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樹林 李依軒


[摘 要]情態詞“可以”主要有“條件”“許可”“建議”等三個基本義項,分別對應動力情態、道義情態與認識情態。這三個義項在立法語言中均有體現,其中,“許可”義項可以從句義上分為“賦權許可”與“一般許可”。在立法語言中,除了“條件”義項以外, “可以”的其他義項均能夠表示授權性法律規范。在目前的立法語言中,“可以”的使用仍存在意義多元、功能復雜的情況;授權性法律規范的立法技術規范也不統一。從形式上對“可以”的不同使用情況進行功能上的分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這類相關問題。
[關鍵詞]“可以”;情態;授權性法律規范;立法技術規范;立法語言
[中圖分類號]H146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0292(2021)01-0068-09
[作者簡介]殷樹林,黑龍江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從事現代漢語語法研究;李依軒,黑龍江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現代漢語語法研究。
① 授權性法律規范較為常見的形式還有“有/享有XX的權利”等,但并不是地方立法技術規范的共有形式。
② 如未特殊說明,則本文中所考察的例句均出自該語料庫。
一、引言
孫國華(1999)依據邏輯屬性將法律規范分為授權性義務規范、積極義務性規范(義務性規范)和消極義務性規范(禁止性規范)等三種。其中,授權性義務規范是指人們有權自己作出某種行為,或要求他人作出或不作出某種行為的法律規范[1](P191-199)。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頒布的《立法技術規范(試行)》(一)和《立法技術規范(試行)》(二)未對授權性法律規范進行具體要求,我們根據不同地方的立法技術規范,總結出授權性法律規范共有的表達形式主要為“可以”和“有權”兩種 ①。其中,“可以”作為情態詞,意義復雜多變,在立法語言中也是如此。我們根據自建立法語言語料庫(共110余萬字)②,擬對當前我國立法語言中情態詞“可以”及相關詞語進行詳盡考察,并對授權性法律規范的技術規范提出建議。
二、“可以”的詞義與情態
“可以”作為漢語中一個重要的情態詞,前輩時賢業已對其詞義、情態類型、句法功能、語用功能等諸多方面進行了充分的研究,成果頗豐。我們的研究旨在在以往本體研究的成果之上對立法語言中的“可以”進行考察,盡量不作本體研究上的贅述,但以往研究在“可以”的詞義、情態類型等方面仍留有一些微瑕,因此在此也助粗略地談談我們的看法。
(一)“可以”的詞義
關于情態詞“可以”的詞義,前輩時賢已做過諸多分析。呂叔湘(1980)指出“可以”共有四個義項,即表示可能、有某種用途、表示許可、值得[2](P302-303);劉月華等人(1983)及傅雨賢、周小兵(1991)都認為“可以”有三個義項,即主客觀條件容許做某事、許可或情理上的應該、值得[3](P113-114)[4];王瑩瑩、潘海華(2019)總結了前人研究對“可以”的五種解讀,即表示許可、表示有生主體的某種能力、表示具備外在條件使得某一事件可能發生、表示無生主體的某種用途、表示值得[5]。與以上幾位學者對“可以”進行多義解讀不同,魯曉琨(2001)認為可以只有一個核心語義,即表示容許范圍,具體還可細分為句內主語指向、句外情理指向及說話人指向等三種情況[6],但魯曉琨是從語義角度著手的,如果單從詞匯、詞義的角度來看,我們認為分列多個義項是比較合理的,但以往對“可以”的多義解讀也存在一些問題。
1“值得”義的問題。很多學者都指出“可以”能表示“值得”義,例如:
(1)這個問題可以研究一番。
(2)這本書寫得不錯,你可以看看。
雖然例(1)、例(2)中的“可以”能簡單地替換為“值得”,但在有些句子中,用法與之類似,卻不能替換為“值得”,例如:
(3)這個問題你可以問問老師。
(4)你可以叫出租車。
