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叔衡曾孫再“戰長沙”：先輩合是忘家客我輩逆風執炬人

袁正琴

何叔衡同志是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也是為新中國成立做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范人物之一。1928年，何叔衡受黨組織派遣，前往莫斯科中山大學特別班學習。在莫斯科期間，他仍然關心國內的情況，關心家中的一切。1929年12月，他給兒子何新九寫來一封家書，給兒子提了許多條建議。其中“絕對不要向人乞憐、訴苦”這一條，令人印象尤為深刻。

時移世易，斗轉星移。何叔衡同志的后人，在沙田鄉這片熱土上，始終以自力更生、絕不乞憐訴苦為行事準則，耕讀傳家。

在中國共產黨建黨100周年之際，本刊特約記者聯系上何叔衡同志的直系曾孫何四清，講述他們一家四口秉承先烈自力更生之精神，在逆境中扎根長長沙的奮斗青春。

“農村包圍城市”：去長沙，去奮斗

第一次切身體會到“自力更生”這四個字的重量時，何四清才17歲。

那一年，家里長輩給姑奶奶何實山（何叔衡之女）寫信，希望她能給何家孫輩安排工作。收到回信那天，長輩們面露愧色。何四清偷看了那封家書，“要自力更生，農村和城市是一樣”這句話，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腦海里。

何叔衡膝下只有女兒，按父親遺囑，他把二哥何玉明的兒子何新九過繼到自己名下做養子。1966年出生在湖南省寧鄉市沙田鄉的何四清，是何新九的孫子，何叔衡直系曾孫。何四清有兄弟姊妹5個，他排行老四。因家庭貧困，他從五歲起就幫家里放牛砍柴。饑餓，是他對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和饑餓一樣深刻的回憶，是他在十來歲時見到姑奶奶何實山。那次，姑奶奶把手搭在他肩上，殷殷說道：“你要好好讀書，長大成才。”只是，他念到初二時，家里實在交不起學費了。父親帶他去姑姑家借錢。他站在門外，看著父親幾次欲言又止的模樣，心如刀割。思慮再三，何四清放棄了學業。

輟學后，16歲的何四清，跟著村里人去建筑工地當小工，挑磚頭，攪拌水泥。手掌與肩頭的新傷覆上舊傷時，他又跟著鄉親們輾轉到了湖南省沅江市一家私人磚廠。當學徒時，廠里只管飯不發錢。何四清不計較，一心想學好手藝，將來能養家糊口。然而，幾個月后，大暴雨沖毀了廠子，也沖毀了他的希望……

看到姑奶奶在信中的話語，何四清明白，只有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才算是頂天立地的何家子孫。第二年，何四清去了湖南省瀏陽市漢高嶺林場，住窩棚，飲粗食，與蛇蟲鼠蟻相伴四年。

四年間，兩個哥哥成家獨立，姐姐出嫁，父親已老，母親臥病，妹妹還小，整個家庭重擔都落在何四清的肩上。1990年，何四清從瀏陽回到了沙田鄉。

這樣的家庭環境，沒有女孩敢嫁過來，但謝曙霞是個例外。謝曙霞活潑開朗，整天樂呵呵，給何四清艱苦的日子帶來了許多活力。經過大半年的相處，謝曙霞覺得何四清窮是窮了點兒，但他善良勤勞，人品可靠，嫁過去不虧。

謝曙霞嫁過來的那年，稻田遭遇蟲害，糧食歉收，何四清家里連吃的米都不夠。因為兩個哥哥的婚事，父親欠了些外債。如今，欠債落到了何四清手里。何四清覺得特別對不起老婆。哪知謝曙霞這個湘妹子很看得開，說：“欠賬嘛，好好干活兒慢慢還！”

夫妻倆扎扎實實在田間勞作，省吃儉用，還清了欠債。1993年，謝曙霞生下女兒何燦。謝曙霞母親得知女兒家里連招待客人的食物都沒有，趕緊將米面糧油雞蛋齊齊碼進籮筐里，送進了何家。趁女婿不在，嘴硬心軟的謝媽媽埋怨道：“當初就說嫁過來要吃苦，你看，沒說錯吧。”謝曙霞笑道：“我們日子會慢慢過好的，媽，不用擔心。”

