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弦
在我寫作出諸下經歷之前,我是和一位和名叫王迅的年輕人生活在一處被沙化的很嚴重的草原上,那是位于沙爾額利格蘇木下轄的沙日塔拉牧區,廣袤的鄂爾多斯高原上的一小塊。
在我抵達那里之前我似乎對廣袤與無邊這樣的詞匯所感甚少,就像在此之前我從未想到過終有一日會生活在一處即便是同我最近的鄰居也有著三公里之遙的地方,這種體驗就好像生活在一方孤島上一樣自成一體,所以我倆的生活很少受到打擾,為此我們有著很多的時間去察覺那總讓人煩惱的孤獨。
如今,我倆都又視現代文明為失而復得,即便如此,我總是會像一位肅穆的稻草人一樣翹首地對著落日余暉,盡管日薄于西山每天都會如期而至,而我呢,總是對此留戀不舍,仿佛在夕陽的盡頭,藏有我一段熱切的追憶在那里一樣,事實上也是如此。只要我對著落日凝神、靜聽,那便會浮現出一位年輕人在斜霞染透天際的日暮,燃起爐火,燒著并不豐盛的飯菜,很多時候是單調的、難以調劑的,但即便如此,他仍操守著斯文人的不失體面,燒菜過后會用余火蘊出盥洗用的熱水,一點也看不出讓生活將就出頹喪的態勢;另一位年紀相當的年輕人則在沙丘之巔呼喊著他倆的羊群,羊群這時候和夜幕一樣散漫地撒滿鄉野,那群潔白的細毛羊總是令他提心吊膽,他善于用饒有口令的語調詛咒著隱藏起來的狐貍,又用憐愛美人時才用到的風趣褒獎著產羔最多的母羊。
在那里,時光在往復時給大地顯現出了寒暑更替的場景,而他倆的困苦卻從未易景而變,那確實是他倆的主色調,每每觀到這里,我便會眼角木訥出澀澀的滋味,意欲黑暗早點能夠傾盡這廣袤的大地,好讓我一走了之,但我深信下一個斜霞日薄的時分我依舊亦復如是,我想這個習慣會伴隨我終其一生轉而垂垂老矣。即便是日后我離開了那里,用他方的觀山望水、經俗歷塵將頭腦加以充斥,這段往事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轉而漸漸年代久遠,但我仍然揀選不出生活中還有那段鮮活的時光能像它一樣歷久彌新。
事實上,諸上所述的這些事情,嚴格地講其實并不無聊,只要我不是從開頭進行冗長地講起,難以想象長久以來,我都被那片承載著這個故事的土地深深地迷戀其中,在這一點上我說的并不浮夸。
接下來的事情,我想要從我倆勞苦了一整年到最后盈余到的那個器件開始說起。那個器件是一輛國產的雷沃-354型拖拉機,它最大車速也僅僅是二十邁左右的樣子,這一點我仔細地測量過,但不是通過它的路碼表,從我第一次見到它的時候路碼表早已成為了標志而不是標識,它壞到了不能告訴你一丁點訊息。我知道購買拖拉機的緣由絕對不能放在速度這一點上來考究,它的用途多被用于牽引,然而我卻受夠了它的緩慢,除此之外還有它那單調而又高亢的“噠噠噠”之聲,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我那三公里開外的鄰居巴音朝格圖坐在屋子里都能聽到它在響動、在震顫著那片土地,借此巴音朝格圖稱“這是當下草原上的畫角,因為昔日那高亢的畫角已經在牧民們代代相傳的過程中傳到了一處只有騰格里(蒙古語,意為至高無上的天神)才能找得到的箱底中了。”但我倆樂意接受它的這種不足,因為那感覺起來就像是對苦悶的一種叫囂。