不難看出,例(3)、例(4)表示的意思實際上與例(1)、例(2)類似,但其中的“可以”卻不能替換為“值得”。魯曉琨(2001)也發現了這一點,她認為例(1)至例(4)這些情況都應理解為“提議或勸告對方做某事”[6]。我們也認同這一點,不應簡單地通過替換就將“可以”理解為“值得”,而應納入更大的“建議”范疇更為恰當。
2“可以”其他幾個義項的歸并問題。我們認為呂叔湘(1980)所指出的“表示可能”與“表示用途”兩個義項,王瑩瑩、潘海華(2019)總結的“表示有生主體的某種能力”“表示具備外在條件使得某一事件可能發生”“表示無生主體的某種用途”等三個義項,以及劉月華等人(1983)及傅雨賢、周小兵(1991)分析的“主客觀條件容許做某事”義項,均可并為同一個義項,例如:
(5)張三力氣大,可以搬動這塊石頭。(表示有生主體的某種能力)
(6)大蒜可以殺菌。(表示用途/表示無生主體的某種用途)
(7)來電了,這臺機器可以照常工作了。(主客觀條件容許做某事/表示具備外在條件使得某一事件可能發生)
(8)你明天可以來一趟嗎?(表示可能)
以上幾個義項在《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的釋義中,都應納入“表示可能或能夠”這一義項之中[7](P739),但是“能夠”本身也是多義的,有時也可以表示“許可”等義項,用“能夠”解釋并不恰當。我們認為,這幾個義項可以統一釋為“具備做某事的條件”(以下簡稱為“條件”義)。
例(5)、例(6)中“表示有生主體的某種能力”與“表示用途/表示無生主體的某種用途”的“可以”本就是同一個意思。而主語有生與無生的差別,是句法格式中其他成分的意義,不宜與“可以”的詞義混淆。“用途”與“能力”是由于主語的區別而對具體行為使用的不同描述,如例(5)的“搬動”是一種“能力”,例(6)的“殺菌”是一種“用途”。其中“能力”一詞在辭書中的釋義為“能勝任某項工作或事務的主觀條件”[7](P974),而“用途”也可以理解為“無生主體自身具備做某事的客觀條件”,而這種事物自身具備的穩定的條件,則可以進一步理解成“用途”。
無論是“有生主體的能力”,還是“無生主體的用途”,其不同之處不是由“可以”決定的,而是句子中的其他成分不同導致的,二者表達的都是類似于“能夠”的意思,將其分列為兩個義項并不恰當。我們認為可以將表示“能力”與“用途”的“可以”歸為一個義項,即“具備做某事的條件”。
例(7)中表示“主客觀條件容許做某事/表示具備外在條件使得某一事件可能發生”,這很明顯也是“條件”義,其與“用途”的細微差異是例(7)中的條件不是“無生主體”自身具備的,不具有穩定的特征,因此不能理解為“用途”,只能使用“條件”來概括。如例(7)應理解為“來電了,這臺機器具備照常工作的條件了”。
“許可”義有時也會涉及條件,這種情況與“條件”義的區別是:“許可”義在未得到許可條件之前,主體本身已經具備了某事的條件,如“領導批準了,這臺機器可以開工了”,在“領導批準”之前,“機器”已經具備了“開工”的所需的條件;而“條件”義則是沒有這種條件,主體就不具備做某事的可能,如例(7)沒有電,機器就不能工作。
例(8)呂叔湘(1980)認為表示“可能”,而彭利貞(2007)分析其否定回答是“我明天有事,不能來”,認為這句話實際上表示的也是“能力”義[8](P153),即我們所說的“條件”義。我們認同彭文的觀點,例(8)中的“可以”并不是表示說話人詢問事件的可能性,而是詢問受話人是否“有能力來/有條件來”。以往認為表示“可能”例子還有無生主體的情況,如“這間屋子可以住四個人”,也可以納入“條件”義中,表示的是“這間屋子具備容納四個人的條件”的意思,分析為“可能”略有不妥。因此,上述幾個“可以”的相關義項,在一般情況下都可以理解為“具備做某事的條件”的意思。
3關于“許可”義,前人的研究看法基本一致,沒有太多分歧,我們也認同“許可”是“可以”的基本義項之一,如“他們倆到了結婚年齡,可以去領證了”。在《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列出了“可以”的三個主要義項,即表示可能或能夠、表示許可、表示值得[7](P739),分別對應我們所說的“條件”“許可”“建議”。綜上所述,結合前賢研究與辭書釋義,我們認為“可以”的詞義應包括三個基本義項,即條件、許可、建議。
(二)“可以”的情態
