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1961年4月12日,拜克努爾航天基地。
謝爾蓋·科羅廖夫站在被燒黑的發射架旁,雖然火箭升空已經快一個小時了,導流槽中仍有熱浪涌出,給這里的早春帶來盛夏的感覺。他抬頭看看藍天,尾跡已經消散,在那看不到的太空中,人類第一名宇航員已經繞地球飛行了大半圈。
“總設計師同志,請接受一個普通人的祝賀!”
科羅廖夫回過頭來,看到一個身穿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對他伸出手來,從服裝看他是基地級別最低的工人。科羅廖夫握了他的手。那人從褲子口袋中掏出一個瓶子,又從另一個口袋摸出一個小金屬酒杯:“我們得喝一杯,總設計師同志,可我只有一個杯子。”他咬開瓶蓋給杯子倒滿酒。
科羅廖夫接過那個臟兮兮的杯子,他現在已經疾病纏身,結腸上有腫瘤,不適合喝酒。再說在這個偉大的時刻,他完全可以無視這個人,但科羅廖夫這時可以怠慢官員和將軍,卻不會無視這個最底層的人,在西伯利亞的那些年,他的身份比這個人還低,餓著肚子在礦井里搬石頭。
那人拿著瓶子與總設計師碰了一下杯,然后猛灌一口。
“在這個偉大的時刻,您能允許我講個笑話來慶祝嗎?”
科羅廖夫也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伏特加像火箭燃料似的把熱乎乎的感覺傳遍全身。
“您再來點兒。”那人給科羅廖夫的酒杯填滿。
“謝謝,你的笑話?”總設計師微笑著問。
“我是一個外星人,您就叫我……G 吧,我來地球考察,我的興趣是地球的重要節日。”
“哦,那你的收獲一定不小,只要你調查的范圍足夠廣,地球的每一天可能都是節日。”
“我之前進行了大量的考察和研究,那些都不是重要節日,事實上,真正的重要節日我一個都沒有發現。”
“圣誕節不重要嗎?”
“當然不,尤其對布爾什維克而言。”
“那新年呢。”
“也不重要,那只代表這顆行星又公轉了一圈而已。”
“那你認為的重大節日是什么呢?” 科羅廖夫有些心不在焉,他轉身向不遠處的軍用吉普走去,他要回控制中心了,東方號飛船即將減速,開始再入過程。
“比如說分裂節。”
“什么?”
“地球上生命細胞的第一次分裂,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幾十億年前吧。”
正要上車的科羅廖夫停下來,扶著車門回頭看著G。
“再比如登陸節,就是生命從海洋爬上陸地的那一天;下樹節,長臂猿從樹上下來的第一天;還有直立節、工具節、取火節等。”
“但這些節日,我們是無法知道具體日期的。” 科羅廖夫說。
“那可以隨便定一個,其實圣誕節就是在公元三百多年時由教會隨便定的,《圣經》上根本沒有記載耶穌是什么時候生的。”
科羅廖夫要上車,G拉住了他:“總設計師同志,我想說,今天就是人類一個重大的節日,我把它命名為誕生節。”

“誰誕生?”
“人類。”
“人類早就誕生了。”
“哦不,如果您此時處于加加林上尉的位置,他好像剛升為少校是吧,就會發現地球是一個藍色的子宮,嬰兒只有出了子宮才能稱為誕生……哦,總設計師同志,很抱歉我的笑話不可笑。”
科羅廖夫再次同G握了一下手:“很有意思的,謝謝你,同志,我以后每年都會慶祝這一節日的。”
“哦不,”G搖搖頭,“今天是否能真正成為誕生節,還要等等看才知道呢,總設計師同志。”
總設計師的車開走后,G大腦中的通信單元把一條信息發往月球上的中轉通信站,由此發回母星:藍星紀年1961年4月12日有可能成為誕生節,目前評估可能性為52.69%,持續監測中。
2050年10月5日,中國科學院腦科學與人機工程研究中心。大屏幕上顯示:
窩西銀累,窩向西桶鼠入自衛鼠具,山.14一壺酒,蟲史。
我是銀類,我向系桶輸入思衛數具,3.14一壺9,蟲試。
我是人類,我向系統輸入思衛數據,3.141壺9,重試。
我是人類,我向系統輸入思維數據,3.14159。
最后一行顯示后,實驗室里爆發出歡呼聲。這些數據是從一個人的大腦直接輸入到計算機中的,實驗者戴著大腦感應頭盔,第一次實現了人與電腦的直接連接。
興奮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人們才開始散去,腦機接口項目首席科學家丁一也從興奮中平靜下來。
“各位老師,請接受一個普通人的祝賀。”
人們回頭,看到一個拿著一根掃帚的中年男人在對他們微笑,這是實驗室的勤雜工,之前他們沒有說過什么話。這人放下掃帚,從工作服口袋里拿出一瓶酒,又從另一個口袋里拿出一摞顯然是從門口飲水機上拿來的紙杯,分給大家后挨著倒酒。
“你知道我們在做什么?”有人問,像以前創造歷史的科學家一樣,他們多少意識到這個突破的意義,但也沒有十分把握,因為許多當時看似劃時代的成果都淹沒于時間之中,他們此時只有項目完成后如釋重負的輕松感。一個勤雜工居然對這個成果如此興奮,讓他們很好奇。
“當然知道,這是一個偉大的時刻。”勤雜工說。
人們開始喝紙杯里的酒,北京二鍋頭把熱乎乎的感覺傳遍全身,像更新系統的數據傳遍網絡。
“在這個偉大的時刻,能允許我講個笑話來慶祝嗎?”勤雜工說。
“笑話?呵呵,你講。”
“我是一個外星人,您就叫我G 吧,我來地球考察,我的興趣是地球的重要節日。”
“哦,那你的收獲一定不小,只要你調查的范圍足夠廣,地球的每一天可能都是節日。現在節日的數量還在迅速增加,像光棍節什么的。”
“我之前進行了大量的考察和研究,那些都不是重要節日。我是想說,今天才是人類的一個重要節日。”
科學家們互相看看,會意地點頭,丁一對G說:“有可能,你把這個節日叫什么呢?”
