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
當人們談到美國,會想到硅谷、好萊塢,想到微軟、蘋果、戴爾、谷歌、亞馬遜、特斯拉,想到CPU、操作系統、六個西格瑪、7S現場管理;當人們談到日本,會想到“三大神器”(終身雇傭制、年功序列工資制、內部工會制),現場主義,6S管理,TQC(全面質量控制),靈活生產方式;當人們談到德國,會想到隱形冠軍。而當人們談到中國,總覺得創新不足,只是汗水經濟。
但事實上,中國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中國經濟總量世界第二;財富世界500強,中國公司數量第一;500多種工業產品,220種排名世界第一;中國制造正向創造、智造和中國品牌躍升。
觀察中國社會與中國商業發展,簡單極端的看法,要么這樣要么那樣,是一個很大的誤區。我的方法是從對事物動態復雜性的理解出發,在事物的發展過程中,來觀察現實當中到底是怎么創生出新的知識以及知識的載體的。
基于這種理解和觀察,我對于中國,特別是中國的創業者和創業環境非常有信心。
我經常跟很多企業家交流。最近我關注了下上海均瑤集團做的陶鋁材料。眾所周知,基礎材料是我國的一大短板。目前,919國產大飛機用的還是美國最高端的鋁鋰合金材料。
上海交通大學材料科學方面的一位教授,研究了幾十年,試圖找到一種更輕量化的,但在強度、韌性、抗高溫和抗腐蝕等能力比鋁合金更好的材料。這位教授耗時多年,終于找到了一種方法:在電解鋁生產的過程中,同步地把陶瓷融化在鋁水中,兩者在某個時點上融為一體。在上海交大實驗室里做成了一些材料,做成器件以后確實更輕,效果更好。均瑤集團就和這位教授合作,淮北市政府也邀請來投資,已經簽約了。919大飛機在今年有84個零件都會用到這種陶鋁材料。
我舉這個例子是說明什么呢?第一是說明我國很多領域里的科學家與研究人員數十年如一日,他們是在做研究的,他們是有東西的;第二,中國有非常大的應用場景,中間缺的是技術和應用的結合,怎么用起來,這個是難題。
中國的企業、董事長、總經理和總工程師怎么能夠愿意去試本土企業做出來的東西?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引申來說,中國社會有內生的主體性的實踐,可以做出創新的東西,可能在某些范疇具有顛覆性。
有人認為,美國做出了從0到1的創新,中國只是在搞應用。似乎是說本土沒有創造力和創造性,很能做出知識創新、技術創新的東西。我曾經和一家化學公司董事長交流過這個問題。他告訴我,有很多專業,比如化學,說到底其實就是元素周期表。任何新的東西,也就是元素周期表里的那些元素怎么重新地組織。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這種知識是全世界都已外溢出來了,變成了全人類的財富。問題是更多的知識創造是在元素周期表的基礎上如何去應用。而在這個地方,大家都是在同樣的平臺上。
現在的中國有這么大的應用場景和這么多的嘗試機會,原有體系里的知識在中國的場景里得到應用以后,慢慢就會變成活的知識。因為大量的知識需要針對具體場景不斷地改、不斷地試、不斷地迭代,包括生產知識的方式也在不斷地改變。
現在的中國有這么大的應用場景和這么多的嘗試機會,原有體系里的知識在中國的場景里得到應用以后,慢慢就會變成活的知識。
最后你會發現這個過程就是“干中學”(Learning by Doing)。不是說誰一開始有知識就永遠有知識。誰能夠在后來的場景里中反反復復地去應用,它可能會變成新的知識。改革開放之后,把這些知識拿過來,中國復雜的應用場景和動態的差異化帶來很多實驗機會,不斷地試和改,容錯性強,慢慢變成很多新知識。
雖然目前還存在著許多技術上的“卡脖子”,但這并非意味著無法超越。比如原本有一種活塞,德國制作最厲害,但現在中國也可以生產出能夠替代這種活塞的產品。原來我們覺得這個根本不可超越,因為材料這個底層如果沒有突破的話是沒有用的,但如果在底層上取得了突破,就可以超越了。
中國的創造力、創新性很強,但在商業文明發展方面還有漫漫長路。我們總感覺“衣食足而知禮節”,經濟發展起來以后才能進入文明。現在感覺似乎有點不太對。
我特別喜歡的一位企業家,印度軟件巨頭Infosys公司創始人穆爾蒂,他是在1981年創業的,剛創業時而不是等到發展起來之后就嚴格遵守公司治理原則。
當年印度從國外進口軟件要交納150%的稅,很多印度軟件公司把軟件包拆成軟件光盤及操作手冊,因為操作手冊不用繳稅,他們就把手冊定價在整個軟件包售價的90%,這樣就只要繳交本來150%進口關稅的10%。Infosys決定還是賣整套軟件包,因為要遵守公司治理原則。這個人非常了不起,包括創辦企業之初就讓全員持股,讓更多人去分享,在國際上樹立了一家受到尊重的印度公司的形象。
那么,我們自己呢?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個中國房地產商跟我講過,過去怎么改容積率,在空地蓋停車場再改成商業的內幕操作,沒想到這還不算什么,最近碰到的一個開發商才真正算開了眼界。