目前,學界接受度較高的觀點是語言中有三種基本情態,即認識情態、道義情態與動力情態;動力情態表達的是真實世界的能力、意愿問題;義務情態(道義情態)與邏輯上的義務與允許有關;認識情態斷定或蘊含相關命題是已知的或信念中的[9]。彭利貞(2007)在此基礎上對“可以”進行了情態分類,認為“可以”主要表示動力情態與道義情態兩類[8](P152)。雖然對于情態的分類,學界還有許多其他不同的觀點,但我們的研究目的并不在此,因此只采用廣為接納的認識情態、道義情態與動力情態等三元劃分,并在此基礎上對“可以”不同義項所表示的情態類型進行簡要分析。
在情態詞“可以”的三個基本義項中,“條件”與“許可”的情態類型沒有太大的爭議,一般認為“條件”義屬于動力情態,“許可”義屬于道義情態。而“建議”義的情態類型則比較模糊。彭利貞(2007)認為,“建議”義或“值得”義是說話人主觀認為“值得”,即做某事是“無妨”的,表達的也是一種“許可”,也歸為道義情態[8](P157)。這一看法有可取之處,“建議”義可以視作一種特殊“許可”,但在情態類型上,仍值得商榷:
(9)這個問題可以研究,也可以不研究。
(10)你可以打車走,或是坐公交走。
從說話人主觀的角度來,看例(9)、例(10)表示的是兩種方式都可行,按照彭利貞的觀點,是說話人主觀“許可”了兩件事發生的可能,但對應到受話人的角度,受話人可以作出某種行為實際上不是由說話人許可與否決定的,而是由客觀條件決定的,如例(10)中的情況,如果是公交車已經停運了,說話人就不會提出“坐公交車”的建議。也就是說,是客觀條件許可與否決定了說話人會提出哪些建議,而不是說話人主觀決定的,從這個角度來看,“建議”義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視作一種特殊的“許可”,提議者是說話人,許可者是客觀條件。從說話人的情態目的來看,說話人不是許可者,這種情況不宜視作道義情態。由于情態的差異,我們暫不將一般語體中的“建議”與“許可”混為一談。
我們認為,“建議”義的情態類型分析為認識情態是較為恰當的,即表示可能性。比如例(10)表示的只是建議,選擇權在受話人手中,受話人既可能會“打車”,也可能會“坐公交”,除了說話人的建議以外,還可能會“走路”或是“騎自行車”,“可以”表示的只是說話人對受話人將要發生的行為的一種建議性推測。如果說話人的語氣更委婉一些可以表達為“也許你可以打車走,或是坐公交車走”,推測的意味更加明顯。而不加“也許”時,整句話中表示推測的情態義就附加在“可以”上。因此,“建議”義分析認識情態更為恰當。
綜上所述,“可以”的“建議”義對應認識情態,“許可”義對應道義情態,“條件”義則對應動力情態蔣嚴、潘海華(2005)認為,規范情態(道義情態)與認識情態都是真勢情態(動力情態)的子集[10](P372)。我們認為這一觀點也適用于情態詞“可以”,“可以”的道義情態(許可)及認識情態(建議)都可以歸為動力情態,“許可”和“建議”也可以看作由“具備做某事的條件”引申而來,但這種分析不利于對立法語言的考察,故未采用。。在立法語言中,這三種義項及對應情態均有體現。
三、立法語言中的“可以”
我們考察了共110余萬字的自建的當前我國立法語言語料庫,其中,“可以”共出現2263次,數量較多;同時,各地方立法技術規范對“可以”的使用進行了限制,而《立法技術規范(試行)》(一)和《立法技術規范(試行)》(二)卻未提及,因此我們主要針對國家法律中“可以”的共1557個例句進行分析。
(一)立法語言中表示“許可”的“可以”
法律規范的種類一般是根據法律規范本身的性質,即法律規范中的行為模式的不同劃分的,授權性法律規范是指規定主體可以作出或不作出某種行為的規范,法學研究中有時將其稱為“可為模式”。因此從意義上來看,表示“許可”義的“可以”都可以看作授權性法律規范,都是表示“法律允許人們作出某種行為”。
在形式上,表示“許可”的“可以”不同例句之間,又存在一些差別,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可以被“有權”“有/享有……的權利”等其他形式直接替換的,存在一定的形式條件,我們稱之為“賦權許可”;另一種則是不能簡單替換為其他形式,稱之為“一般許可”。雖然二者在意義上都可以看作授權性法律規范,但二者在形式上一般都有各自的特點,例如:
(11)當事人對保全或者先予執行的裁定不服的,可以申請復議一次。復議期間不停止裁定的執行。(賦權許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零八條)