日子再苦，也不能苦了妻子和孩子。何四清始終清醒，何家的后代，要自力更生。何燦滿周歲，比較好帶后，何四清跟妻子商量，離開農村，去城市或許有機會闖出一條活路。

恰好那時，謝曙霞的舅舅早前去了長沙，在長沙開了家副食店。夫妻倆便向舅舅取經，帶著女兒來了長沙。租門面，選貨品，打貨賣貨，還要照顧女兒，夫妻倆忙得腳不沾地。經過兩三年打拼，何四清夫婦的小日子終于漸漸有了新氣象。

在長沙待了幾年，何四清的想法也有了變化。當年因為家貧，他失去了讀書的機會。如今到了長沙，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來，讓女兒接受城里的教育。

何燦四歲時，何四清將她送去了幼兒園。何四清經常給女兒講何家先烈的革命故事，還有姑奶奶對他說過的話，教育女兒要好好讀書，自力更生。

那時，媽媽在后廚做飯洗衣，她就在前屋幫忙守店。她的個性隨媽媽，熱情開朗，見人就喊，左鄰右舍都樂意來她家小店買東西。何四清讓女兒想吃什么就在店里拿，小丫頭一本正經地說：“不行，那些是要賣錢的，我吃了，就沒得賣了。”謝曙霞總感嘆，女兒懂事得讓人心疼。

何燦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因為沒有長沙戶口，需要交一筆借讀費才能入學。當時，超市在長沙城里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副食店生意難以為繼。恰好有領導干部去沙田杓子沖何叔衡故居參觀，還看望了何家直系后代。有朋友建議何四清趕緊跟領導說說情況，申請給孩子減免借讀費。何四清擺擺手說：“我們何家那么多子孫，家家都有困難，但沒有一個向領導反映，請求特殊對待的。”乞憐訴苦，不是何家兒女本色;自力更生，哪怕日子艱苦，也過得踏實，對得起何家先輩。

窮則思變。在長沙這幾年，何四清夫婦結識了不少朋友。他們打聽到，開彩票店相對來說成本比較低，啟動資金他們拿得出，工作內容門檻不高，比較容易掌握，營收就看銷售業績。夫妻倆一合計，轉讓了副食店，開了家彩票店。

再戰長沙：護愛妻，護住家

日子，又迎來了轉機。2000年，兒子何順出生，給這個小家帶來了新的生機。何四清夫妻倆看店帶孩子，忙得不亦樂乎。時光飛逝，幾年倏忽而過。2011年，何燦考上中南大學。面臨小升初的何順，以姐姐為榜樣，學習也不賴。

女兒上了大學，兒子也是個半大小子了，得琢磨著在長沙安個家了。有個屬于自己的房子，不論大小，才算真正在長沙有了家，扎了根。2012年，何四清拿出積蓄，又借了一筆錢，買了套二手房。

在大大的長沙城，靠自己的雙手過著平凡卻快樂的小日子，何四清和謝曙霞心滿意足。

2014年3月的一天，謝曙霞洗澡時，發現胸部有硬塊。朋友們都說是增生，幾乎每個女人都有，不用擔心。可何四清得知后，始終不放心，帶著妻子去湘雅二院做檢查。這一檢查，結果是乳腺癌。

何四清蒙了。結婚以來，日子清苦，妻子從不抱怨;每逢困境，妻子從不愁苦。妻子，就是他的支柱……腫瘤切除手術，化療，加起來至少得好幾十萬，家里才買房，子女上學，并沒多少積蓄，老家兄弟姐妹也都自顧不暇，根本幫不上忙……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謝曙霞，這次真的怕了。一想到辛苦打拼這么多年才有了現在的生活，謝曙霞不由得掉淚。何四清強裝鎮定：“這個病能治好的。我曉得你擔心錢嘛，錢的事你不用操心，你安心治病！”何四清不敢多說，怕自己情緒也失控。

確診的最初幾天，何四清走路都跟彈棉花似的，整個人恍恍惚惚。夜里，他輾轉難眠。他想找政府幫忙牽線，找最好的醫生給妻子治病，也減免一些費用。可很快，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何家子孫，不能給政府找麻煩！”最慌亂時，他想到了何家先輩們，曾祖父，姑奶奶，一直在鄉下晴耕雨讀的爺爺，他們每一位都是不乞憐不訴苦、將千難萬苦一一踏平的人物。作為他們的子孫，為了妻子，自己也絕對不能認慫！