這位相信“捂地才無敵”的開發商死活不開發,等著土地升值,為了不讓政府收回土地,他靈機一動,找了幾個朋友謀劃,用公司名義向他們借錢,故意違約不還,讓幾個朋友到法院申請凍結他的公司財產,土地就給凍結了。如此一來,一個官司打了N年,地捂了N年。
這是很多中國商人的腦筋。本質上是無原則,就是在他看來財富最重要、怎么掙錢最重要。
這些年大家都在講企業家精神。我自己有一個定義,企業家是經營管理企業的專家,是承擔社會責任的良家。企業家首先要把企業當作家,即自己的家和員工的家,其次要把經營管理做到家,還把責任擔到家,對廣義的利益相關者負責。
對于企業家的認知普遍存在著常見的幾個誤區:“企業家就是富豪”“企業家就是董事長總經理”“企業家就是私企老板”“職業經理人不是企業家”“企業里才有企業家精神”等等。
企業家精神,按照現代管理學之父彼得·德魯克的觀點,任何有勇氣作出決策的人,都能夠通過學習成為企業家,并表現出企業家精神。
企業家精神有三個特質:第一是承擔風險與不確定性;第二是創新,采用新產品、采用新生產方法、開辟新市場以及建設新的組織;第三是機會的警覺,可以說企業家是創業者中的創新者。
我一直關注著企業的社會責任。我認為,度量企業家的價值,最主要的是看他們用什么樣的方式組織要素資源,通過創新管理運營為消費者和社會創造出了怎樣的價值。這個東西需要思考以后真正去相信,相信了以后一以貫之,變成一種生活方式。這個是特別重要的。
總體上看,我們原創性的東西確實還不夠,但是中國制造已經向創造中國品牌的方向在延伸了。今天很多的中國創業者基于自己土地上所獲得的營養,有很多的打法,他們正在做出很多世界性的成就。
曾經的中國創新是成本創新。所謂成本創新有兩個含義:第一是用低成本的方法搞創新,第二是用創新的方法搞低成本。麥肯錫曾經對33個工業領域開展過研究,認為中國在客戶中心和效率驅動型創新方面建立了優勢,但在科學研究和工程技術型創新上相對落后。后兩者已經在慢慢突破。中國是有創新的,而且中國創新的浪潮正在展開。
很多人一談創新,就把創新理解成顛覆式的、革命性的變化。但也有大量的創新,其實就是從1到100的系統化改進。我認為,中國正在展開絲毫不遜色于英國工業革命、美國第二、第三次工業革命和戰后德日崛起的創新革命。
中國的創新也開始成為世界靈感。從江門開始的喜茶,從一開始就以茶作為一種靈感,慢慢走向世界,是把生意作為自主精神的一種表達,它是有追求的。另外比如歐萊雅在上海張江的研發中心,一開始來解決本土化的問題,現在基于中國消費者研發出來的一些東西也受到歐美市場的喜歡,原產地效應在發生根本的變化。
中國社會不是沒有問題,但是創新和成長的力量遠遠大于停滯和衰退的力量,這就是中國的韌性。
為什么很多“Made in China”“Design in China”可能會變成世界喜歡的東西?是因為今天的中國消費者代際發生了變化,他們的偏好具有一些世界性的意義。
中國社會不是沒有問題,但是創新和成長的力量遠遠大于停滯和衰退的力量,這就是中國的韌性。透過表面去看,這種生長創新的力量是很強勁的。中國制造的韌性來自高性價比、高履約率、人力資源、配套能力和創新能力。
比如大疆Mavic Air 2無人機里的230種零件,約八成是通用品,軟件頻頻升級,大幅改進飛行控制技術,1塊10厘米×4厘米的基板高密度安裝了控制和通信半導體、傳感器等10個半導體零部件。中國巨石成功開發出E6無硼無氟無堿玻璃配方,將單噸配合料成本降低62%,顯著提升產品強度、耐腐蝕性和耐高溫性,被批準為美國專利。
我還調研了生產打火機的企業,也是極其震撼。三件事把我震住了:30年來打火機在中國一般的零售攤點的售價一直是1塊錢;日本客戶(如7-11便利店)要求的不良率是百萬分之一,每一只都要檢測,而非抽檢;第三最讓我震驚的就是,一只打火機的人力成本加工成本從1毛5變成現在3分錢,這個就是競爭力。
所以我說,中國創新已經發生,只是經驗有待總結。經過了以拷貝創新為主的1.0“創新海綿”階段,不定時爆發的2.0“創新火山”階段,目前中國已經進入了一個創新的生態自凈化階段,新一代企業家成為舞臺主角,作為互聯網原住民的他們對商業的認知決定了,他們將是創新一代、國際化一代。
在這些新一代企業家眼中,紅利剛剛開始。真正的紅利是:基礎設施很完善,但需要優質的供給時,企業能夠真正地出來。他們看到的機會非常之多。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基于中國的新基建和新的觀念,把各行業重新做一遍,這個空間就不得了。在新的時代,不是有什么資源做什么事,關鍵是有什么目標、有什么創建,你可以做什么事。
在中國,跳出固定思維束縛、被夢想和未來驅動的新一代正帶來商業創新的涌動,基于中國主體性的創新力量已經出現。
我們依然在一個充滿想象力的大時代,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還是非常幸運的。創新不遠,創新就在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