我倆購得拖拉機的時候是在春天,那時候大地還沒有完全解凍,在此之前我倆在經營著的牧場上干著繁重的體力活,我篤信20世紀生存在這里的牧民也要好過于我倆,他們有牛有馬,而我倆卻什么也沒有,牧場上需要運輸的東西只有兩個辦法來進行轉移,一種形式是扛著,另一種形式則是我倆抬著,除此而外別無他法。而我們經營的牧場面積在眼下這種落后的勞力面前大的令人發愁——足足兩千畝牧場,換算下來是三平方公里多一點,共和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中的三平方公里。我倆很快就意識到了必須創造一個可以釋放我倆勞動力的條件,而沒有什么是比拖拉機更適合不過的了,事實上在這個意識期上我倆徘徊往復了很久,有時候我倆一提到拖拉機就當即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倆深知來到這片土地的緣由——失業帶給我倆的落寞感和現實難以言喻的物質窘迫束縛著我倆,有時候在我倆會的對話中會聊以自慰地提到“這片土地的魔力在于只要秉持著勞作的雙手,失業這種事情將永遠不會出現。”而這片土地雖然為我倆提供了謀生的路徑,但經濟方面的壓力卻沒那么容易就能夠擺脫的掉。起初我倆用風趣的語句來為彼此打趣,這樣做總能夠緩解掉粗鄙的體力勞動附加給我們的粗俗感和疲憊感。但直到有一次王迅的右手背在門框上擦破了皮,我再也找不到用來為他的疼痛打趣的語句,事實上誰也不能夠找到,只要內心還是柔軟的人就都辦不到這一點。
那是我倆趕著時間卸掉一整車玉米包時發生的事,我倆用租借來的貨車向牧場里拉回五十多包玉米,車主在催促著我倆盡早歸還他的貨車,平心而論這種重體力活怎么能夠快得起來呢,屋前矗立的蘇力德可以神示我倆確實沒有浪費掉哪怕一丁點的時間。我倆像兩只螞蟻一樣在自家門口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在活干到一少半的時候,王迅站在門口沮喪地用左手不停地揉摁著右手背,兩只手被沁沁滲出的血染成了朱紅,眼神迷離的就像一位要去接受詛咒的勇士,而我見此卻一時拿不出什么好的辦法,我倆誰都沒有置辦急救用的碘伏和紗布,生活就這樣被我倆將就到了近乎原始的時代,和現代文明毫無一點干系!傷口得憑借著血紅蛋白自然地凝結,那塊傷口的面積超過了一枚一元硬幣那么大,裸露在乍暖還寒的春風中,王迅在這種物質匱乏的無奈中馬上作出一副毫無干系的樣子,搶在我安慰他之前就對我說:“又沒什么大礙,只是表皮擦掉了而已。”一副很無所謂的神情,就這樣在短暫的休整過后我繼續扛起了該死的玉米包,連必要的包扎情節都沒有出現。還能有什么辦法呢?不會再找出第三個人來幫我倆分擔一絲的體力活,在我獨自扛了兩包后,他繼續加入到了勞動當中,怎么說他都不能勸止,還執拗地說:“你想多聽幾次車主的催促嗎?”而手背卻還在向外涌著鮮血。我真想以他的固執為由與他干上一架,他切切實實地折磨到了我的心靈,我寧愿獨自扛完余下的玉米包。那晚我倆誰也沒有和誰用言語交流,就像一對彼此慪氣的小伙伴,只有朔風在不合時宜地呼嘯著我倆的房屋,要不然那真讓人靜的可怕。
就這樣我倆再也沒有為購買拖拉機的事猶豫再三,事實上我倆一直都沒有為此猶豫過,只是經濟條件制約著我倆罷了。這種制約在我倆解決掉開口向別人借錢時難以啟齒的羞澀感之后得到了打破,就這樣我倆搞到了兩萬元錢,而這只能買到一臺成色還過得去的二手車,即便如此聽起來也是蠻不錯的了,因為此時我倆的雙手看上去儼然如一副皸裂滿布的榆樹皮,為此我倆在悲情之中無時無刻地不去帶著膠皮手套,如實地講那手套就像遮羞布一樣覆蓋著我倆的懊喪感。
