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凌
電梯啟動的一剎那,秀秀回頭望了一眼地鐵進站口,她期待著姜鎖娃能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向她揮揮手。然而,她只看見他那黑炭似的臉倏忽消失在人潮中。他既沒有揮手,也沒有流露出不舍的表情,一如往常,他像一具沒有感情的電桿,在涌動的人潮中努力保持著不被沖倒的定力。
這個死鬼,在廣東打了六七年工,還沒學會一點點城里人的做派。秀秀在心里罵了一句,就被行人擁下了電梯。地鐵行駛過程中產生的震顫從秀秀的腳下傳過去,秀秀的心像被電流擊穿了似的,有一股麻酥酥的疼痛沿著腳心迅速上升,抵達心臟,彌漫了全身。這一去,什么時候再來廣東?突然告別她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秀秀的內心百感交集。那個電桿木頭人竟然沒有一絲絲留戀的神情。不知他在想什么呢?以往所有的磕碰早已被時間釀成了一壇老酒,怨也罷,恨也罷,自己與這個人生了兒子,生活就得繼續。一塊冰捂得時間長了也化的,一只雞娃狗娃養的時間一長產生了感情也不忍心殺掉,何況是人哪!
走還是不走?秀秀神思恍惚中,聽見后面的人在嘟囔。她才意識到地鐵已經到站,車門打開了,人流潮水一般涌了出來。
踏進地鐵,抓住頭上的吊環,那個困擾秀秀的問題又一次浮出腦海。姜鎖娃和她是一家人?26年前就領過結婚證了。一家人的戶口為啥不在一個戶口簿上,你們離婚了嗎……問題一個接一個次第閃出腦海。
不,不能就這么走了,得先把我和鎖娃的戶口辦到一塊兒。有了這個決定,一踏進火車站,秀秀便急忙去售票窗口辦理改簽手續。從廣州去烏魯木齊的火車票是兒子在網上給她訂好的,硬臥,七百多元。改簽去西安的車,她換成了硬座,省出來三百多元,夠她回家鄉辦理戶口的路費了。打工這十四年,秀秀來回一乘的都是硬坐。硬座車廂里那種混雜著方便面調料味與汗臭味的氣息讓她覺得安妥,仿佛還沒離開工廠的車間。乘三等車廂的大都是跟她一樣的人,他們雖然來自五湖四海,去往天南地北,但只要一搭上話,聊起各自的打工生涯,就有說不完的話題。
時代像一趟巨大的列車,轟隆隆從每個人頭上碾過去。如果自己跑得快些,他們就是一只只不斷遷徙的候鳥;如果跑得慢了,就被碾成肉餅,變成了沙塵。這十四年,經秀秀的手鍛造、打磨的鐵貨有幾十萬斤吧。幾十萬斤鐵壘在一起是啥樣子?秀秀望著車窗外一晃而過的高樓,不由得產生了這樣的感慨。也只有坐上車的時候,她才有功夫梳理自己的心緒。工廠都是按件計工的,稍不留神就出廢品。一旦進了車間,人就成了機器上的鉚釘,一點也馬虎不得。
秀秀的遷徙得從十七年前說起。十七年前,他們一家生活在一個叫喂馬的小山村。那里山青草茂,是天然牧場,她和鎖娃養著五六頭大黃牛,放牛的時候順便挖些藥材,拾些杏核、核桃……一年的開銷就夠了。兒子上學以前,她每天趕著幾頭黃牛過河上山,牛在山上吃草,她在山上挖藥。到了黃昏,她便背著藥材,吆喝著牛,過河回家。那時,她以為她要在喂馬生活一輩子的。兒子念到小學三年級時,班里只剩下兒子一個學生。一個老師教一個學生倒也綽綽有余,但村學只有一至三年級,四年級就得離開喂馬去鄉鎮的中心小學上學,喂馬去鎮上十多里路,還要翻兩個山頭。怎么辦?就在秀秀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的當口,一個親戚向她轉達了塬上賣戶口的消息。往塬上遷一個戶口六千元。秀秀聽到消息立馬決定把兒子旺旺的戶口遷上去。一開始,鎖娃不同意上塬。在他看來,山里可以放牧、挖藥,溫飽無憂,上了塬住哪兒?燒什么……不上塬娃去哪兒念書?難道要兒子將來像咱一樣繼續打牛后半截?要是兒子將來找不到媳婦,打了光棍,你老姜家就會絕后!秀秀一番話說得鎖娃啞口無言。他們賣了家里的黃牛,湊了一萬二千元,把鎖娃和兒子的戶口遷上了塬。當時,他們商定,等手里寬裕了再把秀秀的戶口遷上來。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十七年。至今,秀秀的戶口仍然留在喂馬村,戶口簿上只有她一個人,不明真相的戶籍民警大概以為她是個無兒無女的寡婦。前年秋天,旺旺大學畢業去新疆阿克蘇工作,遷走了自己的戶口。現在,四嘴洼的戶口簿上只剩鎖娃一個孤鬼了。兩個孤鬼,該往一塊兒走了!
一想起自己這十七年遷來遷去,像候鳥一樣的生活,秀秀不由得深深嘆息了一聲。南方的夜晚來得更快一些,還不到六點鐘,窗外的景色就變得模模糊糊。列車走廊里一直有人在走動,賣土特產和小電器的列車員與打水泡面的旅客人來人往,吵嚷聲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秀秀頭靠座背閉上眼睛想睡一會兒,無奈車廂太嘈雜,往事電影一般在秀秀的腦海里回放。
剛從喂馬村遷到四嘴洼,秀秀像個討飯的,賠著笑臉問東家求西家,好不容易才租了兩孔窯洞。上了塬,沒地方養牛、打柴,生活一下子捉襟見肘。他們在新家住了半個月,鎖娃就跟村里人去新疆打工。窯洞里只剩下秀秀與旺旺娘兒倆。
1997年秋天的雨咋那么多!秀秀一想起那段日子,耳畔還有滴滴答答的雨聲。那年九月初七,是秀秀永遠也忘不了日子。她打著一把黑布傘送旺旺去了學校后,徑直去村部找村主任批莊基。村部用遷入戶交的錢新建了一幢二層辦公樓。秀秀第一次進去,心里難免緊張,她小心翼翼地推開虛掩著的紅漆樓門,伸頭進去問,有人嗎?沒有人回答她。于是她把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再次問道,有人嗎?
