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片虛擬的叢林（組詩）

吉尚泉

空 山

下午的時候，陽光才能填平

這里的溝溝坎坎

氣氛會倏然變得熱烈

像神靈在前方引領

寂靜是唯一盛開的花朵

枝頭上的陽光和樹根下的陽光

沒有什么不同

郁郁蔥蔥的竹林和灌木

會淹沒崎嶇的小路

你說，這里很久沒有人來過

只是偶爾，會從山梁飄過幾朵白云

像找不到家門的游子

如果這時候，有只翠鳥

在頭頂上盤旋

多好。如果我們

徜徉在三月的空山里多好

當一場雪覆蓋著大地

這里也白茫茫一片

仿佛那些做錯事的孩子

沉默，說不出一句話

沿著濤聲的方向

沿著濤聲的方向，是無數陌生的城市

在遼闊大地上拔節

也有荷鋤的漢子

正經過自家的稻田

他黝黑的肌膚上，掛著晶瑩的汗珠

那時候，孩子們正在校園里

朗讀春天和流水

目送一只又一只大鳥

飛過城市的上空

而父親還在坡地上鋤禾

母親還能打掃庭院

他們偶爾停下來，望向遠方

有執拗的男孩

在追趕一趟慢火車

一個往返，就是大半個中國

一切都那么自然

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議

那時候，天還沒有黑

打柴的父親尚未歸來

只有大凌河在小城旁

靜靜流淌

郵 筒

現在，這寬敞的街巷空無一人

只有綠色的郵筒

被遺忘在風中

寫信的人已經越來越少

電話語音、視頻連線

早已替代了你娟秀的小楷

省卻孤燈下的淚眼疾書

依然有人，要在潔白的素箋上

寫下草色和愛情

也寫下小獸和老屋

甚至倏然敲響的晚鐘

誰還記得

打量過千萬次的郵筒

當冷風又起，一場雪

就淹沒遠方的地址和姓名

三棵椰子樹？

三棵椰子樹，一字排開

它們是否親如兄弟

并不重要

如同三句叮囑

在沙灘上落草。它們

并不想占據天空

在遼闊的大地上，三棵椰子樹

像一片虛擬的叢林

自己為自己抒情

現在，它們能不能成為我

瞭望春天的窗口

并不重要

風來，它們一同起舞

雨來，它們振臂歡呼

和三棵椰子樹站在一起

我的羞愧

早已入木三分，撫摸這些

木質的證詞

新的一天終于開始：陽光灑向沙灘，有人

打開臨海的窗子

要在海風里度過短暫的一生

秋風吹起

這些落伍者，要在秋風中趕路

用秋風止渴

錯過一場又一場的夜宴

在日落前抵達虛擬的路口

我和秋風

并沒有約定。只是

秋風不會停下，易逝的事物

仿佛一片葉子。請不要悲傷

田野上的父親，正在收割莊稼

他的目光里，有我們遙遠的家

沒有誰知道，總會有一縷秋風

來自六股河畔

總會有一縷秋風

途經你的張望。只是小巷幽深

忽略最后的舒展和晨起的霞光

秋風吹起我的歉意，還有

簌簌的葉子

在來時的路上，秋風已經帶走我的足跡

還有遼闊的思想

只有風

只有風，越過我的假寐

親吻我的臉頰

只有風，在聆聽我的辯解

那些年，我沿著六股河尋找

城市里

涌動的情懷仿佛一場造山運動

被埋葬的事物，被刺痛的神經，甚至

沿途的喧嘩，只有風

不肯停歇，翻動著時間的經緯

花開是危險的，雁鳴是危險的

當我目睹一場壯舉

只剩下尾聲

只有風，打掃著落葉和殘雪

只有風，在替我追趕

并點燃熄滅的火把

我會慢慢寫到雪

我會慢慢寫到雪，寫到你的初戀

和土地的情結

只是大雪封門

山村的靜謐由來已久，一場雪

被更多的人追憶

但不要悲傷，雪會越下越大

雪中的綠皮火車，會披著你的小棉襖

迎接遠方的新娘

我會慢慢寫到群山和馬蹄，寫到

落魄的書生

依然在雪野上吟詩作畫

指認自己雪花下的敗筆

我會慢慢寫到飛舞和潔白，寫到

素潔的事物

屬于眾生，屬于北方以北

曠野上膽怯的小獸，正望著午后的陽光

夏天是一枚被用舊的詞

一定有猛獸出沒于叢林，一定有張望

高過潮水

一定有覓食的燕子，遲遲未歸

一定是烏云，劫持了閃電，一定是

星輝替代了燈盞。夏天

是一枚被用舊的詞。鄉下的孩子

依然從土路上跑過，在夕陽下割草

他們撈起水中的倒影，向一座山峰

行注目禮。夏天

是一枚被用舊的詞

剛剛駛過朝陽路的公交車，是一枚被用舊的詞

馬路上的紅綠燈

同樣是一枚被用舊的詞

還有一本綠皮日記，寫著“我愛你

在你不知的夜里”，依然是一枚

被用舊的詞

向你借秋色的人

他一定還沒走遠。一定在秋風里自飲

秋色多美好

仿佛低眉的姑娘，欲言又止

他一定有暗傷刺痛脊背。一定在古道上梭巡

馬隊已經走遠，這滿眼的秋色

不可平分

他一定喜極而泣，像那些善良之人

有恨，也不輕易說出。只是

借一縷秋色而已，只是覆蓋

荒野上的枯草

和落英而已？

日子是一只低飛的火鳥？

日子，是一只低飛的火鳥。正沿著

坡地上的谷穗

俯沖，每一粒糧食，都口吐蓮花

在舊時光里抒情

大河東去，剩下草木、石頭，甚至伊人

甚至狂草。躲不過的，是姍姍來遲的愛情

被點燃，是一次偶遇。被忽略

是寂寥的晚鐘

桃花有露水般的腰身

山麓里，是眾說紛紜的閃電，點點落英

日子，是一只低飛的火鳥。火光里有江山

有我們草色的名字，揮舞的雙手？

夜晚，我聽見嘩嘩的流水？

夜晚，我聽見嘩嘩的流水自天而降

把舊時的河道，拉得筆直

嘩嘩的流水，仿佛一種暗語

向下的事物無法阻擋

這水聲里

隱藏著江山和美人，隱藏著糧食和巧遇

流水有初遇時的清澈，濤聲舉起的利劍

斬斷頑石和枷鎖

斬斷潦草的情思和歸途

坐在夜色里，我不能自拔

聽見

嘩嘩的流水在曠野上奔跑

把大好河山，留給暮色和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