(12)對污染環境、破壞生態,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符合下列條件的社會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賦權許可)(《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第五十八條)
(13)經勞動合同當事人協商一致,勞動合同可以解除。(一般許可)(《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第二十四條)
(14)土地的使用權可以依照法律的規定轉讓。(一般許可)(《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十條)
賦權許可與一般許可的最大差異就是,賦權許可在法律中一般會明文出現權利主體,且權利主體要符合某種條件或是對權利主體進行某種限定,即需要指出具體的某一權利主體,如例(11)中的“對保全或者先予執行的裁定不服”的“當事人”,例(12)中的“符合下列條件的社會組織”;相反,例(13)中的“當事人”只是“合同可以解除”的前提條件的一部分,即“當事人協商一致后,法律允許勞動合同解除”,并未明確行為主體的范圍;例(14)表示的是“法律允許土地使用權轉讓”,甚至是沒有出現相關的當事人。例(13)與例(14)雖然有形式上的主體,但都是無生的(“勞動合同”“使用權”),其本身實際上也是行為的一部分,如“解除勞動合同”“轉讓土地使用權”,這種情況下的法律所適用的行為主體一般是泛指的,可以不需明文指出。
“許可”義的使用往往伴隨著一定的前提條件。賦權許可的前提條件通常是限定權利主體的,一般必須出現,如例(11)、例(12)中“對保全或者先予執行的裁定不服的”和“符合下列條件的”,或是“經XX批準”,進一步明確賦權的條件,即進行某種行為的主體必須符合某種條件。而立法語言中的一般許可,則可以不出現前提條件,如例(14)就未出現條件,只是蘊含“法律允許”的意思,但這并不意味著立法語言中的一般許可沒有前提條件,因為“法律允許”本身就可以視作某種行為的條件;或是形式上的條件不在授權性規范的語義之內,如例(13)可以理解為“經勞動合同當事人協商一致,法律允許人們解除勞動合同”,但只有后半部分是授權性規范,其邏輯條件仍是“法律允許”。也就是說在法律中,賦權許可表示的是“在一定條件下可以”,一般許可表示的就是“可以”。
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對法律語體中表示賦權許可的“可以”和表示一般許可的“可以”作出邏輯語義的定義;同時也根據基本詞義對一般語體中的表示“許可”義的“可以”作出邏輯語義定義,具體如下我們假定P為條件,Q為行為,x為行為主體。。
(A)法律語體中的賦權許可:x[(Permit(Q(x)))(Law)P(x)]
(B)法律語體中的一般許可:x[(Permit(Q(x)))(Law)]
(C)一般語體中的許可:x[(Permit(Q(x)))(P)]
如果針對一般語體中“許可”義的邏輯語義來說,一般是符合定義(C)的,即可以發生某種行為,需要符合某種條件,是該條件“許可”了行為的發生,條件P必須為真,否則命題為假。但法律語體由于其特殊性,其中“許可”的施事論元一定是法律(Law),而不能是其他條件或事物。
賦權許可的邏輯語義(A)表示的是“對于某一主體來說,如果該主體符合某種條件,則法律允許該主體作出某種行為”。由于賦權許可需要明確指出具體主體,因此邏輯上使用存在量詞;條件P往往是對主體x的限制,因此x可以作為P的論元,“法律”則是“許可”的施事論元。Permit(Q(x)))(Law)與P(x)為雙向蘊含關系,二者互為充分必要條件;即二者真值相同時(同為真或同為假),命題為真,二者真值不同時(一真一假),命題為假。試看例(12)的幾組變換形式:
(12a)符合下列條件的社會組織允許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12b)不符合下列條件的社會組織不允許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12c)*不符合下列條件的社會組織允許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12d)*符合下列條件的社會組織不允許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如果未經“不符合下列條件”,那就不可以進行“提起訴訟”的行為;而如果發生了“提起訴訟”的行為,那么一定是“符合條件”的,但根據該條法律的具體意義,后兩例都是不符合法律的具體要求的,違背客觀事實像(12c)(12d)這樣的句子,在法律語體及日常語體中也存在,但意義與例句并不相同。。可以“提起訴訟”,但“不符合條件”時,命題為假;“符合條件”,卻不可以“提起訴訟”也為假。
一般許可的邏輯語義(B)表示的是“法律允許所有人作出某種行為”。與定義(C)相似,法律本身作為條件就是“許可”該行為的施事論元;而出現形式條件時,其與行為之間也不存在必然的邏輯聯系,并不是實質上的邏輯條件,邏輯條件仍是“法律允許”,如例(13)的幾組變換形式:
(13a)勞動合同當事人協商一致,勞動合同允許解除。
(13b)*勞動合同當事人協商不一致,勞動合同不允許解除。
(13c)*勞動合同當事人協商一致,勞動合同不允許解除。
(13d)勞動合同當事人協商不一致,勞動合同允許解除。
例(13b)如果“雙方協商不一致”但符合法律的相關要求(如存在解約條款等其他正當理由),法律仍然允許“解除勞動合同”,所以是假命題,不符合客觀事實。(13d)很明顯也是假命題。因此像例(13)這種情況,句子中的前提條件與具體行為之間,并不構成嚴格的邏輯關系;而只有否定“許可”義時為假,即違背了法律的“許可”。此外,法律中的一般許可往往也不會對行為主體進行某種條件限制,命題本身是具有普遍適用性的,所以邏輯表達上使用全稱量詞。
總體來看,相對于適用所有情況的“許可”義來說,法律中的賦權許可的施事論元是法律本身,同時條件一般是對行為主體的某種限制,而不能是與主體無關的行為蘊含條件;而法律中的一般許可在邏輯表達上與一般語體中的“許可”相似,但其施事論元變成了法律,法律(Law)在邏輯語義中的作用就等同于定義(C)中的條件P,同時由于未對主體作出限制,具有法律的普遍適用性的特點,其邏輯量詞為全稱量詞。
此外,從具體行為的角度來看,賦權許可往往是當事人的權益受到負面影響,因而法律中需要明確其權利以保障當事人的權益,被允許的行為多是“上訴、請求、申請”等;還可以是明確某司法機關在一定條件下有權進行的行為,如允許“查封、判決、審查”等。可以看出,這些行為基本都是與執法、司法密切相關的。而一般許可所允許的行為則沒有一定的限制,較為多樣。
在1557個例子中,表示“許可”義的“可以”共有930個,總占比59.7%,是“可以”在立法語言中最為常見的義項。其中,用于賦權許可612個,一般許可318個,大體比例為2∶1。相對來說,“可以”的“許可”義在立法語言中用于賦權許可的情況更多一些。
(二)立法語言中表示“條件”與“建議”的“可以”
情態詞“可以”在立法語言中,一般只有“許可”義才能用于授權性法律規范中,但“可以”在立法語言中仍然是多義的,有時不一定表示“許可”,而是表示“條件”或者“建議”。
表示“條件”義的“可以”,例如:
(15)罰金在判決指定的期限內一次或者分期繳納。期滿不繳納的,強制繳納。對于不能全部繳納罰金的,人民法院在任何時候發現被執行人有可以執行的財產,應當隨時追繳。(《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五十三條)
(16)偽造、變造、買賣居民身份證、護照、社會保障卡、駕駛證等依法可以用于證明身份的證件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并處罰金;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八十條)
(17)十八周歲以上的公民是成年人,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可以獨立進行民事活動,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十一條)