啥事?套間里面傳出一個男人的厲聲吆喝。
主任在嗎?秀秀怯生生地問道。
不在。里面的人很干脆地答道。
過幾天再來吧。秀秀剛要轉身離去,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主任上哪兒去了?
主任上哪兒了——是你問的嗎?說話的人從門里探出頭來,看了一眼褲管沾滿泥水的秀秀說道。秀秀定睛細看,那是一張狹長的黑臉,仿佛被門縫夾扁了似的。秀秀想回敬一句,但一想到自己有求于人家,就沒敢吱聲。
那時候咋那么膽小?見了塬上的人自覺矮人一等,話到嘴邊就趕緊咽了回去。打工以后,她才意識到,人要是嘴禿說不出話來就免不了被人欺負,于是,她漸漸變得像一只刺猬,班長扣了工資,她跟班長吵;房東要長租金,她跟房東吵;沒有暫住證被警察抓住,她跟警察吵……人們都說,張秀秀伶牙俐齒,沒理也要說成有理。可是,剛上四嘴洼那會兒,秀秀覺得自己的嘴好拙,見了村上的領導就不知道說什么好。
主任不在,秀秀只得退出身子,朝門外走去。踏出村部大樓的一瞬,秀秀聽見樓上傳出一聲吆喝——胡了!隨之而來的是幾個男人的吵嚷聲和手推麻將的噼里啪啦聲。村主任一定在樓上!秀秀又踅身往門里走。她前腳踏進辦公樓門,旁邊房間就傳出厲聲吆喝,你這個女人拿啥聽話哩?主任不在!回去!秀秀受了呵斥,杵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才默默地退了出去。離開村部的時候,雨水和著淚水順著秀秀的臉頰鋪天蓋地涌下來!
秀秀抹著眼淚走到窯洞坡口,耳畔就傳來了兒子的哭聲。旺旺回來了?秀秀心里一急,加緊了腳步。也許是步子邁得太急,秀秀一下子摔倒在地。要不是她急忙抓住身旁的蒲草,就會從坡里滾下去。秀秀忍著疼痛站起來,一步一捱地下了坡。旺旺站在柵欄門口,渾身沾滿泥巴,整個人成了一只落湯雞。
秀秀顧不得擦臉上的水,趕緊掏鑰匙開門。窯門開了,一股刺鼻的霉味兒撲面而來。望著黑咕隆咚的窯洞,看看哭鼻子抹眼淚的兒子,秀秀心里暗下決心,一定要批下莊基,自己建房子住。
第一次找村主任碰了壁,秀秀心里便有些怯火,一連兩個月,秀秀沒敢再去村上。一天午飯后,秀秀去鄰居家串門,無意中說起她找村主任碰釘子的事。當時,鄰居家還有兩個留守女人來串門,她們一邊做布鞋一邊聊天。聽了秀秀的話,一個說,“你家男人把錢寄回來了,你拿二百元現錢去找主任,看他還見不見你。”另一個接了話茬說,“你這是讓秀秀往狼口里送食哩。秀秀這模樣,還不會被他給弄了?”“都老女人了,怕什么?拔了蘿卜坑還在!只要能把莊基批下來,吃這點虧算得了啥!”“瞧你說得輕松,原來村上給你批二胎,就是你吃虧換來的。”“你胡說啥?小心我撕了你那張爛嘴……”聽著三個同村女人的話,秀秀心里有了一點點眉目。批莊基這事她的確想簡單了。天下沒有免費的飯。空手哪能套得了白狼!還是等鎖娃回來再看吧。
轉眼間,一年就結束了。元旦前一天上午,北風停了,太陽暖暖地照著,秀秀坐在窯門口洗衣服,突然聽見有人喊她,姜鎖娃家的,你男人寄錢回來了——秀秀聽了這話,心里一下子涌上一股暖流。這個死鬼,去新疆干啥活兒?也不來個音訊!秀秀的心不由得咚咚直跳,仿佛鎖娃正從對面走來,手里舉著一一個火把,一下子照亮了她灰暗的心空。她趕緊撩起衣襟擦了擦手,就往坡上走去。
窯頂上站著一個中年男人,雞窩樣的頭發下露出一張狹長的臉,如同狐貍的臉一樣。這張臉在哪兒見過呢?走近了,秀秀才想起來,九月初七她去找村主任時,從村部套間伸出來的正是這張臉。四目相對的瞬間,那人似乎也記起了秀秀,哦——了一聲。秀秀從他手里接了匯款單,低頭去看。鎖娃給家里寄回八百元錢——有信嗎?秀秀抬頭問來人。
有,有——那人慌忙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遞給秀秀。
秀秀接過信,迫不及待地撕開看。鎖娃在信上寫到,他跟喂馬的拴榮、拴虎兄弟到新疆后,在兵團打過零工,九月份摘棉花掙了些錢,現在棉花摘完了,有人找他放羊,工資開得高,他過年就不回來了,先給家里寄800元……這個死鬼,沒錢寄也要寫信呀!讀著鎖娃的信,想起他們倆口子為了上塬付出的代價,秀秀百感交集,眼眸潮濕,信上的字漸漸模糊了——
你男人在哪兒打工?送信的人打斷秀秀的思緒。
新疆。秀秀不好意思地抬起頭,只見送信人正盯著她看,眼光賊亮賊亮。那天,秀秀洗過頭,黑發散披在洗得干干凈凈的紅衣上,配著牛仔褲,顯得俊俏而精神。
你找過村主任?送信人繼續問。
是啊,你不讓我見主任。秀秀郁郁地說。
不是我不讓見。你不知道情況,我不能說的。找主任有啥事?能跟我說嗎?我是村里的文書,管印章的。
管印章的?!你也看見了,我從山里上來,一直沒個地方,租了人家窯洞,院墻都塌光了,住著也不安全。我找村主任批莊基。秀秀說。
批莊基?我當是啥事哩。這點事你找我就行了。狐貍臉笑容可掬。
秀秀一聽批莊基的事有指望了,臉上立即綻開了笑容。真的,我可把你尋定了。秀秀一笑,眼睛彎彎的,像兩個月牙,嘴角上翹,臉上泛起兩個酒窩。
狐貍臉狡黠地一笑,說,世上哪有白給人辦事的,你今后晌把長面搟上。我這就給你想辦法。
真的?秀秀問。
我說話哪能有假!狐貍臉拍了拍皮夾克的衣襟,轉身走了。那時候,各家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地,莊戶人家平日吃飯見不到輦,招待客人最好的飯菜莫過于一頓酸湯細長面,外加一盤炒雞蛋、一盤辣椒蒜瓣。
那天下午,秀秀和好面,心里猶豫著,這長面該不該搟?她出門望望坡口,心里發怵。要是鎖娃在就好了!為了上塬,欠的外債要還,旺旺上學要花錢,種莊稼要花錢;如果批了莊基,蓋房子更要花錢。鎖娃待在家里,哪兒來錢呢!還是搟長面吧,不就多了一道程序,他要是不來,我們娘倆也該改善一下生活了。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還不見文書的影子,旺旺嚷著要吃飯。秀秀煮了兩碗面,給兒子的碗里撥了些炒雞蛋。孩子吃完飯,還不見文書的影子,秀秀又給自己煮了一碗面。
深冬天短,不到七點,夜幕就已罩滿蒼穹。秀秀把屋里收拾停當,準備閂上柵欄的門,抬頭時見坡里走下一個人,極像狐貍臉。沒等秀秀說話,他問,吃了?