牧區里現存的拖拉機因為它的使用價值而顯現出了至高無上的地位,沒有人愿意變賣這個家當,除非它的毛病繁雜到使自己的身價淪落到一無是處。所以我倆只能到很遠的地方去物色一臺。買拖拉機是我一個人去的,牧場里必須得有個人一刻不離地看管和打理,誰也不能保證一百六十三只綿羊能在吃飽了之后安分地不去四處信步,是的,那時候我們的牧場體系儼然已經很龐大了,王迅此時還沒有任何駕駛拖拉機的經驗,我雖然有那么一點駕駛經驗但也只是停留在淺顯的地步,讀者可不要在此借籍我的這種無謂使然,因為你們行走的公路可不會像我這里那樣“康莊”。
我去了很遠的地方,我有這個意識是在我歸家的時候。我是從城川嘎查(嘎查在蒙古語里意為村莊)的一個二手農機行買到的拖拉機,那是一處不錯的嘎查,從街道上行走的每個人都并不急于前行,這種恬靜的氣息讓我對這座嘎查有了幾分雋永,我像聊著家常一樣就拖拉機的交易進行著討價還價,但最終價碼我卻銘記于心,不管事后別人什么時候問我我都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出它的價格—一萬九千五百元整,我從未如此地清楚過自己的花銷狀況。
我駕駛著拖拉機,在我從城川嘎查離開的時候,從拖拉機左側的反光鏡中我瞄到了一架仿佛鑲鍥在天空之中的十字架,我回頭向著我的左后方望去,一座西式的教堂孤寂地聳立在距離我一公里而外的平原上,教堂頂部的十字架醒目而又標異,太陽此時駐留在十字架的斜上方,然后我將車速緩降了下來停在了路邊,我脫下我的膠皮手套,對著雙手哈了幾口熱氣,然后將雙手交叉著插到我的腋下,佝僂地迎面著在輝光中感召我思想的十字架。
那個時候我獨自微笑的極其坦誠,我斜倚在拖拉機的擋泥板上,陶醉于眼下的光景里。真是一處富饒而又綿遠的原野,大地一直延伸到了遙遠地有些模糊不清的地平線,天空也很大程度上湛藍出它本有的廣袤無邊,而這座教堂矗立在這里好像并不急于傳教和布道,就像早在十三世紀來到過這里的那兩位歐洲傳教士約翰·普蘭諾·加賓尼和威廉·魯不魯乞,只是為了搞清楚生命歷程中的一些惶惑,而此時我也恰巧被當下這個世界搞的有些惶惑不安。在我將思想的觸角升到天際的時候,一群南歸的鴻雁穿過教堂上方飛向了比北方更北的遠方,也許在那里的某個偏隅正有著那么一位牧民應景地唱起那首吟了一輩又一輩的蒙古長調“春天飛來的所有候鳥喲,在那天涼的時候飛回了南方。從小住慣的故鄉在這里,為什么要去那陌生的地方。如果是那黃花色的黃鴨喲,就會落到泥潭水塘湖面。如果是那信黃教的喇嘛喲,就會住在沙爾額利格的召廟……”我猛然想起了一點——這臺拖拉機沒有任何夜間照明設施。
我啟動了拖拉機的馬達,在噠噠噠的嘈雜聲中我繼續向著七十公里開外的沙日塔拉開進,乍暖還寒的凜冽使我的身子瑟瑟哆嗦,在緩慢地行進中我琢磨起來了自己,我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有的時候我總是會不自覺地去遐索這一類的事情,哪怕絕大部分的思索都可以劃作杞人憂天式的徒勞,在這一點上我也是很清楚的,因為我在自我剖析的時候總是認為我很大程度上可以算作為一位悲觀主義者,那么對于像我這樣一位悲觀主義者而言,時而往復的遐想和思索只是為了擺脫無聊的現境。但在一些特定的環境下,思索一些東西將會為我找明希冀的方向,但我寧愿這種特定的環境永遠不必臨現,因為就我而言那種特定的環境總是在充斥著饑餓和寒冷之后才會臨現,這一點總是讓我懊惱極了。
