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羿耿庵
沙曼翁先生是一位典型的中國傳統文人,精擅書法和金石藝術,數十載溯源探求、揮毫縱筆,最終成為一代書壇大家。他的藝術造詣和學養風范,激勵著后學不斷去探索和傳承書法經典,這也是其一生堅守并為之傾力所在。
受家父影響,我從小耳濡目染,喜歡寫寫畫畫。1979年初春,我以優異成績考入常州工藝美術研究所,開始了專業書法的研究和臨創工作。當時有老師專門指導,但自己總不得要領。就在我最迷茫的時候,著名花鳥畫家戴元俊先生把我引薦給了曼翁師,從此開啟了我的學書新歷程。
1981年初夏的一天,我誠惶誠恐地懷揣著書法習作和戴先生的推薦手札,坐上前往蘇州的火車,拜訪仰慕已久的沙曼翁先生。沙老性喜清靜,很少參加社交活動,得暇時喜歡侍弄花草、品茗讀書、揮毫創作,基本不會客,可對我這個年輕學子卻尤為熱情。沙老的住房小而普通,墻上張掛著自書的“作品潤格”,這在當時是極為少見的。沙老精神矍鑠,戴一副寬邊眼鏡,目光炯炯,面帶微笑,和藹可親。當天,我帶的習作中有《散氏盤》、漢簡、漢碑的臨作,也有擬漢簡、漢碑和唐楷的創作,水平稚嫩,篆刻更是剛剛起步。沙老看我隨身帶的一大卷作業,風趣地說:“儂帶了鋪蓋來啦?!彼挠哪D時打消了我的拘謹。他細細看過后,帶著濃重的蘇州口音笑呵呵地說:“儂寫格字還是有一定功力的,路子也比較正,但字還有些呆板,用筆要靈活,用墨也要講虛實變化?!秉c評完,還讓我留下與家人共進午餐。臨走時,先生站在門口叮囑我常來蘇州走走。
自初次見面后,我便常在工作之余前往蘇州拜訪恩師并請教。每次見面,曼翁師都是放下手中的藝事給我指點習作。有時去得早,還能趕上陪他到滄浪亭喝早茶,到古吳書店購帖、讀帖,或在書房看他作書治印。他還曾送我碑帖如《擬山園帖》、米芾《方圓庵記》、鄧散木《石鼓文》,教我品味虞山綠茶、感受茶文化……就這樣,“十全街一人弄”這個以往少有書法人知曉的小巷子,我一走就是30年,與曼翁師結下了終生難忘的師生情緣。
20世紀90年代以后,曼翁師的書房搬到庭院后的小房子,庭前種滿各種花草,左右各植一株高大的芭蕉樹,故其自名書齋“聽蕉軒”。他平時除了去古吳書店,大都待在書房和院里。在這里,他常與我談及往事。他說,1939年“江南第一書家”蕭蛻庵看到自己展出的篆書作品后覺得很有前途,就托人相告要見一面。后來先生便拜蕭蛻庵為師,開始系統地學習各體書法及文字學。以后的幾十年,他便一直陪伴在蕭蛻庵身邊,直至其過世。抗戰期間,曼翁師為了在過城門時不向日軍脫帽行禮,所以冬天從不戴帽子,盡顯文人風骨。1958年,他到嘉定參加勞動,因生活艱苦,昔日愛好便成唯一寄托。無數個孤月青燈的夜晚,他悄悄坐在低矮的床前或門檻上寫字、篆刻。他說:“我的愛好救了我的命,因為我有愛好,精神有寄托?!辈还苌硖幎啻蟮睦Ь常麑λ囆g的理想始終不渝。
2002年10月,師母辭世。86歲高齡的曼翁師心情極度不好,茶飯不香,思念之情甚篤。此后,他多數時間在家中靜養,記憶力大不如以前,偶爾寫字、讀書。曼翁師熱愛生活,家中陳設不乏鮮花點綴。我拜入師門后,每逢其壽辰都會帶他喜歡的鮮花作為壽禮。2010年5月12日,我帶著作業前去拜訪。當我剛跨進門檻,年屆94歲的曼翁師看到是我進了門,連連說道:“常州良根(注:良根是我原名)來了……”當看到我那一大卷書法習作時,幽默地說:“喲,良根把鋪蓋也帶來了……”他那天興致很高,點評完作業后還翻看起我倆25年前的合影,回憶并深情敘談往事。他的大女兒驚奇不已:“平日阿爹記憶不是太好,基本不會客,今天良根來了,很是健談,也一點沒講錯。”臨別時,曼翁師依依不舍地對我說道:“你能否在蘇州住三四天,阿好?或住一二天,就住在我屋里,沒關系的……”
2011年10月8日,曼翁師辭別了朝夕相伴的“聽蕉軒”,“一人弄”也成為一個標志性記憶永存人們心中。沈鵬先生曾滿懷深情地作詩贊道:“巷深不掩墨花香,春到姑蘇細柳長。駐足游人相指點,一人弄里一人藏?!蔽以嗌倩刈咴凇耙蝗伺钡男〉郎稀@個我永遠魂牽夢縈的地方……

《柳深月靜》聯 沙曼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