你說要吃長面,怎么說話不算數呀?我搟好了面等老半天也不見你人影兒。這會兒人家連泔水都倒了,你才來——秀秀站在大門口,擋住狐貍臉。
狐貍臉側了身擠進門來,邊走邊說,酒席都吃不完,誰還稀罕長面!
你現在跑來干啥?
了解了解情況。
他們邊說邊走進窯里,炕沿上點了一盞煤油燈,旺旺正爬在炕上做作業。見有客人來,旺旺從炕上爬起來。窯里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狐貍臉一抬屁股坐到了炕沿上。他抬頭環視了一周,只見窯洞墻壁用舊報紙糊過,炕對面的桌子雖然脫了漆皮,但干凈得能晾面。他不由得贊嘆,沒看出來,山里人還挺講衛生的。
你把山里人想成傻瓜了?秀秀反問。
不不不,其實我小時候也住在窯洞里。我家是八七年搬上塬的。狐貍臉語氣坦誠,和秀秀絮絮叨叨地拉家常,不知不覺就說到中學時代的生活。原來,他們竟然是同一所中學的校友呢。那時,狐貍臉比秀秀高兩級。狐貍臉念完初中,就回家務農了。秀秀讀到初二時,家里太窮,只能輟學。
我以前咋不認識你,要是早認識你,就找你做媳婦。狐貍臉說。秀秀覺得一股熱氣直噴臉上,繼而又鉆進心里,心上仿佛燒了一爐火——再看狐貍臉,只是人瘦了些,眼睛深陷,鼻子筆挺,并不怎么難看。于是秀秀就從心里把狐貍臉改叫“文書”或者“老同學”了。
不知不覺間,夜已深了。旺旺睡著了,文書還沒有走的意思,兩人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只是聲音比先前低了許多。
夜深了,你走吧。秀秀說。
要是我不走呢。文書錐子一樣的目光扎到秀秀臉上,讓她無處躲藏。
你不怕你媳婦找來?我還怕呢。秀秀說。
她不會找來的。我走時告訴她,我要去村上開會,不回來了。文書繼續為自己開脫。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下來。桌上的小鬧鐘滴嗒滴嗒地響著,文書的呼吸有些急促。秀秀擔心起來,她轉頭看天窗外面 ,漆黑一片,那夜沒有月亮。等她轉回頭來,文書的臉已經貼到她臉上。她本能地想站起來,手剛扶住桌沿,就被文書捉住了。他一只手攥緊秀秀的手,一只手在秀秀的頭發上撫摸著,鼻孔里喘著粗氣,一股煙味直刺秀秀的鼻腔。鎖娃打工走后,她半年沒聞過這帶著男人氣息的煙味了。她一邊掙扎,一邊小聲說,不要這樣,娃還在炕上睡著哩。文書不答,臉卻蓋到秀秀臉上——秀秀躲開,文書的臉馬上黏過來。他一只手抱緊了秀秀的身體,一只手伸向秀秀懷里。秀秀懷里像揣了一只小鹿,胡亂踢踏著,她的心狂跳不已。
秀秀,秀秀……文書喃喃著。
河頭沖下來了!一個漩渦幾乎要把秀秀淹沒。她想喊“救命!”但河流奔涌而來。那個瞬間,秀秀想起先一年夏天的一個中午,她正在山里放牛,突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一會兒大雨傾盆。山下有一條河,平時河面很窄,河水也淺,人踩著河里的石頭過河對面放牧,一遇到河水暴漲,河頭下來,如野馬狂奔,人畜只能望河興嘆。她擔心河頭下來把他們隔到河對岸。那樣,她就得好幾天甚至半個月回不了家。暴雨砸下來的當兒,秀秀立即趕著五頭黃牛往回跑。風急雨猛,她和四頭牛剛剛渡過河,河頭就滾滾而來,一頭老母牛正走在河中央,任憑她和小牛怎么呼喚,它一只腳深陷在淤泥里就是拔不出來。很快,它連同悲凄的哞鳴就被河頭淹沒了。
秀秀覺得,那天晚上她就是那頭疲憊的老母牛,越掙扎陷得越深。
河水漸漸緩慢下來,秀秀渾身濕透了。她摸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淚水,睜開眼睛,煤油燈不知什么時候熄滅的,屋里屋外漆黑一片。
文書穿好衣服要走了,秀秀坐著沒有動。他伸手去開門,秀秀突然想起批莊基的事,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說,我批莊基的事,不會黃了吧?文書轉回身來擁抱了秀秀一把,說,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我能不操心這事嗎!