在我的悠思中我還將王迅牽扯了進來,我也搞不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命運早已將我和王迅兩個人緊緊地捆綁在一起,我與王迅是姨表關系,我年長王迅一歲,在讀書時期我們各自為伍,步入社會之后我們卻有著相同的工作工種,但不是供職于一家單位,即便如此,我倆往來的卻極其頻繁,這使得有那么一起事件將我倆都裹挾了進去,我倆被命運簇擁著、逼迫著,找不到缺口該如何行進下去,我倆不得不放棄掉當下擁有的一切,除了家庭。
我與王迅當時都剛過了而立之年,在此之前,我倆都沉浸在生活規律有序的氛圍中體面地活著,從未想象過會因失業而落魄街頭,經歷了失業這番跌宕后我倆對未來生活所設想的種種憧憬就可憐地幻滅了,不得不去找點事來做,但都又為無事可做而暗自傷神,就這樣我倆在現實的迷幻中險些迷失掉了自我,這真是一件讓人傷透腦筋的事。
我倆的潛意識里察覺到我們被什么東西給桎梏住了,至于什么東西呢我不知道,但絕非是命運這種無稽的因素,我倆都想將自己置身在廣袤無邊的環境之中,這一點讓我倆想到了大海與草原,在這一點的基礎上草原更要切合實際一些,我倆便驅車駛向了草原所在的方向,但我們并沒有那么不負責任,我們還得能夠隔三岔五地可以回歸到各自的家庭當中,這是本分應該考慮在內的東西。就這樣我倆選擇了沙日塔拉作為我倆另一種生活的依托。在沙日塔拉的土地上租到了一塊看起來有些荒蕪的牧場,但在我倆的內心里這份荒蕪只是眼現的,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得到改觀,為了這份加以希冀的憧憬,我倆還給牧場起了一個聽起來還不錯的名字——薩岡牧場。
如果你們想要搞懂薩岡包含著一個什么樣的隱意,那你們不妨拿起《蒙古源流》來品讀一番,之后你將會有所疑問,是誰將這個民族的歷史寫得如此富有詩意和氣勢恢宏?你會在書的扉頁中注視起薩岡·徹辰·洪臺吉這個名號。令我尤為開心的是薩岡·徹辰·洪臺吉的墓冢距離我倆的牧場只有不到五公里的樣子,那是一處名叫翁袞希里的山丘,整個沙日塔拉牧區也找不出第二處地形能夠高過于它,我時常孤坐在院子里去端詳著翁袞希里的巍峨,在我孤獨到無以復加的時候我會到翁袞希里走上一走,它就像耶路撒冷的哭墻一樣撒滿了我的心聲。
薩岡牧場上最早的成員僅有我倆,這種看起來有些孤寂的狀況持續了一到兩周,這段時間里我倆只潛心于一件事情,那就是將牧場中殘留的羊的尸首用火燒盡,我倆至少焚燒了有十幾具,我倆的行徑引來了牧區上牧民們的驚懼,他們在觀看到了焰火之后對我倆的做法尤為不滿,他們的信仰使得他們時至今日仍然虔誠地認為有羊死亡在牧場上的某處是因為騰格里想要讓它在那里超然于世,在那里擺脫掉了前世今生的淵源,這是一種被騰格里欽定的幸運,牧民們怎么能夠擾攪這份神祇呢。這一點讓我倆陷入了惶恐,因為暴尸荒野總是會讓瘟疫緊隨而至,但我倆還是將那些還沒有焚燒的尸骨以一種牧民們難以察覺的方式作了就地掩埋。在這一點上我相信騰格里是諒解了我倆的,因為在后來的生活中,牧場上總是安寧而又悠然。
在我倆剛到薩岡牧場的這一到兩周的時間內,發覺牧場上沒有牛羊信步那就像一攤散發惡臭的死水一樣讓人煎熬難耐,當然我特指的是了無生機這一點。最先打破這個格局的是十只種母雞和一只蘆花公雞,那只蘆花公雞的價格可以等同兩只種母雞了。在飼養了一段時間之后我倆一致認為那位賣雞給我倆的商販是一位品格卑劣的家伙,他利用了我倆對家禽飼養方面的一無所知來欺騙我倆,那只蘆花公雞在吃了我倆十多天的玉米粒之后從雞窩里操著和其他母雞只有在下蛋之后才發出的“咯咯蛋”聲走了出來,我倆在驚奇之中從雞窩里找到一顆潔白的雞蛋,這只有那只蘆花公雞才能干出來這種事,因為那十只種母雞下的全是紅皮雞蛋。