周赟(2011)認為,像例(15)至例(17)這樣的例子,表示的實際是“能夠”的意思[11](P75),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條件”義。如例(15)中的“可以執行的財產”,“可以”只是“財產”的修飾語的一部分,表示的是“財產”的用途,屬于“條件”義;例(16)中的“可以”也是如此,表示的是“證件”的用途,即“用于證明身份”;例(17)中的“可以”表示有生主體的能力,也屬于“條件”義,即“具備獨立進行民事的條件”。所以,“可以”在立法語言中的“可以”存在很多表示“條件”的用法,詞義上與“許可”義之間的差異較為明顯,語義上也不符合授權性規范的含義。立法語言中的這種“可以”并不表示授權性法律規范。
表示“建議”的“可以”,例如:
(18)行政機關在收集證據時,可以采取抽樣取證的方法。(《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第三十七條)
(19)民事法律行為可以采用書面形式、口頭形式或者其他形式。(《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一百三十五條)
從意義上看,上述兩例中的“可以”都可以理解為“建議”義,如“建議采取抽樣取證的方法”“建議采用書面形式、口頭形式或者其他形式”,但與一般語體中的“建議”義不同,法律語體由于其特殊性,其提議者與許可者都是法律本身,法律建議采取的行為、方式,都是由法律自身允許的,否則也不會建議。再考慮到立法語言簡明性的要求,我們認為法律語言中“可以”的“建議”義可以直接納入“許可”義中。其與一般許可有相似之處,即“許可”只針對行為,不涉及其他成分。如例(18)的“抽樣取證”本身就是經過法律許可(或未明確禁止)的行為,因此法律才會給出建議,但不是像“賦權許可”一樣必須滿足某種條件。從情態上看,“建議”義在立法語言中表示的是法律認為存在“某種行為”的可能性,語義上就蘊含“某種行為”在法律中是“許可”的,也符合授權性法律規范的含義。
也就是說在立法語言中,“可以”主要有“條件”與“許可”兩個義項,“建議”義由于法律語體的特殊性,與“許可”義聯系緊密。 “許可”義可以表示授權性法律規范,“條件”義則不能。
(三)立法語言中與“可以”相關的其他形式
賦權許可及一般許可的否定形式的邏輯語義為:
(D)賦權許可的否定:x[ ((Permit(Q(x)))(Law)P(x))]
(E)一般許可的否定:x[(Permit(Q(x)))(Law)]
賦權許可的否定形式(D)其否定算子的轄域為整個命題,既否定“許可(Permit)”又否定條件P,所以賦權許可轉換為否定形式時為條件與行為的同時否定,如“符合下列條件的社會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的否定表示為“不符合下列條件的社會組織不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而一般許可的否定算子只否定唯一的謂詞邏輯式,即“法律不允許某種行為”。
在立法語言中,“可以”的否定形式一般為“不可”,而“不可以”則一次也沒有出現過。我們初步考察發現,“不可”所表示意義一般都是“條件”義或是“一般許可”,例如:
(20)因不可抗力不能履行民事義務的,不承擔民事責任。法律另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條件)(《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第一百八十條)
(21)當事人因不可抗拒的事由或者其他正當理由耽誤期限的……(條件)(《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八十三條)
(22)國家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禁止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侵占、哄搶、私分、截留、破壞。(一般許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七十三條)
(23)各民族自治地方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可分離的部分。(一般許可)(《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四條)