文書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秀秀站在窯門口發了一會兒呆,反手關了門。
第二天,秀秀和了肥皂水,把家里那把椅子洗了又洗。
從那以后,秀秀家的窯門每隔三五日就會在半夜響起,一聽到當當當的叩門聲,秀秀就膽戰心驚,但她強忍著沒有開門。鎖娃在新疆拼死拼活掙錢,她卻做下對不住他的事情,秀秀心里一直很自責。
那年春節,鎖娃果然沒有回來,秀秀帶旺旺回了一趟喂馬,整理了一堆柴禾,叫了一四輪拖拉機拉到四嘴洼的新家,上街道稱了二斤豬肉,買了兩斤豆腐,過了個囫圇年。
塬上的春天日日刮風,桃杏花在風中綻放,樹木在風中抽芽。塬上給秀秀家分的地在溝底,秀秀送兒子去了學校,就扛著鋤頭到地里忙活,回家路上,順便撿一捆柴禾背回去。
一天中午,秀秀正走在通往溝底的路上,忽聽得后面傳來腳步聲。她驚得回過頭去,見文書大步流星地走來。
你——秀秀盯住文書狹長的狐貍臉,想起元旦前一天夜里的情景,不由得呼吸急促。
我給你買了一瓶抹臉油,一直沒機會送來。今兒個中午我準備去村上,見你向溝里走去,我就——文書目光搖曳,徑直向秀秀走過來。秀秀突然舉起鋤頭,厲聲說,別過來——
文書停住腳步,嬉皮笑臉地說,沒想到你還是個烈性子,這就喜歡這樣的女人。秀秀舉著鋤頭說,你趕緊走開,不要逼我!文書從懷里掏出一個盒子說,你看看,這油我在口袋里裝好幾天了,盒子都磨爛了。你拿上吧,你拿了油我就走。秀秀忐忑不安地放下了鋤頭。文書跨前一步,把盒子遞到秀秀手里,趁著秀秀接住盒子的當兒,文書一把抱起秀秀。秀秀掄起拳頭捶他的背,反被他抱得更緊了。他抱著秀秀走進地邊的洋槐林。樹下的枯葉柔軟得跟地毯似的,秀秀被文書壓在了身下……云朵一團一團砸下來,秀秀腦海里恍恍惚惚,閃現出她跟鎖娃放牛時在菜花地里做愛的情景。
他們剛結婚那兩年,放牛、砍柴時常常出雙入對。一天下午,他們來到一塊黃燦燦的菜花地畔,秀秀不由得駐足觀賞。天上的云像游走的羊群,白云底下的山坡像綠浪奔涌的海洋。鎖娃抱住秀秀倒在花叢中……
鎖娃,鎖娃——秀秀不由得叫起來。文書先是一愣,接著就蔫了下來。文書提上褲子,神情沮喪地轉身就走。
我的莊基啥時候批下來呀?秀秀一邊慌慌張張地整理衣服,一邊著急地問。
我記著哩!文書的脊背剎那間駝了許多。
轉眼又到收麥時節,秀秀家的莊基還沒個影兒。她有心上村部問,一怕吃閉門羹,二怕文書借機刁難。一個陰天,秀秀租住的窯洞來了兩個同村女人找她聊天。她們的丈夫都在外面打工,她們心里發慌,有空就聚在一塊兒消磨時光。三個女人一臺戲。她們先談自家男人,再談各自公婆、小姑、大伯、小叔……女人談婆家自然少不了抱怨。談著談著,就談到了秀秀批莊基的事。一個女人說,你家莊基啥時候能批下來呢?你也不問問文書。一聽“文書”兩個字,秀秀的臉上騰地一下涌起熱浪,是不是自己與文書那檔子事被人看見了?秀秀心里一慌,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說,旺旺他爸回來再說吧。
我家掌柜的剛從縣城他舅家回來,他舅在縣國土局工作,說是現在有了新政策,不準再批莊基了,要統一規劃蓋小康屋呢。
我說呢,怎么一個莊基批了一年還沒個音信兒……秀秀聽著女人的議論,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如果莊基批不下來,她不是被文書白睡了嗎!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只覺得屋門口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秀秀以為天空飄過來一朵烏云,擋住了本來稀薄的光線,她抬頭望向門外,見門里探進一個人頭來,頭發蓬亂,紅褐色的臉膛上一雙眼睛深深地陷進了眼眶。
鎖娃!秀秀這么一叫,炕上的女人紛紛跳下來,穿鞋子要走。
跑啥呢!鎖娃笑著說,都鄉里鄉親的——他邊說邊把門口的蛇皮袋子往進門里拖。秀秀揉了揉眼睛,把兩個女鄰居送出大門。回轉身的瞬間,見鎖娃從袋子里掏出一件彩色羊毛圍巾朝她晃。秀秀的眼眸一下子潮濕了。
那夜,鎖娃摟著秀秀,想給她一個驚喜,卻一次次失敗了。他抱歉地說,回來時買的是硬座,坐了36個小時的火車,他很少睡踏實過……摸著鎖娃身上的肋骨,聽著他訴說打工吃的苦,路上擠車遭的罪,秀秀的眼淚一次又一次涌出來。
鎖娃回來第三天,兩口子一塊兒去村部找主任批莊基。踏進村部辦公樓門,秀秀隔著窗玻璃,一眼就看見文書雞窩一樣的頭發。他抬頭見來人是秀秀,旁邊還跟著姜鎖娃,便故意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架勢。鎖娃連忙給他遞了一支煙,他才斜瞟了秀秀一眼說,找主任嗎?不等秀秀回答,他又說,主任在樓上。
那一次,主任倒是找見了,但回答跟同村女人說的一樣,上面規定不批新莊基,一律蓋小康屋,要住新房先交三萬元預訂款。鎖娃一下子傻了眼,他打工掙了不到一萬元,日常開銷也緊張,哪來三萬元?那一刻,秀秀想起文書一直欺騙她說批莊基的事會有眉目的,不由得悔恨交加,恨不得下樓撕了文書的臉。
莊基批不下來,恰好有一個舉家遷到縣城的人家出售老屋,土木結構,在公路沿線,只要一萬元。鎖娃和秀秀商量了一下,決定先買下住著。那年秋天,他們又一次搬了家。
住進新家半個月后,鎖娃要出去打工,他說自己帶回來的一萬元買了地方,不出去拿啥過活?秀秀思前想后,覺得鎖娃一走,她又要受文書一樣的留守男人騷擾,便百般阻撓說,咱不出去了,咱在家里想辦法——
那兩年,鄉上給農民確定的致富項目是烤煙。村里的田地除了種麥子,其余都種上了烤煙。秀秀承包了別人家撂荒的十畝山地,平整了種烤煙。烤煙是個細色活,土地要平整,土坷垃得一一敲碎,地里的肥料要足,墑情要飽;摘煙葉、夾煙葉得小心翼翼,碰一下烤出來就是一道觸目的傷痕。烤煙的過程更是一點兒也馬虎不得,燒得過猛會焦,火力不足會青……鎖娃和秀秀躬著腰在十畝地里忙了一年。第二年秋天,煙烤出來,拉到鄉上的收購站去賣,才知烤煙分五個等級,一等煙賺錢多些,二等煙賺得少些,三等煙不賺不賠,四五等煙全是賠錢貨。賣完烤煙,他們細算了一賬,除過人工費,不僅沒賺錢,還賠了六百多。1998年,一碗炒面一元八角錢,現在一碗炒面十二元。如此算下來,1998年的600元是現在的多少錢呢?秀秀有點犯糊涂了。