為此我倆作了一番剖析,平心而論我倆對待它們是極為溫情的,我倆將雞窩安置在一處陽坡下,為了論證那一塊選址的優越性我特意在一次朔風呼嘯中站在那里足足半個時辰,那里確實是一處避風的陽灣。還有王迅總是能夠準確地知曉它們當中的誰精氣神低迷,它們也以同樣的熱情回饋于我倆,是的,它們如果發現我倆不管是誰從遠方歸來,總是持著一副迫不及待地熱情奔向我們,就這樣還總嫌步伐不夠匆忙,還得一邊撲棱著那雙孱弱的翅膀,那場景就像一個個撲向娘親的孩子。我相信在這一點的佐證下它們是不會輕易作出那種心情不好就下各種顏色的雞蛋以示抗議的怪誕行為,從此那只蘆花雞只執著于一件事情,每天按時用它那傲嬌的嗓音提醒我倆,它在熱情的促使下為薩岡牧場產下了一顆又一顆雞蛋,就這樣薩岡牧場步入了它全新的一番繁榮而又祥和的局面,如果你們覺得我這么說難避王婆賣瓜式的嫌疑那就權當是苗頭好了。
緊隨其后是九十只鄂爾多斯細毛羊來到了薩岡牧場,到處是它們肆意的熱情,時至今日我仍然未能忘懷我倆將它們驅趕到薩岡牧場時的情景,我倆就似一對孩童得到了久違而又心儀的玩具,整張臉都洋溢著滿足與恬靜,而它們則悠然地一邊行進一遍遍啃食著沿途的草木。
緊接而至的還有三十九只“二混子”,這么叫是因為它是灘羊和細毛羊雜交的品種,當地人都這么稱呼著,我倆嘗試找出一個出自書本的學術用語來更加貼切的稱謂它們,但找到的皆是雜交、雜合混種等字眼,聽起來就像是在罵街一樣粗俗,為此我倆一致領悟到了情調的源頭并不是出自那幫既道貌岸然又以情懷自詡的這一類人,對于該怎么稱呼它們我倆也就隨俗而就了。那三十九只二混子還撫育著三十四只小羊羔,它們就像小精靈一樣圍繞在我倆的生活周圍肆意撒歡,當然有時候也為奶水不足而狂喧不已,我時常去將它們中的任何一只攬入懷中,我撫摸著它,它則享受著我的享受,這種感覺很難用辭藻著述出來,如果非要有所言語那就奉上那句“感謝騰格里”!
我可以感受得到薩岡牧場就這樣被革新出了又一番別開生面的場景。對了,后來我倆在市集上找到了此前賣雞給我倆的那個商販,他在他精明的大腦中,怎么也回想不起來他的那起卑劣行為,為此我倆還展開了一場獨具市井的爭論,期間招來了一圍的人群,在我倆細致的描述一番過后商販聲稱“如果你倆向我買九只母雞的話,我愿意將公雞的價格減價十元于你倆。”就這樣他在用這十元錢緩釋掉了他尚存不多的內疚感,還讓這一圍的人群感受到了他的謙謙君子之風,我倆為了得到那十元錢的甜頭又為薩岡牧場帶去了十只雞,為了不被遭受到第二次的愚弄,一位蒙古大叔當眾拎起它仔細端詳一番之后宣示“它確實是貨真價實的,小伙子們,自我結婚那天以來,除了我自己,它是我見過的最具英武之姿的家伙,你們的那十一只小甜心從此不用再守著春閨了。”
它在盛夏之時完成了雄性成熟,之后我倆再也沒有睡過一個懶覺,不為別的,它打鳴的時候總是要從雞窩里走出,然后跳上我倆臥室的窗臺方才開始,它的這個行徑是摸著黑進行的,高亢一聲之后它會得到我倆的一番恫嚇,這是它應得的,然后它則像一位紳士一樣悻悻然離開。不管我倆將恫嚇作的如何逼真,它都一樣要執著于此,直至我倆對此改觀的順承了起來,那家伙真是個不錯的布道者,將我倆的懈怠一改前非,沒錯,我認為這里應該用懈怠來描述才是切合實際的,因為在入居薩岡牧場之前,我倆有時候存在的賴床現象是休息飽和之后的無節制行為,而在入住到薩岡牧場之后那里還存在什么休息飽和之說,當地人管干活稱為營生是再貼切不過了,那種事情確實是只要你去經營就會有生生不息的活計一直需要你來解決,而在這種了無盡頭的徜徉中怎么能不心生懈怠呢?
