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阿克陶縣境內有一條河,叫葉爾羌河,當然是打這兒路過的,就像我老家的峽河,一路涸盈路過了無數地方,人們可以多情地說它是我的,其實它誰也不屬于,河流從來就只屬于自己。我網絡查詢,關于葉爾羌河一條不怎么認真的詞條介紹說:葉爾羌河長970千米,源于克什米爾北部喀喇昆侖山脈的喀喇昆侖山口,上游呈深切的峽谷,穿過昆侖山系的山區,成為克什米爾與新疆之間一小段邊界。
在一段河流旁邊,一個靠近山脈的地方有一個維吾爾族村莊,叫庫斯拉甫,它看起來很不小,沿葉爾羌河排出一里多長。我問過一家商店的主人,他說這個村莊有三千人。要知道,這是真正的邊疆之地,三千人如果在戈壁上排起隊來,那像是另一條浩蕩的大河。村莊的背后山上有露頭的煤,村民們自采自用。那煤坑,在裸露無邊的蒼黃山體上,像一片膏藥,有一處終年冒著藍煙,那是地煤燃著了。我們工隊初到時也派人采過幾袋,煤質太差,煤煙把炊事員熏得像女兒出嫁一般眼淚汪汪。
2006年春天至夏天,我在距這條河十里遠的一座礦山打工。山上沒有水,生產生活用水要到葉爾羌河里去拉。開車拉水的搭檔叫小伍。小伍是四川人,本來也不是我們工隊的,他屬于另一個團隊一索道工隊。大家都要用水,又沒有多余的車,為了節省成本,我們就順理成章走到了一起。
葉爾羌河雄渾浩蕩,到了這一段,地勢跌宕,無法無天成了野馬。我總是擔心,哪一天河水一犯渾會把水車帶走。一車水三噸,要抽兩個小時,抽水的空隙,我和小伍就沿著河邊去找玉石。據說喀喇昆侖山上有數不清的玉礦,被流水帶下來,沿途沉淀,有很多玉留在了河邊,或埋在了河床下面。庫斯拉甫街上有很多小商店,家家都有玉石出售,像賣馕餅一樣。
在春天,葉爾羌河的河水冰冷得很。有多冷?如果脫了鞋,把腳伸進去,就像光腳走在雪地上。光腳在雪地上走,這樣的體驗估計很少有人經歷過,而我有過。這樣說吧,那感覺像針在肉上扎,不是一根針,是無數根,不是一下扎透,是震顫式的。開始時,我不敢靠近河水,除了怕它的冰冷,更怕它的洶涌澎湃,一個浪頭,打出幾十米遠,朽木被折為兩段。小伍不怕,他是江邊長大的。
可玉石只有水邊有,估計離水遠的地方也有,可被人撿過了,被沙石埋住了,輕易找不到。靠水的河床,得水力沖刷,分分秒秒是新的,玉石無處躲藏。不過,我和小伍運氣都不好,從沒有撿到過玉。葉爾羌河里的石頭,美得沒法形容,不說色彩,那石質光潔得天下少有,比如那墨色的石頭,有大有小,散落在一攤五顏八色的石頭中間,你伸手拿一塊,既沉又滑,細膩得不抓緊就會從手上溜下去,像不愿跟你走的人。
尋玉尋得久了,我便沒有了興趣。玉對于尋玉的人而言,仿佛一個傳說,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小伍說,運氣總會有的。我在河灘上躺著,抽水,看景,他依舊去沿河尋找。有時水抽滿了,他還沒有回來,我也懶得等他,把水泵關了,把車開到街上轉一圈。街上全是石頭房子,僅一人高,屋頂和外墻涂著泥土,院子種著葡萄架。屋里怎么樣?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水泥和磚離這里還十分遙遠,街道一層細土,一陣風一陣塵。裊娜的女人走過,圍著頭巾,看不見臉。經常有匆匆的馬隊走過,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春天走了,夏天來了。葉爾羌河變得更加澎湃,像一河破碎了的藍玻璃在奔騰。所有的雪山都開始融化了,河水常常裹挾著樹木、牛羊,浩蕩而去。河邊尋玉的人多起來,有人開著吉普車,有人騎著馬或驢子。驢子最有意思,個頭矮得像一頭羊,主人騎著,遠遠看過去,像長了六條腿。有人沿河往下走,有人沿河往上走。有一個說法,說在葉爾羌河的上游某個地方,有個神秘的玉礦,墨玉、翠玉、羊脂、瑪瑙,應有盡有。很多人騎著驢子往上走,驢子累死了,沒有一個人到達那里。