“不可”在立法語言中,基本不用來表示對“賦權許可”的否定。我們考察發現,在否定“賦權許可”時,一般都會直接采用“禁止、不得”等否定義更強的詞匯。由于賦權許可的否定算子轄域為整個命題,轉換為否定形式時需要對條件與行為的同時否定,如果條件P不采用否定形式的話,“可以”在邏輯上也不能從形式上否定,所以一般會使用直接用表示否定義的“禁止、不得”等從意義上對其否定。從意義對其否定,實際上就是謂詞發生了變化,例如:
(F)x[(Prohibit(Q(x)))(Law)P(x)]
這種情況在法律中也是比較常見的,如“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得/禁止……”。而一般許可的否定其否定算子只是否定謂詞,所以既可以從形式上否定,也可以從意義上否定;一般許可的否定形式有時也會使用“禁止”等詞語,如“禁止任何組織或者個人破壞社會主義制度”。如例(22)邏輯語義的否定可以表示為:
(22a)x[(Permit(Qinfan(x)))(Law)](不可侵犯)
(22b)x[(Prohibit(Qinfan(x)))(Law)](禁止侵犯)
另一個與否定有關的形式是“可以不”,很明顯“可以不”是對行為的否定,并不否定“可以”,即:
(G)“可以不”對賦權許可的否定:x[(Permit( Q(x)))(Law)P(x)]
(H)“可以不”對一般許可的否定:x[(Permit(? Q(x)))(Law)]
不難看出,(G)與(H)的否定算子只否定行為Q,其整個命題的基本謂詞(Permit)、施事論元法律(Law)及條件P等相關條件均不被否定,意為“法律允許符合某種條件的主體不做某事”或“法律允許不做某事”,實際上與“可以”的否定并無聯系,只是行為的邏輯變化。
此外,“可以”有時還可以表示為“可”,我們考察在語料庫中,“可”等同于“可以”的情況共358個。一般是表示“條件”或是“一般許可”,例如:
(24)由合同簽訂地、合同履行地、訴訟標的物所在地、可供扣押財產所在地、侵權行為地或者代表機構住所地人民法院管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二百六十五條)(條件)
(25)從事接觸直接入口食品工作的食品生產經營人員應當每年進行健康檢查,取得健康證明后方可上崗工作。(《中華人民共和國食品安全法》第四十五條)(一般許可)
像例(24)這種表示“條件”的“可”共271個,占比達到75.7%,是“可”最為常見的意義。而像例(25)這種表示一般許可的,相對較少,常見形式都是“方可”。而“可”表示賦權許可的情況,在我們的考察中暫未發現。
四、對授權性法律規范立法技術的建議
根據我們的考察,法律中“可以”多數情況都能用于授權性法律規范,但“條件”義的“可以”不能表示授權性法律規范。因此以往的立法技術規范中認為的“‘可以在法律中表示授權性法律規范”的規定是不嚴謹的,而應是“‘可以能用于授權性法律規范”,不宜將法律中的“可以”等同于授權性法律規范。
一般只有表示“賦權許可”的“可以”才能被替換為“有權”“有/享有XX的權利”等形式,因此在立法技術規范中,也不應將“可以”與其他授權性法律規范形式畫上等號,“可以”表示授權性法律規范的情況比這些形式要更廣泛一些。相比于“有權”“有/享有XX的權利”這樣的本身語義就與賦權行為有關的形式,“可以”的根本詞義是與賦權行為無關的,其在授權性法律規范的具體表述中的詞義仍然是單純的“許可”義,而“許可、允許某人做某事”就蘊含“使某人有權利做某事”的含義。而賦權行為只是授權性法律規范中的一種,“有權”“有/享有XX的權利”等其他形式一般不能用于非賦權行為的“可為模式”中。
呂文濤、姚雙云(2018)通過考察語料,發現立法語言為保證簡明性與權威性,在意義上會要求同義固定化、多義單一化等;在詞匯的使用上要求其功能高度定型,具體表現為角色專職化、組配簡單化等[12]。我們的考察發現,“可以”在目前立法語言的具體使用中,意義多元、功能繁雜;同時,現有立法技術規范對授權性法律規范作出的規定形式多樣、功能不明確,二者均未實現上述相關要求。
表1 各地方立法技術規范對授權性法律規范的規定其他地方立法技術規范與表1中已有形式大同小異,我們僅選取部分具有代表性的立法技術文件。