我在這樣的回味中驅著拖拉機全速前行,夜幕低垂而我卻還在歸途之中,直到黑暗徹底地籠罩在我的四周,我懊喪地將車熄滅在路邊,在那里找到了一些柴火并引燃了起來,火苗為我帶來了光明的同時也為我驅走了寒冷,篝火升起的青煙讓大地和星夜有了維系,我此時所在的位置距離薩拉烏蘇河的源頭也不過搖手可及,早在三萬五千年之前,有著那么一群人也在這里聚簇而棲,每當夜幕低垂之時便燃起宛如零星般的篝火,他們顴骨高隆所烘托出的深邃眼眸在篝火的溫和下陷入了深思,他們的思緒也許并不那么綿延悠長,只是暗自思躇著如何機巧地去應用自己身軀所稟賦的靈異,很多時候會在饑餓和寒冷的縈繞下黯然傷憫,也時常會為為數不多的只言片語而難以描繪他們的表述而倍感焦急,便有人從火堆中抽出帶著火星的木炭條,借此將那些難以描摹的表露和難以戰勝的野獸涂畫在巖石上展示給伙伴,他的伙伴們斜傾著腦袋觀摩著同伴展現的這幅意會,這一幕就像博物館里有一圍人在盯著著畢加索的油畫而深陷思索一樣。就這樣一切都包圍在了夜的黑,直到我們稱他們為河套人的先祖。
爾時,我在火苗跳躍地曳映之中觀察著那臺拖拉機,一時間我腦際中臨現出一種這一幕曾經有過的感覺,我為此苦思冥想,最后我勉強找到了關聯,我在一位紙幣收藏家的手里見到過這幅場景,中華人民共和國將這個物件曾經印在了第三套人民幣的一元錢紙幣上,那是一九六○年的事情,而今那種紙幣只能從老人的記憶中感知到它的溫度,讓我難過的是時隔半個多世紀之后我卻依然對拖拉機希冀不已,距離三十公里開外的王迅也和我懷著一模一樣的心情。也恰恰是這份心情讓我感覺到難以理解,這讓我覺得我和王迅是這個世界上最孤單的兩個人。
在我那無聊的苦思和冥想之中我被一個驚嚇恐嚇的猛地一個趔趄,我急忙作出了奔跑的態勢,緊接著我發現我的四周圍著十多頭黃牛,它們都婆娑著碩大的雙眸盯著我,從眼神里可以看出它們毫無犯忌的意思,它們是為了尋求光亮才趕到了我的面前,就這樣它們集體死死地盯著我,我也盯著它們,其中一頭牛還在拖拉機的前配重上為自己撓了個癢,它把拖拉機搞的左搖右晃,之后它們又開始轉而端詳起來了拖拉機,我覺得我們似乎在此時有了一個共同的課題,多么怪誕的感覺,我便對著那頭撓了癢的牛說:“對于體力活這一方面你的基因深處埋藏的到處都是,雖然你在這個時代已經告別了這類事件,你可不可以啟示我,自打近來繁重的勞動讓我喪失掉了作為人的全部優越感,原本持有的一切信念、被教條出來的一切信條全都被眼下搞的坍塌了,前途和光景是不是都毫無掩飾的存在于一次和又一次勞力之下,而在勞力一說之中那種前途和光景又是毫無見地的,人的意義在此時便退化到了只為啖食的物種,大千世界與此毫無干系。這種事情便是難以逃脫的宿命嗎?最后就都淪為前人所說的‘人為吃穿斗,驢為吃黑豆這種淺顯的命運之中?”
它們之中誰也沒有為此作出回應,就像那晚的夜色一樣靜穆,我又將我的惶惑重新申加了一遍,依舊如此,反倒讓我認為我再這樣下去就不失淪為一只牢騷滿腹的秋蟬,我便沒有耐性的向后一仰躺在了草原上,直到月亮從太陽升起的地方走了出來,那是一輪滿月,將大地隱約地照出了一個梗概,等到篝火黯滅之后我又重新回歸到了歸家的路途之上,而那群牛呢,依舊圍在那里享受著夜的黑。
我在后來的回憶中,有一件事是我反復拿捏不準的:勤勞,這種品格在被塑造了之后,而本應當加以償還的物質回饋如果成了難以實現的遙想,那么應當算作是天道罔顧呢,還是歸咎為了一場碌碌無為的憐憫?