小伍說,哥,我一定得給你找一塊玉。我說,我不要,你要是喜歡,就去商店買一塊。小伍說,那不一樣。
庫斯拉甫街上的人們收割了小麥,開始種玉米。這里的土地很少,地塊也不大,他們用一根楊木棍架在兩頭牛的脖子上,趕著牛耕地,吆喝聲我們聽不懂。綿延無盡的蒼黃顏色間,庫斯拉甫被一片楊樹林圍著,青楊一棵棵往天上長,葉子綠得要滴下汁來。青楊樹下,有桃,有杏,有模樹,此時,果子還青,但都有了模樣。三個月前,這里是花的世界,我們到的那天下午,透過車窗看見一片粉色的云籠罩著葉爾羌河的左岸右岸。
礦山的工作終于正常了,索道已經架好,天塹變通途,所有的設備都已到位。拉水的活將由別人接替,我將要回到自己的原本崗位。
那一天,我們出發得特別早。從礦山到葉爾羌河十里遠,沒有公路,車子沿著一條河走。野駱駝們在河邊喝水、閑走,啃一種叫野西瓜的藤蔓植物。小河的水苦澀異常,只有野駱駝能喝。野西瓜的藤比西瓜藤瘦小,上面開滿黃色的小花朵,小瓜也長出來了。這是這里獨有的植物。小伍一邊盡可能繞過它們,一邊說,哥,今天看我的。我知道,他說的是玉石。
水車抽著水,我在一片細沙上躺下來。細沙來自千山萬水,經過淘選,好看異常。細辨,那些粗糲的部分,白的如雪,黑的如墨,黃的如金,它們自然天成的摻在一起,粗看,又都是白的。天藍得又高又空,一絲云都沒有,如果有云,那也是藍的,與天空融在一起,沒法分清。感覺天空在走,又感覺是靜止的。河邊有人尋玉,有人捕魚。據說葉爾羌河里有一種無鱗魚,一年才長一兩,珍貴得很。見過捕魚的,沒見過捕到這種魚的。
天色到了中午,還不見小伍回來。估計他到了很遠的上游去了。那里谷狹水急,人跡罕至,據說有人在那里撿到過好玉。有幾次,我倆走了一段,又返回來,除了累,還有莫名的怕。
我把水車開到街上。街上設了檢查站,這時美國與阿富汗正打仗,說是有人要逃過來。街旁的楊樹下有一排排楊樹做的毛糙的長凳,有人伸著懶腰,有人睡得人事不知,有人扎成一堆,吵吵鬧鬧。街上有一所雙語學校,放學了,一群孩子跑過來,一位小女孩沖我說:你好!
在街尾,一群人圍著一個人。他們把他的雙腳拎起來,人頭朝下,要從他嘴里倒出什么。我扒開人群,是小伍!
小伍的嘴里吐出一攤水,臉色有了紅潤。我和這群人都知道,小伍活過來了。我聽不懂人們的話,我猜測的情況是,小伍落了水,被人救了上來。我把小伍攬在懷里,掐了一下他的人中。他的人中上有一層薄薄的絨毛,他還是個孩子。
小伍的手心里攥著一塊東西。
天高云遠,遠處,山頂上的雪線發出反光。一只鷹,像一片樹葉落下去,飄起來。那里,是玉和云的故鄉。
1986年,我在一所苦寒的山區中學讀高中。這是一所初中與高中混合的學校,初中占兩排校舍,高中占兩排校舍,各自人數也差不多。那時候,還少有水泥建筑,學校一律泥墻烏瓦,瓦松一排排,錯落有致,很好看。小學在一河之隔的另一片山腳下,一座木橋晃悠悠相通。
學校的大門正對著彎曲逼仄的街道。到了雨天,到處泥濘不堪,為了省鞋,很多人光著腳,卷著褲腿,走了遠路的人,泥漿占領了腳面,像穿著烏色的靴子。學校大門左右各開著一家飯店,左邊叫劉記,右邊叫周記。聽名字,仿佛都是幾十年老店似的,其實不是,都開沒幾年,只不過是因為劉記主人姓劉,周記主人姓周而已。不同處是,劉家主人是一對新婚不久的夫婦,周記是一對老夫妻,兩家賣的飯食也差不多,都是面條和蒸饃。那時候的飯店,沒有炒菜一說,最多夏天拌個黃瓜,冬天拌個熱蘿卜絲。