沒賺錢就沒賺錢,也不是他們一家沒賺錢,秀秀并不氣餒,只要鎖娃跟她在一起,吃糠咽菜她也安心,但鎖娃在交完煙葉的第三天還是執意上新疆摘棉花去。鎖娃走的那天早晨,秀秀再三叮囑,摘完棉花一定要回來,明年繼續種烤煙,頭一年沒經驗,她相信第二年情況會好些。
第二年,秀秀家的煙葉長勢很旺。盯住綠得流油的煙葉,秀秀想,那年肯定會賣個好價錢。誰知烤煙上架前夕下了一場冰雹,煙葉都成了篩子眼。鎖娃埋怨秀秀,他們就不該種烤煙——秀秀忍著說不出來的委屈,繼續烤煙。煙葉成色雖好,但因為葉子爛了,自然賣不上好價錢。霜降時節,鎖娃再度走上了打工的路。那一次,鎖娃沒去新疆,去了廣東。他聽人說,廣東遍地工廠,活好找。
鎖娃一走,秀秀又成了一只孤雁。好在同莊像她一樣的留守婦女有好幾位,地里莊稼收拾停當了,她們會抽空聚在一起做針線,聊天消磨時光。秀秀以為,忍一忍,日子就會過去一大截,旺旺就會長高一大截。
鎖娃到廣東后給秀秀寫過一封信,說他在一家石料加工找到活了。轉眼到了年終,鎖娃沒有回來。第二年,鎖娃整整一年沒往家里寄過錢。那時候,四嘴洼村的人家都沒有電話。秀秀很著急,過幾天就要去村上問,鎖娃來信了嗎?文書在秀秀身上遭遇了挫折后,見了秀秀總是少不了冷嘲熱諷,鎖娃就那么好嗎?你心里只有你那個大(男人的別稱),說不定人家在外面找了小老婆。打工的都有相好……每每被文書奚落,秀秀恨不得上前撕了他的嘴,但一想到自己一個外來戶,只得咬一咬牙,把涌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好不容易熬到年末,打工的人一批接一批往回趕,秀秀每天都要跑出村路上張望幾次,一個個背著蛇皮袋的人從大路上過來,經過她的身旁又走遠了。他們不是鎖娃。秀秀見人就打聽。有的說會不會被警察關進了號子;有的說,可能進了傳銷,城里搞傳銷的都被騙得身無分文……秀秀聽得提心吊膽。
捱過正月十五,還不見鎖娃的影子。村里的精壯勞力一波接一波外出打工去了,幾個以前跟秀秀拉閑的女人也背上行囊走了,有上北京當保姆的,有下廣東進工廠的……秀秀再也按捺不住一顆焦慮的心,她決定去廣東打工,順便找找鎖娃。當她把這個決定告訴母親時,母親以為她瘋了。春節期間外出打工的從四面八方回來,帶回四面八方的消息,關于廣東的傳聞最多,有的說廣東工廠挨著工廠,只愁沒力氣,不愁沒活干;有的說廣東亂得很,年輕女人一乘上去廣東的火車就被人販子盯上了,不是賣給貴州山區,就是賣給東莞的發廊做了小姐……秀秀沒出過門呀!秀秀不甘心,她說是坑是溝她須去一趟才知道。她四處打聽,終于得到一個遠方表兄的電話。據說這位表兄在廣東干了好幾年,已經當了廠長。秀秀約了娘家莊里的兩個發小,三人一起下廣東投奔表兄。南下的火車趟趟爆滿,座位票根本買不到。他們站了二十七個小時的火車,到達廣州。從冬天一下子邁進夏天,各人脫的衣服裝滿了各人背上的蛇皮袋子。三個背著蛇皮袋的北方女人在火車站附近東張西望,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公共電話。撥通表兄的電話,秀秀報了姓名,說了他們之間的關系與來意。表兄倒也爽快,他說廠里正在招工,秀秀一行要改乘汽車到南海市培元工業區。三個人便馬不停蹄地趕到表兄的工廠——鑫發五金制品有限責任公司。當晚,秀秀他們就被安排住進了集體宿舍。一間宿舍擠著八張架板床,住著十多個人,他們操著天南地北的方言,交流非常困難。好在大家都是流水線上的工人,一日兩班倒輪流上班。上過十二三個小時的班,誰還有精力跟人說閑話!秀秀很快就適應了工廠生活。
秀秀原打算找到鎖娃就回去,兒子旺旺是她的全部希望。但廣東太大了,找一個人簡直是大海撈針。她一出工廠大門就連東南西北都摸不清,上哪兒找鎖娃!秀秀只能一邊上班一邊打聽。每當吃飯的時候,她就端著飯碗一個工友挨一個工友問,每問一個人,她都要向他們描繪一遍鎖娃的模樣。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她幾乎問遍了廠里所有工友,沒有一點鎖娃的音訊。
秀秀剛進工廠不懂技術,只能干包裝。秀秀眼疾手快,很快就成為包裝組的熟練工。第一個月下來,秀秀竟然領了800元工資。當她從出納手里接過浸透了汗水的鈔票時,突然意識到,她這一趟出來不僅僅是尋找鎖娃的,她也在找她自己。以前,她總覺得她只是個會種莊稼的農村女人,種莊稼只能填飽肚子,養家糊口的事還得靠男人。女人有了工資一樣也可以養家糊口么!
第二個月,秀秀領了980元。她給母親寄了800元,讓母親給旺旺買奶粉和學習用品。表兄發現秀秀干活手疾眼快,調她到燙釉車間上班。燙釉要盯住火候變化,迅速把燒得通紅的鑄鐵配件放進釉桶,但工資幾乎是包裝工的一倍。秀秀干了八個月燙釉工,皮膚被火光烤得紅艷艷的,臉上的干皮褪了一層又一層,但一想到她一個月要往銀行折子上存一千多元,秀秀就覺得褪十層皮也是值得的。
那一年,秀秀最擔心的是警察每隔一兩個月的突襲檢查。身份證、暫住證、計生證……住在一起的男女還需拿出結婚證。秀秀走得急,沒來得爭辦暫住證,被警察抓住過一回。幾十個語言不通、面色各異的人關在一個悶罐子似的鐵房里,被高溫烘烤著,汗味、尿騷味……填塞了人與人之間的空隙。頹喪與絕望使人怒目圓瞪不斷罵娘……秀秀疲憊地看著一張張神色各異的臉,有一種末日來臨的感覺。也不知過了多久,看守所的門開了,警察要求有身份證的人交二百元罰款了事。秀秀盯住警察面無表情的臉,突然問道,你們就不怕我們被烤成肉串嗎?她的話把警察逗樂了,他那僵硬的臉不由地泛起些微笑意,但隨之又被他努力擠壓回去。
繳了二百元罰款,走出看守所的門,秀秀感覺自己一下子強大起來。她竟然敢質問警察了,這在前幾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兒。在四嘴洼村,她連村上的文書都不敢反抗呀!