薩岡牧場的勞動效率在拖拉機的加入后得到了很大的改觀,我倆空閑下來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多,用游手好閑來形容那一段時間里的我倆是再合適不過了,那個時候適逢春季的農忙,整個沙日塔拉都沉浸在農耕當中,那場面就像患上了流行性感冒一樣,他們全都跑到了田野里扒拉起來了剛剛解凍的泥土,通向這里的一條三米左右的柏油路顯現出了繁忙的景象,道路的狹窄讓牧民們在駕駛農用車的途中操持著彬彬有禮的風尚,牧民們會在會車的時候急忙地進行農事交流,我倆也有幸加入了其中,但總是被交流到一半就出現難以掩飾的難堪,就當下的農耕而言,我倆是處于無事可做的境地,而牧民們務實的勁頭可沒工夫聽我倆瞎扯。
我認為我倆是沙日塔拉上最先知曉大地解凍這一消息的人,我倆生活的領地上沒有廁所可以讓我倆感受文明的生活,為了在原始而又野性的生活中活出一點現代人的樣子,我倆每次在如廁之前像科考隊員一樣扛起鐵鍬走向荒野,事后還不忘了像豺狗一樣將污穢進行掩埋。所以我倆已經確鑿地掌握了大地的密碼,我倆熱切地想要應用這些密碼來打開這片土地的神奇。
基于那份難堪的驅使,我倆在薩岡牧場上兜兜轉轉了幾圈之后一致認為牧場上有大約三十畝的土地是肥沃而又平整的,用來作為耕地是再合適不過了,隨即我倆就又開始為這三十畝肥沃的土地找不到可以灌溉的水源而惋惜不已,就此而言我倆開始了一番正確的論斷,若就地打上一眼水井之后就可以一舉解決掉適時土壤的干旱,但與此同時還得配備一整套的灌溉設施,而作為租賃者而言,這種一時難以收回成本的投資是大可不必的。那種憑借粗放的“靠天吃飯”模式在當下這個時代下只有賭徒才能做得出。
在會車時難堪的這一點上我倆并不是單獨的,還有一個人也像我倆一樣,他叫賀西格吉日嘎,一位來自沙日塔拉牧業社西頭的五十多歲單身漢。
賀西格吉日嘎打聽到我倆的狀況后也認為我倆和單身漢也是差不多的,本著覓得知音一般的熱情提著一瓶燒酒和一綹風干牛肉來到了薩岡牧場做客,當天我倆就認為他是一位酒鬼,他獨自一人喝干了自己帶來的一整瓶燒酒,可以看得出他還沒有盡興,但我倆也沒有辦法,我倆在那里過著節制的生活,酒這種東西我倆從未置辦過。賀西格吉日嘎在從酒杯里喝干最后一滴酒后,咋著舌頭說要回家,我倆也沒有作出留他住下來的意思,因為我倆拿不出招待客人居住的房間,但我倆待客的熱情一點也不吝嗇,我倆驅車送著賀西格吉日嘎回家,那時的賀西格吉日嘎是世間僅存的一位吝嗇鬼,他一直在用“好像”這個詞給我們指引著道路,除此而外沒有另一個詞匯從他的嘴角吐露出來過,我們在蹩腳的“好像”中茫然驅著車四處亂兜,勘遍了沙日塔拉的每條道路。
在夕陽將清寂的翁袞希里染成一片金黃之時,我們停下了前行,駐足在了翁袞希里北麓的一個剛剛減封的水塘邊,蘆葦在搖曳著它那絨毛般的纓穗,劃進蘆葦叢的野鴨則在水面上漾下了一攤漣漪,有幾只我叫不起名字的涉禽單著它那細長的腿立在淺塘邊,它們感觀著那里的一切,包括我們在內,細長的腿和蘆葦的枝節一樣直直插入水中。