星期天學校不開伙,我離家遠,一百二十里,翻兩座山,過五道河,不通公路。我至今有走長路腳板疼的毛病,那是天冷趟冷水河落下的。校食堂關了門,只有在街上買著吃,早上吃饃,就在劉記買,下午吃面條,就去周記。劉記的饃白,我曾無數次看見,小兩口蒸好了饃,連籠屜放到一口大鍋里,放一點兒黃黃的東西在鍋底,點燃,捂個把小時,饃變得白而透亮。周記的面總會多幾片菜葉子,他家門邊有一片菜地,一茬茬青菜,隨手就是。我每個星期要花三元錢,兩元用來學生灶上買六天的飯票,一元花在星期天街上吃飯上,有時候有結余,有時候不夠。不夠時我就餓一整天省回來。
周記老兩口有一門手藝,打月餅。之所以叫打月餅,是取其形式:月餅由模具敲打而出。中秋前兩天,老兩口穿戴干凈,戴起白帽子,當街擺開長條案子,烤爐,和面,開打。“胡天八月即飛雪”,說的是河西走廊以西的氣候,其實放在這里也差不多,到了中秋,水瘦山寒,山上的樹,除了松樹綠著,其余的,差不多全禿了枝條。孩子們里里外外圍著月餅爐子,除了想吃,也為取暖。
這里說老夫妻,是因為他們的形貌,其實兩人也不老,大約五十歲前后,那時候日子硬,很多人不耐老。女人揉面,男人打餅。和面,我不記得有什么不同,只記得那面異常白,也軟,加了白糖和豬油。打餅就特別有儀式感,月餅的模具像一只棒槌,一頭寬一頭窄,細而長,手握的那個柄,雕著獸形,是狗是虎,分不清。那餅模子很有些年頭了,被時間和手掌浸蝕得紅亮。月餅的模坑一大一小,花紋也不同。每按進面團前,要刷一次香油。男人把模具高高舉起,在頭頂上玩出一圈花樣,“當”一聲磕在案上,兩只月餅應聲成功。待一爐熟了,再放進一爐。月餅的香味,重而輕,像鵝毛,又像彎曲的鐵鉤。
老夫妻有一個女兒,叫玲。玲比一般女孩子長得快,比同學都高。早操時,她排在最后一排,像狗尾巴草里開著一枝蘆花。我讀高一時,她讀初一,我讀高三時,她讀初三。學習成績怎么樣,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叫玲。有一次吃飯,她爹喊:玲,給人家端飯。我才知道。在遞過來一碗面時,我看見在她的左手腕間的小指方向,有一個胎記,有一分錢大小,紅紅的,胭脂色,美若花瓣。
高中三年,我只吃過一次月餅,那也是我十七歲之前,唯一吃到的一次月餅。那一天,打了一天籃球,從早上打到下午天色漸晚,身上已沒有一分錢。實在頂不住了,去周記賒面。在此之前,我從沒賒過賬,何況是面。面比饃貴,我不知道能不能賒到。在學校大門邊,我徘徊許久。鐵門頭上,是一排鐵三角,銹蝕而尖利,三角尖上,有一輪月亮。
我賒到了,而且是一大碗帶豆腐絲的。連湯帶面,風掃殘云。走到街上,看見一輪月亮飽滿得像要爆開。我想起來,又是中秋了。我聽見后面跟來一個人,回頭,是玲。她抱著一抱東西。玲長得和我差不多高了,她的頭發沒有像在校時扎著,而是編成了兩只辮子,我看見她眼睛很亮。她說:“這是我爹送給你的。”是一包月餅,麻紙包裹,扎著十字紅繩。
半年后,我畢業了,回到了鄉下。老家是個封閉的世界,直到兩年后,我才第一次到縣城。
一年后,聽說玲去了深圳。又一年后,聽說玲投了南海。
2017年夏天,參加深圳青聯舉辦的一場文學活動,結束的那個下午,我一個人到了大海邊。人如潮涌,繁華無邊。這片中國三大邊緣海之一,據說領海面積有二百一十萬平方公里。它的歷史和它自身一樣深遠、遼闊。
大海盛滿了人間的秘密,有些秘密正在趕來,有些秘密早已波盡潮散。
八點半起來,把頭伸近窗口,看見街道上一片水漬。那些低洼的地方,積了雨水,倒映著灰溜溜的天空和跑動的孩子。摩托車呼嘯而過,他們要去國道以西的早市上買菜,而那里的菜價便宜一些,以白菜為例,比這里當街小攤的少五分或一毛。
這雨,稀稀疏疏下了十來天,地皮還沒來得及干,又落一場,丹江一反半年的干涸,變得匆忙。前天一位北京來的紀錄片導演在一塊吃飯時說:“比起你們這里的陰雨,北京的霾還是可以忍受的。”
我沒有早起的習慣,這毛病是十多年礦山生活養成的。礦山工作沒日沒夜,很少有按點睡覺,也就很少有正點起床。再說,邊疆之地,荒寒苦冷,不是風就是雨,即便是難得的晴天,那太陽也是怪怪的,要么躲在山后,要么劈頭蓋臉潑下來,長久習慣了洞里黑暗的眼睛,被陽光刺得不敢睜開。
