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牛的情結

梁揚

我父親是木匠。他不但會造房子，家俱，還會造犁造耙的絕活。父親造的犁耙很好使，是附近這些村出了名的。

1982年以后田地搞承包責任制落實到戶，于是每家每戶有了責任田。有田必須有牛，有犁，有耙。一頭牛可以一二戶，三四戶輪流放養共同使用，但犁和耙很少有人共用。有田的人家基本上有犁和耙。那時我父親造一架犁收15元，一架耙也收15元。我父親認為造犁耙的生意很好，要我學木匠造犁耙。他橫也做，直也做我的思想工作。20多歲的我無論如何不肯學。我不學木匠，父親心里很失望。最后他惱火地說：你不學木匠，家里田地你負責去，我掙錢去了。一架犁不要一天，到下午吃點心光景造好了，15元就掙到手了。吃別人家的飯，喝別人家的酒，抽別人家的煙。滿桌子的菜主人家還歉意地說，老司菜也沒，讓我們省錢了。這樣的好事你卻不去做？你這東西有沒有出息？

我是左手佬，拿刀拿斧拿鋸都是左手。如果用右手拿刀或斧就像閉著眼睛斬去一樣這里一刀，那里一刀亂斬，沒有把握。而父親的工具都是用右手。右手的工具左手是使不來的。我對木匠沒有興趣，不知為什么很討厭，所以不愿學。

父親挑著木匠工具到附近的村莊干活掙錢去了。在父親去掙錢以前我和牛只不過牽著牛去山上放，或去割草拿來給牛吃。現在要耕田，耖田，耙田操縱牛了。我知道，耕田是用犁把田里的土均勻翻松。耖田是田的這端與那端高低相差太大或田外和田里高低相差太大，把高的地方的土拉到低的地方。耖田用耙耖鉤把后面能活動的那排齒朝上用力按住，人在耙的后面跟著從高向低而去。耙田是二排耙齒都朝下，人站到耙上把泥土耙平搞碎。耖田和耙田都是用耙的。

去放牛，天晴下雨都要割草。夜里，牛有夜草才會長得膘肥體壯。天下雨時，我戴著傘帶著書趕著牛去山上放。牛吃著草，我看著書。牛吃飽草，肚子就圓起來，于是我趕著牛回家。如果到田塍，地勘上去放，我怕牛嘴饞偷吃莊稼把牛繩放得短短的，一手捏牛繩一手拿著書看。

一天，是個晴天。我的衣袋里帶著本新買的書，帶著草刀，牽著牛去山上放。到了山上，牛低著頭用功地吃著草。我把書放在差不多一人高的石頭上抓緊時間去割草。割完草可多看幾句書。我飛快地用左手割了10多束青草吸呼吸呼背上來時，牛仰著頭朝著天在嚼著。我把草放在地上，想拿著書看休息一下。可是差不多一人高的石頭上沒有了我放著的書。看看旁邊沒有別人的牛，也沒有別人，書會到那里去呢？我感到奇怪極了。沒人來過，書不會少去的。我這么也想不通書怎么會沒有。我看見牛不低頭吃草，老是仰著在嚼覺得有些奇怪。我走上前去牽住牛繩掰開牛嘴巴一看，那本嶄新的只看了三分之一的書被牛嚼得破碎得不成樣子。我心里又生氣又好笑，氣的是我還沒有看完這本書，笑的是我第一次看見牛會吃書。我友好地拍拍牛腦門說：我喜歡看書，你也和我爭書？牛靜靜地站著繼續嚼那本破書。

一天，我去耕田。辛丑年肖牛只有兩條腿的我肩上挑著犁耙手里捏著毛竹絲趕著四條腿的牛去耕3擔半面積的二丘稻田。我在自己的責任田和自留田收割過好幾年稻谷，凡是蛇洞，老鼠洞基本上在田旁邊一圈，所以我把田邊一耙田一圈的地方耕了又耕。耕得它稀爛就把洞堵住了。耕完了一丘，把它耙了。站在耙上讓牛拉著耙像站在大海中航行的輪船上一樣舒服。第二丘耕好時已經是11點多。牛肚子饑，天氣又熱。我把牛趕進耙索內，給牛套上牛軛時，牛仰著頭向天空一伸，把牛軛滑到背上從耙索內走了出去。一連好幾次都沒套成。我看看四周的田塍和山上的草被村民割得干干凈凈踩到田里當肥料去了，又找不到青絲藤。如果有青絲藤在牛軛這端繞過牛頭頸吊到牛軛的那一端系好，牛怎么伸頭都沒用了。我看著牛“呼呼”發火的喘氣聲和嘴角上掛著白白的唾沫心軟了。牛是我逼它干活的。我是沒辦法才干活的。我知道牛不肯干了，你牛軛套到天黑也耙不出田來。我把牛牽到田邊讓其吃草對牛說：你不給我耙，我只好自己耙！我在耙上放著扁擔和鋤頭，在扁擔和鋤頭柄上放上一塊30來斤的石頭，把牛軛往自己肩上一套耙了起來。當耙完時，我的喘氣聲比剛才牛的呼呼聲還要響，心跳得快堵住喉嚨連氣也透不上來。滿身泥水的我在田角的石頭上坐下來，泥水和汗水向下流著，腿肚的肌肉在突突發抖。我看著平坦的田面，水面上露出小島似的泥塊被我耙平了。歇了一會兒，我抽了支煙后把犁和耙拿到田角小坑里洗凈，二條腿的我挑著犁耙趕著四條腿的牛向家而回。

會耕田的人，腳踏在田底滑過去坦平。不會耕田的人田底七高八低。田底有一條一條沒耕的泥土是不會養水的。人去種田或耘田會滑倒。我耕的田不好，田底不平。但我知道只要把田邊一耙田耕得稀爛，田水就漏不掉。天好幾日晴下去了。爸在外面造犁不放心地回來對我說：你耕的田肯定不好。明天田圈帶去耘一耘。爸背著肥田粉，我拿著二把田圈一道去了。我們還沒有到田，目光透過松樹林的縫隙看到滿騰騰的水奇怪極了。新教出來耕田的牛，田耕得好不好，要看人會不會耕。年頭長的牛耕的田多，即使人不會耕只要扶著犁尾巴也能耕出好田。我家的牛教出來耕田的時間不長，田耕得不多。而田水滿滿的，這讓爸高興。

現在和牛沒打交道已經有30多年，想起牛總有一種親切感，甚至還盼望著有朝一日能牽著牛帶著書去放牛哩！然而在目前情況來看是沒有這樣的希望了。現在村里也幾乎沒有牛了，但牛的形象老是在我的腦海里出現。甚至做夢我還是二十多歲，一手牽著牛一手拿著書去山上放。

——選自《祖國好華語文學藝術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