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文韜
大唐玄宗時代,無疑有一種強烈的時代風貌潛蘊于藝術作品中。觀賞《照夜白圖》,領會這種風貌,品評這段歷史,成為后世觀者的福澤。讀時,偶有所感,便題記于作品之上,更是難遇的機緣。題跋者往往重視其事,記錄下自己的領悟,傳之后世。因此,藝術作品的時代風貌亦在后世的不斷賞讀中,被揭示、被豐富、被誤讀、被借用。
《照夜白圖》描繪的御馬,似乎有落拓不羈、灑脫不群之特質,故原本應是馳騁原野的縱逸之馬。傳說此馬由西域進貢而來,陪伴唐明皇經歷了繁華與戰亂。

《跋韓干〈照夜白圖〉》元·危素
從畫面題跋來看,此圖出自唐代著名畫馬圣手韓干筆下。韓干,陜西藍田(一說長安)人,生活在唐玄宗時代。與當時勛貴豪族的畫家不同,清貧的家境讓其對生活有著更加直接的觀察。《韓非子》有云:“畫鬼魅易,畫犬馬難。”繪制人們熟知的生活形象,實則更具挑戰意義。艱辛的生活,迫使韓干常為酒家送酒。有一次,酒鋪老板命他到詩人王維府上送酒,而王維有事外出,韓干只得苦等。因閑來無事,技癢難耐,他便削木為筆、畫沙存形,俯身隨意勾畫,驊騮滿地。王維歸府看到韓干所畫之馬形神畢肖,大加贊賞,便資助他學畫。天資獨具加之貴人相助,韓干“初師曹霸,后自獨擅”,成為畫馬名家并供奉內廷。唐玄宗曾令韓干師事陳閎畫馬,他卻說:“臣自有師,陛下內廄之馬,皆臣之師也。”
韓干以馬為師的主張,實際上是創作者對客觀物象形態的描摹。繪畫以客觀對象為依據,便能擺脫因循守舊,樸素客觀地展現生活之美。詩人杜甫曾在夸贊曹霸的詩詞中,對韓干頗有微詞。大意是指韓干筆下豐肥的廄馬形象,有礙風神。這不足為奇,杜甫崇尚“書貴瘦硬方通神”,有肉無骨者,難稱其意。

《照夜白圖》唐·韓干 紙本 30.8cm×33.5cm 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照夜白圖》的風規,似與一般廄馬不同。在眾多題跋中,著名史學家危素的題跋頗為耐人尋味:“明皇自騎照夜白,俊骨權奇古難得。韓侯貌取夸風神,蜀道難關初避賊。”寥寥數語,便將畫面形象的來歷交代得清楚明白,而且對風神的來源、俊骨的難得做了精彩概括。“千年名畫世已無,卷數字南唐書。包桑之戒真良圖,后來君王置坐隅”。滄桑千古,名畫已然傳世稀少,卷的題跋字跡有南唐風貌。這是借圖畫提醒君主時刻不要忘記“包桑之戒”!希望君主將其放置座位一角,時刻警示自身。“包桑之戒”也作“苞桑之戒”,乃《易經》中否卦的九五爻,涉及“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其亡!其亡!”意為“快要掉下來啦!快要掉下來啦!”之意;“系于苞桑”,是說好像很重的東西吊在極細的桑樹枝上,那根細枝一折斷便要墜落。所以,孔子曰:“危者,安其位者也。”安而忘危,或許正是照夜白嘶鳴的原因。
危素(1303-1372),字太樸,號云林,江西金溪人,元末明初歷史學家、文學家,曾負責編纂宋、遼、金三史,完成《爾雅》的注釋。他經歷元滅明興,人世興衰看得多了,自然多幾分感懷。此題跋結字清俊挺拔,自有一種風神俊朗、生死剛正之氣息!跋文用墨豐富,隨濃就淡,充滿節奏感。題跋末尾“吳越□君□得韓干馬,神品也,為賦此,危素記”,則表明觀畫由來及其欣賞態度。不論是唐明皇的愛馬,還是南唐后主的題字,皆被納入史學大家的品評之中,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