掌握全部政權。”[18]這個決斷標志著以列寧為核心的布爾什維克黨在一系列正確的戰略決策和行動之后,明確并昭示了自身的實踐主體地位。
1917年二月革命之后,時局迅猛變幻,從四月到七月的革命歷程中經歷了三次危機,列寧總是能通過即時階級力量的對比狀況分析局勢的變化趨勢,在堅持基本原則的前提下及時調整策略,最終制定武裝奪取政權的方針,取得了十月革命的勝利[19]。盡管布爾什維克黨領導十月革命的勝利與革命群眾的自發斗爭密切相關,但列寧通過正確分析形勢、制定適當策略,并以此為前提掌握革命領導權的一系列準備工作,卻是革命勝利的重要保證。列寧在總結革命經驗、反對“左派”共產黨人時強調:“無產階級革命政黨的紀律是靠什么來維持的?是靠什么來檢驗的?是靠什么來加強的?……第三,是靠這個先鋒隊所實行的政治領導正確,靠它的政治戰略和策略正確,而廣大的群眾根據切身經驗也確信其正確。……只有經過長期的努力和艱苦的實踐才能造成這些條件。”[20]136列寧的領導經驗顯示出,政黨的戰略指導能力與其領導能力,與其對無產階級的領導權內在相關,而這種戰略指導能力絕不是抽象的理論所賦予的。對于復雜的斗爭局面,“如果要開一張包治百病的丹方,或者擬定一個適用于一切情況的一般準則,那是很荒謬的。……黨組織的作用和名副其實的黨的領袖的作用,也正在于通過本階級一切肯動腦筋的分子所進行的長期的、頑強的、各種各樣的、多方面的工作,獲得必要的知識、必要的經驗、必要的(除了知識和經驗之外)政治嗅覺,來迅速而正確地解決各種復雜的政治問題”[20]178。對于一個致力于領導無產階級解放斗爭的政黨,這個素質和能力是必要的前提。列寧說:“誰要是沒有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和在各種復雜的政治形勢下,在實踐上證明他確實會運用這些真理,誰就還沒學會幫助革命階級去進行斗爭,使全體勞動人類從剝削者的壓榨下解放出來。以上所說的一切,對于無產階級奪取政權以前和以后的時期,都是同樣適用的。”[20]180
三、毛澤東的戰略思維作為黨掌握革命領導權的重要條件
對俄國的布爾什維克黨適用的實踐原理,對于同樣是無產階級先鋒隊組織的中國共產黨同樣適用。毛澤東在《〈共產黨人〉發刊詞》中談到黨的建設目標,就是“建設一個全國范圍的、廣大群眾性的、思想上政治上組織上完全鞏固的布爾什維克化的中國共產黨”[21]602。這里的“布爾什維克化”主要在于學習列寧主義的政黨組織原則和實踐領導方式,其中包括一個重要內容,即面對復雜而艱苦的斗爭環境,黨的領導者如何能夠做出正確的戰略分析和決策。眾所周知,毛澤東在這篇文章中提出,“統一戰線,武裝斗爭,黨的建設,是中國共產黨在中國革命中戰勝敵人的三個法寶,三個主要的法寶”[21]606。毛澤東在解釋這三者的關系時指出,統一戰線和武裝斗爭是斗爭的兩個基本武器,而黨的組織是運用這兩個武器進行斗爭的戰士。這體現出,第一,黨的組織是實踐主體,黨的建設正是錘煉這個實踐主體的方式和過程;第二,是否能夠正確地使用實踐的武器即戰略,也是黨組織作為實踐主體是否合格的標志。
實際上,統一戰線和武裝斗爭是中國共產黨革命戰爭時期的基本戰略,也是其實現“布爾什維克化”的表現和深化。將統一戰線設定為斗爭的戰略,是因為中國的革命局面與列寧所面對的俄國局面相似,也是新舊生產方式、社會結構、階級矛盾,以及政治形態相交織而形成的復雜的、不平衡的整體狀況。必須厘清多重的階級矛盾,對不同階級立場和革命態度的階級主體分別采取聯合或斗爭的策略,壯大我方力量、削弱敵方勢力,才能創造有利于革命的斗爭形勢[22]。這種基于現實條件而制定的統一戰線戰略,是中國共產黨“布爾什維克化”的表現之一。武裝斗爭的戰略方案更是基于中國社會條件和革命形勢的特殊性。斯大林曾就中國革命做過如下判斷:“在中國,是武裝的革命反對武裝的反革命。這是中國革命的特點之一,也是中國革命的優點之一。”毛澤東分析了中國社會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根本差異,將中國社會的特點總結為:不是一個獨立的民主的國家,而是一個半殖民地的半封建的國家;在內部沒有民主制度,而受封建壓迫;在外部沒有民族獨立,而受帝國主義壓迫。因此,無議會可以利用,無組織工人舉行罷工的合法權利[23]542,必須走武裝斗爭的道路。在面臨封建割據,地主和資產階級集團或政黨以槍桿子為勢力進行統治的局面下,以及在日本帝國主義武裝侵略的形勢下,“無產階級政黨要爭黨的兵權,要爭人民的兵權……還要爭民族的兵權。……共產黨員應該成為這個戰爭的最自覺的領導者”[23]546-547。