那兩年,警察總會不定期突襲檢查外來人員的暫住證。要是工人被警察帶走,廠里的生產就會受影響。表兄對看門人交代,只要警察敲門,看門人就得扯長嗓子咳嗽三聲,再把門拉個縫兒跟警察磨嘰。那些沒有暫住證的人聽見門衛的提醒,多半會迅速溜出宿舍奔往后院。后院的草叢里堆滿廢品,他們跌跌撞撞地繞過廢銅爛鐵,按住低矮的院墻翻過去,就是魚塘。塘邊雜草瘋長,藏身草叢中,很難被發現。當然,也有心里慌張,踩不穩掉入魚塘的。一位叫吳麥花的工友就落入過魚塘,差點丟了命。
吳麥花去了哪兒?一晃十多年過去了,秀秀再也沒有見過她。
那年臘月二十六,秀秀揣著一萬八千元,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回到村里。等待秀秀的除了兒子,還有鎖娃。兩年不見,秀秀自然是悲喜交加,她上前拉住鎖娃的手,小聲罵道,我以為你死了,你咋不給個信呢?鎖娃啥話也沒說,默默摔掉秀秀的手,往旁邊挪了挪,讓開門道。旺旺見了娘,自然歡喜得不得了,他拉開母親手里的提包,一件一件往外掏東西。包里塞的全是衣服,秀秀出去時穿的舊衣服,秀秀給家里人買的新衣服……
那天夜里,秀秀鉆進被窩,期待鎖娃像以前一樣迅速擁住她的身體——兩年沒碰男人,她的確有些饑渴。然而,鎖娃卻遲遲不上炕。他先是蹲在地上抽煙,聽秀秀絮絮叨叨地說她這一年的遭遇,直到秀秀停下來,他才默默爬上炕,和衣躺在另一邊。
“怎么了?死人。你倒是說個話呀!你這兩年都干啥去了?”秀秀伸出手,想拉鎖娃的手。鎖娃縮了回去,同時丟給秀秀一句比冰還冷的話,別碰我!小心臟了我的手。
咋了?我為尋你才出去打工——秀秀忍不住哭出聲來。
你說你沒染上臟病?
你懷疑我——秀秀委屈地說,我剛才都跟你說了些啥?你難道沒長耳朵嗎?
說了啥不等于干了啥!鎖娃譏諷道,前年我回來你說過你跟文書睡覺的事嗎?
這樁被秀秀埋在心底的秘密從鎖娃嘴里出來,著實讓她吃了一驚。是誰跟鎖娃說了這件事的?這就是鎖娃兩年不聯系她的原因嗎?秀秀怔怔地望著漆黑的天花板,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一夜,秀秀幾乎失眠。她忍辱含垢委身于文書,就是希望早早批個莊基,有自己的房子。她千里迢迢闖蕩廣東,就是為了找到自己的丈夫,保全這個家。在五金廠上班這一年,她忍受著一天十二小時的高溫炙烤,驢子一樣地工作,就是想多掙些錢,改變這個家的面貌。可是——可是,事情怎么會這樣呢!
讓秀秀始料不及的事還在后面。第二天一早,秀秀剛起床,就來了三個討債的,每人拿著幾張白條子,一個說姜鎖娃欠他六千元,一個說姜鎖娃欠他八千二,一個說姜鎖娃欠他四千七。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秀秀回頭盯住鎖娃。鎖娃避開她的目光,蹲在墻角里,一言不發。
來人把秀秀圍住說,錢是你男人欠的,聽說你打工掙了不少錢,該還我們了。
鎖娃干啥欠了你們的錢?從廣東回來的路上,秀秀買的是硬座,她幾乎沒怎么睡覺。昨天晚上,整整一宿沒闔眼,她的精神幾近崩潰,現在被討債的圍住,她感覺眼冒金星,腳下的土地搖搖晃晃。她朝鎖娃奔過去,揪了他的衣領吼道,你借錢干了什么?你說句話呀!鎖娃像一塊石頭,始終低著頭。
媽,我爸他打麻將——兒子旺旺的這句話像炸雷一樣在秀秀耳畔轟然炸響。
多長時間了?秀秀再次吼道。鎖娃沒有抬頭。旺旺說,你走了時間不長,我爸就回來了。他——旺旺沒有說下去。
秀秀扶住院墻,頹然蹲了下去。事情怎么會這樣?她拼死拼活為了把日子過得跟別人一樣,為什么生活處處跟她做對?
事情你娃都說清楚了。你趕緊把錢給我們還上,快過年了,大家都安穩。否則,別怪我們對姜鎖娃不客氣!一個人說著,走近鎖娃抓了他的衣領,另外兩個人過去攙了鎖娃的胳膊就要朝外走。鎖娃低著頭,不掙扎也不說話。秀秀只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屋里,拉開她的舊衣服找錢。回來的路上,她怕錢被偷,便把衣服拆了幾道縫,把錢塞進去又縫上。現在,她只能一條一條地拆開,往外掏錢。一萬八千元!每一張都沾著她的血和汗!
