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故里

傅旭亮

明堂前，幾株劍麻靜靜地矗立在那兒。乍暖還寒之時，陽光溫暖了初秋的蕭索，歪歪斜斜地灑在小徑上，倩影斑駁。其間夾雜著幾簇杜鵑，似火，似蝶，點綴著靜謐的綠。屋檐下，那盆吊蘭繾綣安詳，似乎比離開時更加溫厚嬌艷。不遠(yuǎn)處，幾縷炊煙悠然升起，在波瀾不驚的空氣中蕩漾開來，彌漫出一股氤氳甜氣——家的味道。

時隔一個月，我回家了。奶奶如往常一樣，恬靜地坐在小木椅上，用親切卻又有點陌生的溫州話哼唱著詩歌。見到我回家，奶奶先是很欣喜，繼而起身來到我面前，趕忙幫我卸下行李，一邊小聲絮叨，似乎在為我的長期不歸而心生埋怨。語罷，奶奶拉著我的手，用那雙粗糙卻溫暖的手輕輕地?fù)崦业哪橆a，發(fā)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氣：“讀書很辛苦吧？怎么又瘦了？在學(xué)校也要關(guān)心身體。這次回來好好休息，多吃點，把身體養(yǎng)好了。”

我靜靜地站在原地，目送著奶奶進入廚房。是啊，有多久沒回家了？快一個月了吧。在學(xué)校里，我或是忙于學(xué)業(yè)，或是沉迷游戲，有時甚至因不愿承受歸途的顛簸與疲憊，而把回家的事一拖再拖，似乎真的沒考慮過奶奶的感受。

我也跟著進了廚房。這里，盆盆罐罐安詳?shù)仳榭s著，它們都被時間蒙上一層紗——我熟悉卻又陌生的地方。奶奶繁忙的身影出沒在鍋碗瓢盆、柴米油鹽之間。我不由得愣住了——她比從前更老了。歲月無情，奶奶本就瘦削的面龐上皺紋在肆虐，一道道細(xì)紋曲折不均，它們見證了多少似水年華與光輝歲月。那雙渾濁的、干癟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她曾經(jīng)多少次無言地注視著我？我已無從知曉。奶奶的頭發(fā)還是梳理得很干凈，沒有一絲凌亂，但那根根銀發(fā)在青絲中依舊清晰可見，我又怎能看清白發(fā)后面積壓了多少歲月的風(fēng)霜呢？我沒有說什么，心里一陣陣微熱和酸楚。

奶奶嫻熟地系上圍裙，切好蔥花，洗好青菜，凈上香菇，燜好了豬肉，攪好了雞蛋。淋上一層熱油，抓入幾把青菜，翻弄著鍋鏟。買了我愛吃的牛肉與大蝦，和著滾燙的熱水，伴著醇香的料酒，開小火慢慢地熬著。柴米油鹽醬醋茶，各式調(diào)料靜靜地蜷伏在砧板上。熱氣騰升，在空氣中彌漫，泛起陣陣漣漪。鮮香的味道在砧板上膨脹、發(fā)酵，在鼻尖旋轉(zhuǎn)、縈繞……這味道讓我不禁回憶起童年時夜幕下遼闊靜謐的田野，月光照耀下淙淙流淌的小溪……飯菜很快端上了圓桌，空氣中醞釀著菜肴的鮮香之氣，和著淡淡的酒香。爺爺把持著酒杯，眉間的欣喜比美酒更濃郁。奶奶脫下圍裙，挨在我旁邊坐下。奶奶拿起筷子，卻無從下筷，她深深凝視著我，不停地絮叨著：“晚上幾點鐘睡覺？學(xué)習(xí)累不累？有沒有按時吃藥？”我嘴里塞滿了菜肴，含糊地點著頭。奶奶微笑著看著我，給我夾了塊牛肉。“奶奶，我都這么大了，不用夾給我了。”我似有點不滿地說道。奶奶沒有說什么，只是眼含笑意，靜靜地看著我。

這動作，似曾相識，勾起了我的回憶。思緒回到兩年前，那是中考前的一個夜晚。窗外，冰冷的雨點無情地拍打著窗子，雨水從屋檐上傾瀉下來。寒風(fēng)涌過，樹葉婆娑作響。四野無光，黑夜似幕布籠罩了一切。臺燈的光線已經(jīng)昏暗，我揉了揉已經(jīng)寫到發(fā)麻的雙指，伸了個懶腰，眼皮卻已不爭氣地耷拉下去，睡意接踵而來。

“咦，怎么還沒睡呀？”奶奶的聲音總是柔情似風(fēng)，我的睡意竟消退了幾分。“我再寫一小會兒，一會就睡了。”奶奶走到書桌旁，她的步伐已有一點蹣跚，只是我未曾注意。她手里攥著一個蘋果，拿起小刀，輕輕地擦拭，奶奶的那雙手粗糙，上面盡是老繭與褶皺。她用小刀輕輕劃破蘋果皮，細(xì)細(xì)地切成小塊，慢慢地喂到我嘴里。一股甘甜瞬時侵襲我的口腔，清香在舌尖縈繞。“多吃點水果，對身體有好處。”奶奶的叮嚀在耳邊回繞。奶奶面帶倦意，卻依然默默地陪伴著我。一股暖流流經(jīng)我全身，注入心田。

窗外細(xì)雨綿綿，霡霖淋瀝……思緒被打斷，我望向窗外，故鄉(xiāng)的景依舊存在。遠(yuǎn)處，落寞的遠(yuǎn)山靜靜地矗立于此，一群不知名的鳥兒翱翔高歌，似乎在感慨天地的寥廓。日墜西山，余輝鋪平了青瓦，把它照耀得閃耀而燦爛。近處，那棵蒼黑的古柏挺拔矗立，風(fēng)乍起，樹葉或飄搖歌舞或安然躺臥。那條泥濘的小路上，依然散發(fā)著草木與泥土的混合的清香。飯后踱步的老人用方言打著招呼，赤腳撒歡的小孩嬉戲打鬧，永和橋上厚實的麥餅，小街道中酥軟的糍粑，滿載著的都是飄香的回憶。還是熟悉的面容鄉(xiāng)音，一切都還沒變，一切恰如從前。笑看時間煮雨，歲月縫花，潑墨揮灑，馨香淡雅。幾度夕陽幾度晨，家還在，故鄉(xiāng)還在……

我漸漸明白，日子像書一般一頁一頁翻過，如沙漏一樣一點一滴流逝，同時針一樣一刻一分度過，能始終停留在腦海中的，一定是有分量的，故鄉(xiāng)經(jīng)過時光的洗滌與打磨，記憶中熠熠生輝。歸去故里，重溫舊人舊事，我邂逅一段段美好的舊時光，或以零落的姿態(tài)，或以晦暗的色彩，勾起我對往事的記憶，撫摸著時間的褶皺，觸摸了記憶的盲點。歸去故里，我漸漸懂得故鄉(xiāng)的真諦，能擁有故鄉(xiāng)的人是幸福的。歸去故里，讓我在繁華又略顯浮躁的城市生活中沉淀了自己，溫暖了冰冷的心扉，找回了童年溫存的記憶。窗外，廣袤無垠的原野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著銀光，遠(yuǎn)方，傳來飄渺而又熟悉的歌謠，恰似游子歸來的喜悅。窗內(nèi)，奶奶拉著我的手，依舊和我絮叨著學(xué)習(xí)、生活……

指導(dǎo)老師：鄭銘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