這一戰略選擇是對蘇聯布爾什維克黨武裝斗爭戰略的繼承和深化,尤其是提出了“黨指揮槍”“槍桿子里面出政權”“槍桿子里面出一切東西”的堅決戰略口號,一方面表現了與俄國共產黨建立社會主義類似的方式,另一方面將武裝斗爭的重要性提到了更高的位置。這主要是出于對中國革命條件和形勢的現實判斷。總之,由于革命形勢的復雜性和矛盾的尖銳性,黨在實踐中摸索出了統一戰線和武裝斗爭的戰略方案。而實施這樣的戰略,需要一個更為強大的“布爾什維克化”的政黨牢牢把握其中的領導權。因此,黨的戰略選擇與自身領導能力的建設內在相關。所以,毛澤東說:“中國共產黨的黨的建設的重要一部分,就是在同資產階級聯合又同它斗爭的中間發展起來和鍛煉出來的。”[21]610而且,“我們黨的發展、鞏固和布爾什維克化,是在革命戰爭中進行的,沒有武裝斗爭,就不會有今天的共產黨”[21]610。
關于中國共產黨的“布爾什維克化”,實際上在建黨之初便以此為目標。1920年,在與俄國共產黨員維經斯基的接觸中,李大釗和陳獨秀等進步知識分子“迅速相信了列寧關于暴力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思想”,他們很快就“被列寧的理論折服了”[24]23。早期的中國共產主義運動認為,俄國革命的模式是世界各國革命的必由之路,因此必須按照俄國的模式來理解中國革命,將俄國的社會屬性、階級關系、斗爭方式移植到中國,甚至提出了“必與俄國打成一片,一切均借俄助”的口號[24]26-28。然而,由少數進步知識分子組成的黨,在建立初期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對于中國的歷史狀況、中國社會的現實狀況,以及中國革命的特點和規律,均認識不深,因此只能是在表象上模仿和照搬俄國的模式。這個時期的“布爾什維克化”是表面上的,沒有把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和中國革命的實踐統一起來。毛澤東總結道:“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理論,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論。不應當把他們的理論當作教條來看待,而應當看作行動的指南。……不但應當了解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他們研究廣泛的真實生活和革命經驗所得出的關于一般規律的結論,而且應當學習他們觀察問題和解決問題的立場和方法。”[25]所謂“行動的指南”“觀察問題和解決問題的立場和方法”都是指基于對現實形勢的把握制定并實施適當的戰略。經過十多年的斗爭實踐、理論學習和經驗總結,黨才真正具備了掌握客觀形勢、制定正確戰略和抓住革命領導權的能力。因此,毛澤東說:“只有到了遵義會議(一九三五年一月在貴州遵義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以后,黨才徹底走上了布爾什維克化的道路,奠定了后來戰勝張國燾右傾機會主義和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基礎。”[21]612
建黨初期的領導人在戰略思維上存在的問題,主要是對于革命實踐中的復雜斗爭局面存在片面理解,從抽象而單一的階級理論出發,對黨的定位局限于作為政治主體即無產階級的代表,而不是從復雜的現實條件出發,按照實踐主體的要求來制定黨的戰略方針。早期的中國共產主義者“相信世界上實際上只有兩個階級,即‘有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相信世界上只有兩種國家,即‘資本家的國家和‘勞動者的國家”[26]21。因此,早期中共領導人根據階級屬性來判斷資產階級是敵是友的問題,一度將資產階級包括官僚買辦資產階級連同新興的工業資產階級統統排斥于革命之外。陳獨秀不但認為“只有工人、農民、兵士、學生及小商人才是革命的勢力”,甚至“不相信中國存在著一個有著獨立政治形態的民族資產階級”[26]29-30。相反,具有現實戰略思維的毛澤東不是以抽象的階級屬性來判斷革命的敵友,而是從各階級的現實條件以及力量對比關系出發,判斷不同階級對革命的實踐態度,來分辨誰是“我們的真正的朋友”,誰是“我們的真正的敵人”。這樣,一方面否定中國社會存在兩大階級對立的單一矛盾關系這樣的抽象認識,另一方面看到處于不同地位的階級對于革命的態度會隨著形勢的變動而變化。這就把握住了革命形勢和戰略制定的復雜性。比如,毛澤東對民族資產階級的分析,一方面指出它們由于夾在帝國主義封建軍閥和無產階級中間而存在著革命態度的兩面性,另一方面指出當斗爭形勢尖銳化時,這種兩面性使之不可能保持獨立而必然發生分化,其中有些將可能向左跑入革命派[27]4。