何四清跟朋友們打聽一番后，將妻子送去了湖南省腫瘤醫院。醫生檢查后告訴他們，謝曙霞是乳腺癌早期，盡早手術和化療，預后較好。醫生的話，給了何四清和妻子些許安慰。

光手術費就要四萬，何四清一下拿不出來。向來自立不開口借錢的何四清，這次硬著頭皮一家一家親戚找去。岳母聽說女兒生病，趕緊從沙田趕來長沙。岳父在家快速將家禽都賣了，將錢送過來。謝曙霞的弟弟也趕來，讓姐姐安心治病，錢他們來想辦法。何家兄弟姊妹和親友聽說后，盡管自家日子并不好過，也都紛紛傾囊相助。

何燦聽說母親生病，立即從學校趕回來，將自己在學校勤工儉學積攢的錢塞給了父親。何燦還貼心地安慰父母：“媽，店和弟弟，你不用操心。我馬上大四了，課少，可以回來看店，照顧弟弟。”

謝曙霞手術那天，何四清雙手合十，祈禱妻子能平安出來。手術的那幾個小時，何四清心里空落落的，度日如年。萬幸的是，謝曙霞手術很成功。

謝曙霞住在醫院，一天花費要上千元。住了兩周后，眼看借來的錢即將用完，謝曙霞堅持要出院。何四清拗不過她，只得帶她回家。這次住院，前后花了十幾萬，后期還需不定期去醫院復查，服用抗癌藥物，家里經濟，始終吃緊。

2015年的一天，謝曙霞接到兒子班主任打來的電話，說班級組織去世界之窗參觀，何順說自己去過不想再去，這錢他要留給媽媽治病。孩子不參加集體活動，還可能撒謊，班主任便打電話來核實。謝曙霞聽了，眼淚決堤：“老師，我確實生病了，孩子沒撒謊。”

何順懂事，何燦也一樣。她知道媽媽后續治療還需要很多錢，同學約她出去玩，她都找借口推辭。到了周末和節假日，何燦就去超市當促銷員，或者做家教。有一天，何燦用打工的錢，給媽媽買了一條裙子，興沖沖地拿回家。謝曙霞一看，生氣了：“媽媽衣服很多，你退了，給自己買一件。”

見媽媽生氣，何燦急得快哭了：“媽，您和爸常常說，我們要自力更生，這是我自力更生賺錢買的！而且，這件衣服是特價……你就試試看咯。”

何四清也勸妻子：“這是女兒的心意，不要讓女兒傷心。”

女兒在學校低調，從不跟人提及自己的家世淵源，努力讀書，勤工儉學。看著眼前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兒，謝曙霞無比欣慰。

何四清用心打理著彩票站，謝曙霞安心養病，照顧兒子何順。2015年6月，何燦大學畢業。何四清夫婦告訴女兒，走上社會了，千萬不能有等靠要的思想，自力更生，踏實做人。她認真地跟何四清說：“牙老子（爸爸），我工作的事情你放心，不會給何家人抹黑，更會對得起何家后代這個身份。”果然，何燦能吃苦，單位領導非常認可她。

煙火滾燙：傳家風，祭先烈

近幾年，彩票站四處開花，競爭也越來越激烈，但何四清的店沒受太多影響。他們夫妻倆和善，真誠，老顧客多。何燦也很拼，省吃儉用，每個月工資都好好存起來。幾年下來，謝曙霞治病欠下的債務，也慢慢還得差不多了。謝曙霞恢復情況良好，何順也順利升入高中。這個家，又熱熱鬧鬧起來。

然而，2017年9月，何燦出事了。

那天，何燦跟同學在桂花村附近吃飯，誰知，一輛小轎車突然失控，沖進他們吃飯的店子，撞倒了好幾個人。何燦身受重傷，當場昏迷不醒。何四清夫婦趕到醫院時，何燦已被送進搶救室。因受傷嚴重，何燦被轉入重癥監護室。直到那時，謝曙霞才透過重癥監護室的玻璃，見到了女兒。何燦全身纏滿了繃帶，眼睛腫得看不見了，面部露出的皮膚全是青紫色的。

謝曙霞急瘋了。何四清陪著妻子，一直等醫生的消息。好不容易等到女兒脫離生命危險的消息，謝曙霞和何四清又開始擔心女兒會不會留下殘疾和其他后遺癥……

何燦住院期間，謝曙霞每天陪護在女兒身邊。本就還在抗癌的她，身體漸漸有些吃不消。面對女兒的狀況，謝曙霞憂思過重，精神狀態極差。有一次，她精神有些恍惚，從醫院樓梯上踩空，腳脖子扭了也不知道痛。何四清內心也備受煎熬，常背著人偷偷流淚，只恨自己不能替女兒承受傷痛。