秀秀捏著一沓錢出來,邊走邊點數。鎖娃盯住秀秀手里的錢,目光直直的,像一只餓狗見到了一堆骨頭。那個困擾他的問題又一次浮現出腦海。秀秀哪里弄到這么多錢?他在廣東干了一年石料加工,深知掙錢不易。石料加工廠沒有女工,下班以后,工人們結伙出去閑逛,他們經常碰上站街女糾纏。他的工友禁不住誘惑,一次次把血汗錢花在那些站街女身上。第二天回到廠里,還要向他吹噓那些女人有多浪——他們嘲笑姜鎖娃是個假男人。誘惑與嘲笑他都忍了,但是有一樣事他沒有忍住。石料廠附近的村莊有人玩六合彩,他被工友拉著去看。工友是那里的常客,玩了兩把賺了三百元,笑嘻嘻地對鎖娃說,你也來兩把。鎖娃便坐了下去,與四個言語不通的人玩起牌來。一輪下來,鎖娃贏了一百元;第二輪下來,鎖娃贏了一百六。見好就收!鎖娃懂這個理,他裝上錢準備離開,被那幾個玩牌的拽住了。他們說著鎖娃聽不懂的語言,鎖娃轉臉看工友。工友說,他們說你手氣這么好,再玩幾把——鎖娃又坐了下去。第三輪他輸了一百八,第四輪他輸了一百四,第五輪他又贏了一百三……那一晚,姜鎖娃不僅輸掉了身上所有的錢,還欠了兩個陌生人三百元。他們拿出紙和筆讓他寫下欠條。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埋怨工友讓他輸掉了那么多錢。工友說,你還不熟悉,等你玩精了就不會輸的。
果真如此嗎?第二次,當工友叫鎖娃出去玩牌時,他沒有猶豫就跟著去了。他鉚足了勁,要把上次輸掉的賺回來。然而,與第一次一樣,他離開時又給別人寫了欠條。幾個月下來,他在石料廠賺的錢幾乎都輸在六合彩上。過年前夕,別的打工者大都背著行李踏上了返鄉的路,鎖娃沒有回去。因為建筑業如火如荼,石料供不應求,老板提出,春節期間不休假可以發雙倍的工資,鎖娃便留了下來。等他拿了那個月的工資趕回老家時,秀秀已經南下。秀秀的娘家哥兩口子也出去打工了,丈母娘還要領自己的兩個孫子,鎖娃便把兒子接回家里。
上塬好幾年了,鎖娃跟四嘴洼村的人還不熟悉。地里的莊稼忙完了,他有意去鄰居家串門。一來二去熟悉了,有人告訴鎖娃,他晚上見文書敲過秀秀的門。文書?就是那個長了一張狐貍臉的男人,鎖娃認識他。這么說,他不在的時候,秀秀跟別的男人睡覺了!鎖娃悶啊!悶在心里發不出來,就像火山巖漿在地下翻江倒海,沖撞著他無處可逃的心。那半個月,鎖娃像一頭困獸一樣在四嘴洼的村道上亂撞,撞著撞著,就撞進了麻將場。麻將場設在同莊的郭學珍家里,學珍兩口子沒有出去打工,撐個麻將場收彩頭。無論來了誰,他們都熱情地迎進門里,又是倒茶,又是遞煙。鎖娃第一次去他們家,就黏上了那種熱烘烘臭烘烘又煙霧繚繞的氛圍。麻將場上無贏家!這是他玩了半年才明白的道理,然而,為時已晚。有好多次,鎖娃在黎明的晨曦中離開郭學珍家的時候暗下決心,再也不進那個門了!可是到了晚上,當寂寞像蟲子一樣爬上額頭后,他就不由得輾轉反側,渾身難耐,實在忍受不了就爬起來穿好衣服,在夜色中走進郭學珍的家。他帶回來的錢早已搭了進去,還欠了一屁股債。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來!鎖娃懷著打個翻身仗就罷手的目的,一次又一次坐到了麻將桌前。一次又一次,離開的時候,他不得不給人寫下欠條。
昨天秀秀初進家門,他心里著實熱乎了一下,但隨即想起他聽到的那些閑話,想起他打工時在夜色中見到的站街女。在他的意識里,女人到了廣東,十有八九靠賣身賺錢。他想冷一冷秀秀,看看她啥反應。如果她賺的不多,說明他的擔心是多余的。可是,秀秀竟然掏出那么厚一沓錢來。這進一步證實了他的想法——秀秀去廣東沒干好事。
秀秀把那些錢一張一張數過去,給三個人分別遞到手里,又要他們手里的條子。一個說,鎖娃還欠他七百,等秀秀第二年掙了錢再還他;一個說,鎖娃還欠他二百,看在鄉里鄉親的份上,那兩百元他不要了……秀秀定定地站在院中,看著三個討債的背影一點一點地走遠,她忍了又忍的淚水像決堤的河頭奔涌而出,她咬著牙一言不發地站著,眼前漸漸模糊成一片,她的眼中時而浮現出廣州火車站人頭攢動的情景,時而浮現出車間通紅的火爐……她覺得自己正一點一點地變小,變成了水滴,水滴被火爐烤成了水汽。
媽——旺旺叫了一聲。秀秀沒有聽見,依然定定地站著。
爸,我媽——旺旺哭喊道。鎖娃耷拉著頭走近秀秀,見她滿臉是淚,心一下子軟了。他小聲叫道,秀秀——秀秀眼睛睜得大大的,淚水如小溪般汩汩地涌出來——
秀秀——鎖娃又叫了一聲,輕輕抓了秀秀的手,準備往屋里拽。
秀秀回過神來,一把甩掉鎖娃的手,厲聲吼道,放開!說著,她回轉身來,操起屋門口的水擔,就朝鎖娃身上砸下去。鎖娃沒有躲,他慢慢地蹲了下去,任憑水擔一下一下地落到身上。
秀秀三四天沒吃好沒睡好,她的手顫得厲害,只打了五六下,身子就歪倒在地上。
媽——旺旺被父母的舉動嚇呆了,站在邊上看母親打父親,沒見父親趴下,母親竟然倒了下去,他哭喊著撲到母親身上。鎖娃在兒子的哭聲中站起來,把秀秀抱進屋里。
秀秀清醒時,已到大年三十。旺旺爬在她身邊做作業,鎖娃正在案上炸油餅。秀秀盯住昏黃的燈泡,腦海里木然一片。
正月初八一過,莊里打工的人就動身了。秀秀思前想后,她還得出去打工。鎖娃是靠不住的,旺旺一天天長大,上大學、瞅媳婦、買房子……用錢的去處太多了。經過這么一折騰,她已經不相信姜鎖娃了。雖然他向她坦誠了一切……他賭咒發誓說他再也不打麻將了。秀秀也向鎖娃坦誠了一切,她被文書奸污的過程她都說了。事隔三年,她像說別人的故事一樣冷靜,她把她不得不接受文書凌辱的想法說得很具體。兩道冰川融化,河流又匯到了一起。秀秀說,咱要想一想咱為啥從喂馬搬到了四嘴洼?咱為了旺旺能有個好學校好好學習,咱不能讓娃將來像咱一樣出牛力流大汗!咱還必須出去一個人打工,一個人留在家里經管娃念書。事實證明,我掙的錢比你多。兒子娃要他爸經管,你留下來經管娃,給娃做個好榜樣,地里忙完了到鄉上的工程上找活干,一樣能掙到錢。