小資產階級也是如此,“小資產階級的三部分,對于革命的態度,在平時各不相同;但到戰時,即到革命潮流高漲、可以看見勝利的曙光時,不但小資產階級的左派參加革命,中派亦可參加革命,即右派分子受了無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左派的革命大潮所裹挾,也只得附和著革命”[27]6。通過對各階級經濟條件、社會地位、生活狀況的分析,把握其在特定革命形勢之下的態度變化,一方面掌握基本的革命領導力量和同盟軍,另一方面動態地把握那些可能搖擺的力量,這就把現實條件下不同群體的階級屬性和實踐態度進行通盤考慮,有針對性地制定出鞏固基礎、團結同盟并打擊敵人的合理戰略,從而可能有效地實現黨在革命中的領導權。毛澤東明確指出,通過“解剖各種社會階級……目的是要明了各種階級的相互關系,得到正確的階級估量,然后定出我們正確的斗爭策略,確定哪些階級是革命斗爭的主力,哪些階級是我們應當爭取的同盟者,哪些階級是要打倒的。我們的目的完全在這里”[28]。
1927年大革命失敗之后,黨面臨的問題首先是如何在強大的帝國主義、封建軍閥和國民黨反動派的勢力聯合圍剿之下生存并壯大,即“紅旗還能夠打多久”的問題。“紅旗”的飄揚不光標志著中國大地上存在著無產階級政黨,更重要的是,它標志著這個政黨及其所代表的階級是當前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領導者。土地革命戰爭中,“共產黨已經形成了對于革命戰爭的絕對的領導權。共產黨的這種絕對的領導權,是使革命戰爭堅持到底的最主要的條件”。這個黨是“一個為大多數人民所信任的、被人民在長時間內考驗過因此選中了的政治領導者”[29]。
那么,為什么人民會信任并選中共產黨呢?除了其他的主觀條件之外,一個重要條件便是它在復雜而艱難的斗爭環境中的戰略思維和決策能力。這種能力最直接地體現在毛澤東這樣的領袖人物身上。葛蘭西曾說:“政治的直覺不是體現在藝術家身上,而是體現在‘領袖人物身上;不應把‘直覺理解為‘人們的認識,它指的是在一霎那之間把表面看來完全不同的事實聯系起來,立刻想出解決辦法的判斷,從而發現其中的利害關系,喚起人們的熱情,指導人們采取一定的行動。”[30]當革命形勢岌岌可危之時,如何能迅速而全面地判斷局勢、發現有利條件、制定可行戰略,是極其緊迫而又極端困難的一件事。正如列寧發現了俄國處于帝國主義體系中的最薄弱環節,國內外矛盾犬牙交錯而出現不平衡的局勢,這正是處于較弱地位的革命力量的有利條件,毛澤東也同樣發現中國社會各種勢力交錯而形成的不平衡狀況,因此能夠清晰地把握革命的有利條件,依之制定合理的戰略,從而鼓舞革命斗志并推動革命斗爭。半殖民地中國存在的奇怪現象即軍閥割據和不斷戰爭,使得廣袤的中國大地上必然存在著反動勢力薄弱的環節,這是革命能夠繼續的最主要的客觀條件,再加上之前的革命所保留下來并正在發展的主觀條件,便足以保證紅色政權的存在和發展。認清了敵我力量的對比情況以及形勢發展的趨勢,依此來制定戰略,即必須采取工農武裝割據的持久斗爭戰略。針對實踐中存在的短視的機會主義和急躁的盲動主義,毛澤東說:“這種抓住表面拋棄實質的觀察,是因為他們對于一般情況的實質并沒有科學地加以分析。如問中國革命高潮是否快要到來,只有詳細地去察看引起革命高潮的各種矛盾是否真正向前發展了,才能作決定。”[31]100通過細致地分析帝國主義與中國之間、帝國主義之間、各派反動統治者之間、帝國主義與中國民族工業之間、中國資產階級與中國工人階級之間、地主階級和農民之間、反動政府與士兵群眾之間等廣泛存在的矛盾,以及廣大農民、城市貧民和學生的走投無路的困境,毛澤東對革命的前途做出了這樣的判斷:“中國是全國都布滿了干柴,很快就會燃成烈火。”[31]102正是有了這樣的全局判斷能力和戰略思維能力,才使得黨始終能夠在艱難困苦之中牢牢把握革命的領導權。
對形勢的判斷決定著戰略的選擇,因此必須始終敏銳地把握形勢的變動對于自身有利的方面,而不能依據原有的矛盾關系制定斗爭策略。在日本侵華戰爭愈來愈緊張之際,團結抗日成為全國廣大人民的意愿,此時必須順應形勢及時調整戰略,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人,進行長期而廣泛的斗爭。“我們說,時局的特點,是新的民族革命高潮的到來,中國處在新的全國大革命的前夜,這是現時革命形勢的特點。這是事實,這是一方面的事實。現在我們又說,帝國主義還是一個嚴重的力量,革命力量的不平衡狀態是一個嚴重的缺點,要打倒敵人必須準備作持久戰,這是現時革命形勢的又一個特點。這也是事實,這是又一方面的事實。