昨天傍晚去發快遞,去時天還好,回來時出了街頭還沒上國道,大雨落了下來。我只穿了一件背心加外套薄衫,從商貿街口到家有十公里,我把摩托車開到了七十邁。主要的一段路是著名的312國道,它的東端和西端我都到過。大雨中,車水馬龍,人急燈疾,仿佛揭竿而起的陳勝吳廣。時間過去了二千多年,每個人依舊在心里和身體上上演著起義。
現在,我一個人住在縣城,最大的好處是這里有網,我現在也是個一天沒網不能活的人,其次是這里隨時能吃到飯,點一下開關水就開了,飯就熟了,而在鄉下,即便是晴天,干柴烈火,做一頓飯也要一個多小時。
洗了臉,刷了牙,開始做飯。那場頸椎手術雖然過去了五年,脖子依然會經常疼,問過醫生,都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幾年來,我已養成了習慣,抱著平板電腦靠在枕頭上敲字。下樓買饃時,看到一位鄰居從鄉下騎摩托車上來,渾身濕透。我現在居住的是移民安置新區,百分之八十的住戶來自鄉下。三百年前,先人們從安慶、黃陂、九江、漢口,沿水路或旱路千里奔波來到這片土地上,插草為界,壘土為居,誰也沒想到,時隔三百年,子孫又動蕩一次。漂泊與時間無關,它有宿命的特性。
在門房邊,鄰居停了下來,他說:“你不用買菜了,我帶了很多。”從老家到這兒有七十公里,他一路雨中騎行,嘴唇有些發紫。我也經常兩地跑,知道那份累。小排量車,路彎且急,不能太快,沿途還要躲查車的人,到下車時,身子都是僵的。他給了我兩棵白菜、十幾個土豆。
那一年,也是這樣的秋雨,妹妹那時十三歲。十三歲被稱作花季,但她沒有花,只有病,她患的是一種叫乳頭炎的病,從幼年起一直不愈的中耳炎發展而來。在鄉政府旁邊一間廢棄的房子里,她躺在一張床上,父母圍在身邊,束手無策。她的雙耳流著稀粘的膿水,頭疼得一陣清醒一陣迷糊。有一種藥,叫盤尼西林,是消炎的特效藥,但鄉醫院沒有,要到上面醫院去買。那時候鄉里沒有通縣城的車,只有一輛拖拉機,有貨要拉時才跑一次。我后來查過資料,其實那藥就是青霉素的一種。一星期后,我接到電話,從學校趕回來,妹妹已到了另一個世界。在入殮時,我抱起她的頭,她有一條烏黑的長辮子,這條辮子留了十三年,有她身子的一半長。
炒著菜,接到一個電話,看號碼,有些陌生,是塔吉克斯坦那邊打來的。近十年,中國礦山的工作不景氣,我的同行們樹倒猢猻散,有的去了非洲,有的去了印尼,有的去了西亞,有些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三位工友去了塔吉克斯坦的苦盞地區。那里有一個規模巨大的礦區,鉛鋅礦,有工人一萬多人。他們都在那邊做爆破。
他問我過得怎么樣?我說過得還行。他說:“我快回來了。”我突然想起來,這位姓汪的工友出國快三年了。時間真是個好東西,有些東西因它而消散,有些因它而永在。
我翻開手機,翻到相冊,那里有許多照片,其中有一張,在秦嶺二架嶺,夕陽無涯,秋草黃過了一面坡又一面坡,其中夾雜著只有高寒山區才有的繁茂鮮艷的山花。我們五六個人,瞇著眼睛,笑得燦爛。那時是2012年。
我想象著多少年后,某一天,我們再聚首,那時候,我們都老了,光頭或已花發。時光在每個身體里倒流,青春和話語像打開的密封袋,那一刻,我們每一個都還在,和杜甫那年的欣喜一模一樣:“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雨停了一陣,又下起來了。雨過之后,頭一茬薄霜就該降落了。
陳年喜,詩人,現居陜西丹鳳。主要著作有詩集《炸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