因此,我們建議立法語言在“可以”的使用上,應盡可能地從形式上分化其不同的功能,進而使“可以”在立法中的使用實現意義的單一化。具體如下:
“有權”“有/享有XX權利”等形式,其意義本身就表達了賦權行為的含義,可以認為這些形式在法律中的作用是唯一的、確定的。我們的考察發現,“可以”用于賦權許可時,基本可以替換為“有權”,二者的出現環境是一致的,所以我們建議這種情況,應該盡可能為使用“有權”“有/享有XX的權利”等意義本身就比較明顯的詞語,進而明確授權性法律規范中“可以”與其他形式的區別。而“組配簡單化”的要求又使得“有權”比“有/享有XX的權利”更適合立法語言,應盡量使用“有權”來表示賦權許可,例如:
(26)經國務院批準,可以組織本地方維護社會治安的公安部隊。→經國務院批準,有權組織本地方維護社會治安的公安部隊。
(27)當事人對保全或者先予執行的裁定不服的,可以申請復議一次。→當事人對保全或者先予執行的裁定不服的,有權申請復議一次。
而“一般許可”與“建議”可以視作一類,均用“可以”表示;其中典型的“一般許可”還可以替換為“允許”。而表示“條件”義的“可以”,并不表示授權性法律規范,應盡量不使用“可以”,進而明確“可以”在立法語言中的使用范圍,即只用于授權性法律規范。
目前,各地方的立法技術規范對授權性法律規范作出的規定一般都包括“可以”,但要認識到立法語言中的“可以”不能完全等同于授權性法律規范,“條件”義的“可以”不能表示授權性法律規范,盡量使用其他形式替換。在授權性法律規范中,應重視“有權”“有/享有……的權利”等其他形式,在符合其出現條件時,宜盡量使用這些形式而不用“可以”,從而從功能上更清晰地區分出“可以”與這些形式的區別,使“可以”實現多義單一化、角色專職化,使授權性法律規范的不同情況實現同義固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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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 modal words “KeYi” mainly have three basic meanings: “condition”,“permission” and “suggestion”, which correspond to dynamic modality, moral modality and cognitive modality respectively. These three meanings are embodied in the legislative language, and the meaning of “permission” can be divided into “Empowering permission” and “general permission” from the sentence meaning. In the legislative language, except for the meaning of “condition”, other terms of “KeYi” can represent the authorized legal norms. However, in the current legislative language, the use of “KeYi” still has multiple meanings and complex functions, and the legislative technical norms of authorized legal norms are not unified. The functional differentiation of different use cases of “KeYi” can solve the related problems to a certain extent.
Key words:“KeYi”; modality; authorized legal norms; legislative technical norms; legislative language
[責任編輯 薄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