這兩種特點,這兩種事實,都一齊跑來教訓我們,要求我們適應情況,改變策略,改變我們調動隊伍進行戰斗的方式。”[32]153此時的戰略應該是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但是黨內尚且存在關門主義的思想,不理解統一戰線的戰略意義。對此,毛澤東說:“馬克思列寧主義反對革命隊伍中的幼稚病。堅持關門主義策略的人們所主張的,就是一套幼稚病。革命的道路,同世界上一切事物活動的道路一樣,總是曲折的,不是筆直的。革命和反革命的陣線可能變動,也同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可能變動一樣。……只有統一戰線的策略才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策略。關門主義的策略是孤家寡人的策略。”[32]155重要的是,由于存在著經過鍛煉的共產黨和紅軍,可以高舉抗日大旗從而作為統一戰線的領導,因此,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戰略有利于黨牢牢把握革命的領導權。
毛澤東在用哲學理論來總結十多年來的革命戰略經驗時,將其中的戰略思維方法闡述為著名的矛盾分析方法。他說:“對于矛盾的各種不平衡情況的研究,對于主要的矛盾和非主要的矛盾、主要的矛盾方面和非主要的矛盾方面的研究,成為革命正當正確地決定其政治上和軍事上的戰略戰術方針的重要方法,是一切共產黨人都應當注意的。”[33]因此,認識現實形勢中存在的矛盾總體狀況是一方面,但認識本身不是目的。更重要的是,通過這種認識發現實踐的有利條件,根據矛盾總體狀況來制定實踐的戰略。在此戰略的指導下進行更加具體的實踐,影響形勢中的主要矛盾,把握矛盾主要方面和非主要方面轉化的趨勢,從而達到實踐的目的。盡管這個對立統一的矛盾法則是自然、社會和思維的根本法則,但掌握這個辯證法的目的主要在于,反對實踐中只懂得普遍原則的教條主義和只依賴特殊經驗的經驗主義,用正確的思想來指導實踐。也正是由于黨能夠掌握矛盾的全局狀況,并依之制定相應的戰略,才能夠在整體矛盾關系之中處于領導的地位。這一戰略分析方法在之后的諸如《論持久戰》等經典戰略著作中頻頻亮相,不斷推進中國共產黨領導革命事業的勝利進程。在革命走向勝利之際,毛澤東對戰略斗爭對于黨的領導權的重要性作了總結,將在正確戰略指導下贏得斗爭的勝利放在首位:“領導的階級和政黨,要實現自己對于被領導的階級、階層、政黨和人民團體的領導,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甲)率領被領導者而(同盟者)向著共同敵人作堅決的斗爭,并取得勝利;(乙)對被領導者給以物質福利,至少不損害其利益,同時對被領導者給以政治教育。……如果沒有這些,我們就要喪失中農的擁護。城市中工人階級和共產黨要實現對于被反動勢力所壓迫和損害的中產階級、民主黨派、人民團體的領導,也是如此。”[34]
四、結語
馬克思曾說過:“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35]因此,理解和把握實踐的歷史條件,制定適合條件的戰略,對于領導開天辟地地創造歷史的革命行動而言,以及對于領導一個社會主義大國走向歷史新紀元而言,都是至關重要的。創造歷史的活動總是困難的,其條件總是復雜的、多變的、矛盾重重的。越是在這樣的條件下,準確把握實踐條件并依之制定正確戰略,越是具有更為緊迫和重要的意義。從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毛澤東等無產階級理論家和實踐領袖對革命形勢的分析和對戰略的制定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馬克思主義政黨曾作為一個弱小的新生事物,在歷史條件下應運而生,但它的發展壯大之路卻布滿荊棘。要想證明自己代表著先進的階級、先進的生產力和歷史前進的方向,不但需要理論的先進和力量的強大,更需要出色地擔當起領導實踐的歷史任務。歷史證明,當政黨具有強大的戰略思維,能夠采取正確的戰略決策的時候,革命和建設的實踐總是向前發展的;相反,當政黨的戰略思維不足,對形勢的判斷和把握不夠客觀,對自身的實踐定位不夠準確,沒有采取正確的戰略決策的時候,革命和建設實踐總是倒退甚至失敗的。實踐的成功,有助于政黨更好地掌握對實踐的領導權,反之亦然。