好在，慢慢地，何燦能開口說話了。有一天，她傷心地問謝曙霞：“媽，我是不是毀容了？”何四清看著女兒裹著紗布腫脹得有些夸張的頭，竭力控制住情緒，安慰女兒說：“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其他的都不算個兒事。就算是殘廢了，牙老子也養你一生。”話一落音，何四清還是繃不住，傷心得掉淚。何燦也忍不住哭了。謝曙霞趕緊轉移話題，問女兒痛不痛。冰雪聰明的何燦，立即控制住眼淚，寬慰地說：“媽媽，醫生都給我打了麻藥，不是很痛的。”

當時，有個叫沈偉奇的男孩在追求何燦。得知何燦受傷住院，他第一時間趕來醫院。沈偉奇還特意請了半個月的假，每天寸步不離地守著何燦。何燦擔心自己毀容，殘疾，或者有什么有后遺癥，會配不上沈偉奇。沈偉奇知道她的心思后，笑著說：“燦燦，你放心，你一定會好的。等你好了，我們就結婚。”沈偉奇的媽媽也來醫院看望何燦。盡管何燦被紗布包裹著，看不清面目，但沈偉奇媽媽很認可兒子的選擇。她跟何四清夫婦的短暫交流，親眼見到何四清一家四口的相處，給了她這個信心。那時，沈偉奇母子都不知道何燦的家世背景。

何燦住院期間，精神欠佳，總是各種擔心。何四清拿著手機，和女兒一起翻看相冊，就跟女兒小時候那樣，給她講起太爺爺何叔衡的故事，講何實山姑奶奶對他講過的話。他對女兒說：“何家的后代，要骨頭硬，千難萬難，都要挺過來。你呀，心態上就要往好了想，這樣病痛就會怕你，你擔心的事就不會發生。”何四清平日言語不多，但女兒住院的日子里，他說了很多話。沒有文采，也不是深刻的哲理，可女兒聽了很受用。

女兒住院，何四清夫婦在家和醫院之間兩頭跑。何四清再一次硬著頭皮，四處找親友借錢，渡過難關。朋友讓何四清找院長說明家庭情況，看能否給予照顧。何四清嚴詞拒絕：“我們自己的事，還是不要打著先輩旗號去要好處，還麻煩別人，讓別人為難。”

何四清一家又一次扛過了最艱難的日子。三個月后，何燦康復出院，沒有留下殘疾和后遺癥，也沒有毀容。相對于錢來說，這是何四清夫婦認為最令人寬慰的事情了。

女兒康復了，接下來的日子，就該何四清繼續打拼，省吃儉用，慢慢還債了。這個家經歷兩次大的磨難，讓何四清明白，在牢記自力更生的同時，也要學會雪中送炭，學會感恩。

2018年4月27日，何家一行五十多人去福建省長汀縣四都鄉舉行祭祀活動。1935年，何叔衡先生在長汀縣四都鄉跳崖，為革命捐軀。這項祭祀活動，長沙相關領導和福建相關領導已安排接待事宜，但何家子孫婉拒了：“我們不能給政府添麻煩。”

這次祭祀活動，何家子孫每一家出資1000元，租了一輛大巴，訂了酒店。

何四清和親友們站上山崖，無一不深陷悲痛。年紀大的長輩們，更是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此行，他們還參觀了“何叔衡紀念館”。看著何叔衡生前的辦公室，用過的物品，何家的長輩們睹物思人，一邊抹淚一邊給何家的小輩講述革命先輩的故事。

這次福建之行，令何四清一家深受觸動。回到長沙后，何四清夫婦越發珍惜現在的和平安寧、平凡幸福的生活。何順讀書也更加賣力。

2019年5月13日，何燦出嫁。何四清親手將何燦交到沈偉奇的手里，激動得難以自已。謝曙霞抱著女兒痛哭，叮囑女兒要孝順公婆，夫妻和睦，生活上勤儉節約、自力更生，時刻記著自己是革命先烈的后代。

2020年9月，何順考入湖南工業大學。入校前，何四清又是一番叮囑：低調做人，踏實做事，自力更生，懂得感恩。

孩子們長大成人了，飛離了這個小家。何四清和妻子謝曙霞，守著小小的彩票店，依然過著簡單樸素的小日子……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