正月十六,秀秀再次走進了廣東佛山的五金制造廠,一干就是十多年。這期間,表兄換了兩家廠當主管,后來自己開辦了五金廠。秀秀是技術熟練工,表兄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有表兄與表嫂在前面撐著,她干活累是累,但心里踏實。這些年,秀秀的工資隨著物價噌噌噌地上漲,從最初的一千多元漲到了六七千元。表兄為了留住熟練工人,還給干了五年以上的工人買了“兩險一金”,秀秀的工友有的在佛山買了房,把老人和孩子接過去,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廣東人。五年前,兒子旺旺考上了省政法大學,秀秀便帶著鎖娃一起到五金廠打工。
鎖娃來了,秀秀不能再住集體宿舍。他們在工廠附近租了一間舊屋,屋子前后被新蓋的樓房遮住了光線,大白天進門就得開燈。廣東天熱,一張涼席、一頂蚊帳就撐起了一個家。他們吃飯在廠里,家只是睡覺的地方。曾經的激情在歲月的打磨下消逝得越來越快,他們好不容易出雙入對,卻發現彼此的身體都不行了,做上一天工,累得半死,回到出租屋沖個涼,躺到涼席上很快就睡著了。被窗外樹枝上的鳥鳴叫醒時,已到第二天黎明。周而復始,他們像五金廠的兩枚螺絲釘,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磨碎。第二次搬家,是因為第一次租的屋子漏雨,天一下就滴滴嗒嗒成了篩子底。他們在附近另外租了一間民房,打掃了衛生,掛上蚊帳,一個新家就成了。前年春節,上大學的兒子要到廣東來看父母,秀秀不愿意兒子看到他們住在那么寒磣的地方,便出了比原來貴一倍的錢,租了一套單元房,兩室一廳,還帶個小廚房。兒子要來,他們不得不買了鍋碗瓢盆、蔬菜、清油等準備做飯。兒子在廣東只待了一周就走了,七天時間,他們僅僅做過三頓飯。兒子一走,他們又恢復了出門上班、進門睡覺的生活。秀秀覺得租那么大的房子太費錢,便又搬到了一間舊屋。
秀秀計劃著,等旺旺大學畢業,他們也在廣東買一套房,一家人團聚。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旺旺大學還沒畢業就簽到了阿克蘇司法局。旺旺自立意識強,單位同事沒有不愛旺旺的,一位當領導的老鄉經常讓旺旺去他家幫忙跑腿,他的女兒與旺旺同齡,在阿克蘇醫院當護士,一來二去,兩個孩子戀愛了。今年五月,旺旺帶著媳婦去廣東看父母,順便辦了婚禮。不到半年,媳婦就要生娃了,秀秀就要當婆婆了。她必須離開廣東去阿克蘇伺候媳婦坐月子。
一周前,秀秀向表兄打了辭職申請,整理了一下他們的家當,除了兩人的衣服,其他都是廢物,鍋碗瓢盆長期不用,早已銹跡斑斑,只得扔掉。秀秀的衣服要打包帶走,出租屋里從此只剩下鎖娃一個人了。臨行前的夜晚,他們擁住彼此的身體,想做一次夫妻功課,鎖娃卻半天挺不起來,秀秀也不氣惱,她一寸一寸摸著鎖娃的肌膚,那張曾經光滑得像泥鰍一樣的身體已粗糙無比,脊背彎成了一張弓,脊椎骨一塊一塊的,有的朝里凹進去,有的朝外凸出來。鎖娃在五金廠干的是打磨。打磨工辛苦,工資也高。打磨的時候整天蹲坐在小凳上,彎著腰,干上一天,臨到下班時,腰就伸不直了。最要命的是,從去年開始,鎖娃就不停歇地咳嗽。起初,他們以為是感冒,到鎮上的藥店買了感冒藥。吃了一個月,咳嗽也沒有停下來。秀秀沒有經驗,把鎖娃的情況跟表兄說了。表兄讓秀秀帶鎖娃去醫院檢查,檢查費用廠里報銷,秀秀感激涕零。檢查結果是塵肺初期。醫生建議鎖娃遠離高粉塵環境,多到氧氣充分的地方休養。秀秀提議他們辭職回家。鎖娃說,家里那兩間舊屋破敗不堪,這六年沒回去,說不定早就坍塌了。回去住哪兒?再說,他們才52歲,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哩,旺旺還沒買下房子,他們還得弓起腰再掙幾年錢。咳嗽算什么,他換個工種就行了。
半年前,鎖娃調到了燙釉班。秀秀在調釉班,她工作的房間有一面小窗,正對著燙釉班,每每看著鎖娃弓著腰從通紅的火爐里釵出一塊塊燙紅的鑄鐵件,秀秀的心里就涌上一股酸楚的暖流。結婚26年,他們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前前后后加起來,也就十年。她一去阿克蘇,他們又成了南北兩地的孤雁,團聚的日子越來越少。
往事像車窗外的風景,一排一排從秀秀的腦海里閃過去。想起這二十多年吃的苦受的委屈,秀秀真是百感交集。
第二天下午,火車終于停靠在西安車站。下了車,秀秀拿出手機看時間,已到17:05。顯而易見,她即使趕到客運站,早已沒有回去的長途汽車了。在西安住一宿嗎?她無數次經過西安,有時在白天,有時在晚上,但她從未長久地停留。西安沒有親朋故友,西安也不是她打工的去處。西安只是她生命里必經的驛站。她不知道去哪兒住宿便宜。想到這兒,秀秀意識到,她雖然在廣東打了十四年工,但仍然是個鄉巴佬,城里的大酒店一家挨著一家,她卻從未住過。
不去酒店住宿,就得在車站候車室里過夜。
站在火車站出口,望著面前川流不息的車輛與人流,秀秀才意識到,她打算回家辦戶口的想法是多么貿然。一則,他們多年不跟村里聯系,不知道現在的村主任是誰,文書又是誰?當年,鎖娃和旺旺的戶口從喂馬村遷往四嘴洼村時,一人交了六千元。如今物價翻了幾倍,她的戶口要遷上來,又要交多少錢呢?再說,老家的辦事效率她清楚,要遞交申請到村委會,村上還得召開村民大會,村民一致同意接收她這個外來戶,申請才能遞到鄉政府與派出所……這一趟趟跑下來,沒有一個月是辦不成的。一個月后,孫子都滿月了,她還有啥臉面去見兒子和媳婦?
這么一想,秀秀決定不回家了,她又返身往火車站走去。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