總之,無產階級政黨盡管天生具有代表先進的無產階級的政治主體地位,但要保證其政治主體地位,必須能夠作為實踐主體,在實踐中牢牢把握實踐的領導權。而把握實踐領導權的一個必要條件便是具備良好的戰略思維,總是能夠在關鍵時刻做出正確的戰略決策。因此,黨的十九大報告將“戰略思維”置于“執政本領”的首位,這是一個經過歷史實踐證明并具有充分理論依據的重要決斷。值此建黨百年之際,國內外實踐形勢復雜而多變,黨的戰略思維正在經受嚴峻考驗。我們相信,繼承和發揚了馬克思主義政黨優良歷史傳統的中國共產黨,完全具備優秀的戰略思維,會永遠帶領中國人民不斷奮進,開創偉大事業,實現偉大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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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An important historical experience of the Party in the past 100 years is that we must strengthen the Party construction to improve the Party leadership ability. One of the general requirements of the report of the 19th National Congress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for the Party construction is to enhance the ability of governance in an all-round way, and the cultivation of the ability of governance focuses on strengthening the strategic thinking. Strategic thinking is a practical way and ability in complex struggle situation. Marxist Party has been in a complicated situation of struggle since its establishment. As a political subject representing the fundamental interests of the proletariat and even the whole mankind, it needs to grow into a practical subject that can firmly grasp the practical leadership, so as to complete its historical mission. The necessary condition for grasping the practical leadership is to have good strategic thinking, be able to accurately grasp the practical situation in the complex and changeable struggle environment, and formulate appropriate and favorable strategies. Combing the use of strategic thinking by Marx, Engels, Lenin and Mao Zedong, as well a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trategic thinking and leadership, we can fully explain that it is an important proven judgment for the report of the 19th National Congress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to put strategic thinking at the top of the ruling ability.
Keywords:Party building; ruling ability; strategic thinking; leadership; practice subject
(編輯:蔡秀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