“我還沒想好。”G仰脖把瓶里剩下的一點兒酒喝了,“唉,上次喝酒是和總設計師同志,可敬的總設計師同志。”
“總設計師?是誰?”有人問。
“科羅廖夫,謝爾蓋·帕夫洛維奇·科羅廖夫。”丁一點點頭:“人類第一艘宇宙飛船的總設計師,不過,他活著的時候還沒有你吧?”
“丁總,人家是外星人。”有人打趣道。
“呵呵,我忘了,不過,G先生,”丁一抿了一口酒,“科羅廖夫、馮·布勞恩這些偉大的前輩確實值得敬仰,但我們今天的突破有可能使他們所有的努力全無意義。”
“哦?”G露出天真的疑問狀。
“這個突破之后,腦機連接技術將走上康莊大道,飛速發展。很快,互聯網上連接的將不是電腦而是大腦,接下來順理成章的是,人的記憶、意識和全部人格將能夠上傳到計算機和網絡中,人類有可能生活在虛擬世界中。你想想,在虛擬世界里,人什么都可以做,想什么就有什么,像上帝一樣。在那里一個人可以擁有整個星球。”
“甚至整個宇宙,每個人一個宇宙。”G說。
“對呀,所以,飛出地球太空航行算嘛呀。”一個操著津腔的年輕人說。
“其實這個偉大的進程早已開始,”丁一說,“互聯網、移動互聯、可穿戴設備、VR、物聯網……記得嗎?幾十年前父母們責怪孩子們沉溺網絡,而現在,斷開網絡沉溺于現實是最讓人不齒的懶惰和墮落。今天的突破,是讓人類邁過IT 伊甸園的最后一道門檻。”
“外星人先生,”有人說,“你能想象一下人類未來的IT天堂嗎?”
“未來的虛擬世界確實是天堂,在那里每個人都是主宰者,其美妙是任何想象都難以企及的。我來想象一下那時的現實世界。開始,現實中的人會越來越少,虛擬天堂那么好,誰還愿意待在平淡的現實中?大家都會爭相上傳自己。最后,現實中一個人都沒有了,世界將回到人類出現前的樣子,森林和植被覆蓋著一切,大群的野生動物自由地漫游和飛翔……只是在某個大陸的某個角落,有一個深深的地下室,其中運行著一臺大電腦,電腦中生活著幾百億虛擬人類。”
“哇,好詩意!小李,再弄瓶酒去,哦不用,外星人先生,去和我們一起吃慶功宴!”丁一摟著G的肩膀說。
G搖搖頭,把手中的空酒瓶放進垃圾簍,彎腰拾起掃帚,開始打掃經過幾天通宵工作凌亂的實驗室,他一邊打掃,一邊用夢囈般的聲音輕聲說:“與總設計師同志分別后,我在太空中漫游,又探訪過無數的世界,那些行星,藍的、紅的、黃的……各種顏色的子宮,智慧文明在其中孕育,在現實中成長,飛向太空,卻在虛擬世界中熄滅,像荷塘中的螢火蟲,一閃一閃,最終消失在暗夜里。你們看看星空,一片寂靜,就知道為什么了……哦各位,很抱歉我的笑話并不可笑。”
G拿起垃圾簍,慢慢走了出去,他的背影顯得蒼老了許多。
“原來是個文青呀。”有人悄聲說。
“呵呵,這就是所有文青的未來,只有虛擬世界才能救他們。”丁一的話,引起幾聲竊笑。
在實驗樓的大門外,G大腦中的通信單元把一條信息發往月球上的中轉通信站,再由此發回母星:藍星紀年1961年4月12日疑似誕生節取消,2050年10月5日確定成為重大節日,暫命名:流產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