不得不說賀西格吉日嘎是一位最煞風景的人,他走下了車,在東倒西歪中將鴨群驚擾的嘎嘎直叫,他似乎一點也聽不到我倆在呼喚他,只是執意地走向水塘北邊的那間房子,你看著他的眼睛就會發現那眼神堅毅的像一名戰士,他穿過水塘、行過一塊面積很大的耕地,抵達那間房子后從大門垛的角落里找到一把打開房門的鑰匙,家里最顯眼的墻壁上掛著一幅成吉思汗的畫像,比畫像矮上一個拳頭的是一張沒有女主人的全家福,全家福里只有兩個人,使你看上去會發覺這感覺要比單人相片還要孤單。其中一位是賀西格吉日嘎,另一位估計是他的兒子,因為容貌特征上看得出有很大程度上的遺傳,我首先便生出這種猜想,但直到后來我都沒有見到過這個人,這份猜想也就一直未被印證。
在我倆結識了賀西格吉日嘎不到三周之后我倆承包了賀西格吉日嘎家門前的那塊耕地,在這一點上是有一些機緣巧合在內的。我倆在拖拉機可觀的勞動力所帶來的欣喜之中還夾雜著一絲悵然,我倆會在每晚都計劃著次日該做些什么活計,但在次日里我倆開著拖拉機可以個把小時就將所有的計劃都付諸實現,余下的時間里是空洞的、迷茫的。與此之時,賀西格吉日嘎會不期而至地拎著酒瓶來到薩岡牧場,和我倆一同排解著大致相似的孤寂,但我倆認為他這樣反而得到的是變本加厲的獨孤,他總是得獨自飲完燒酒之后又獨自離開,直到沽酒將他的囊中傾盡,在沒有酒精參與之時他化作一位謀劃絕精的智叟,那時候是我們仨真正意義上遠離了孤獨的時日,他開導我倆得去體驗一番耕耘之中的樂趣,在耕耘之事上他可是一位經驗滿腹的導師,他也愿意給我倆講關于農耕的事情,從他的嘴里讓農耕淡去了莊重的表象,在他認為農耕不外乎到什么時令干什么事,二十四個節氣可得盯緊了,“人誤地一天,地誤人一年”“人不哄地皮,地皮同樣不哄肚皮”。一年的繁忙從“過了驚蟄節,春耕不停歇”,在到“清明前后種瓜點豆”等等。短短幾天里他傳承給我倆的農耕古諺就寫滿了我桌上那本臺歷的邊角。
在清明這個時令當日,那是一個天氣有些陰郁的清晨,賀西格吉日嘎站在薩岡牧場最高的那座沙丘上,我倆也經常在那里觀察牧場上的情形。他雙臂后操仰首以觀天象,口中吟念著我倆聽不懂的蒙古語字訣,那些字訣連他自己也翻譯不出來,但這一點也不影響他在這一時之間就樹立起來的認知淵博的氣息,就像巫師從來不向旁人引證那些符咒一樣,有幾分雖不明但覺厲的意味。在他的描述里那些字訣盡是些對天象演算的口訣,他還不忘用“可靠的和乘法口訣一樣”來褒獎先人的智慧。他不時地俯首用手指丈量著潛藏在地表下的水頭,做法古怪但又富有哲學考究時的推理性,最終我們回歸到了餐桌上,在一只盛滿井水的木碗前給出了一個預言,“蕩漾的水紋給我啟示著一個前不久的將來,田里的糜子偷聽了稻草人讓喜鵲捎給寡婦的情話臉羞得那叫一個紅,金桃黍(玉米的俗稱)把旗王爺的大金印揣在了自己的腰里鼓起了很大一個包,向日葵噙著一扇嚼不爛的磨盤撐出了一張大臉。”那一刻他在我倆心目中的形象已經達到了頂峰,如若不是現代文明已經植入我倆的骨髓,我倆一定會將賀西格吉日嘎解說的加以神化來作為我們子孫們的童話故事。
我倆迫不及待地想要將那些農耕古諺引證于薩岡牧場上,在那三十余畝平坦的沃土上,伴隨著春日的芬芳和周遭回響著的拖拉機隆隆聲,我倆也將拖拉機開到了那里,并在那里有模有樣地架起了犁,試探性地拉出了一溝溝歪歪扭扭的犁壑,在那里烏鴉為我倆大唱贊歌,因為在犁溝里有著體態臃腫的蟲子。倏然,我在那一時刻深切地認為我是與這個世界是一體的,我手植于此的苗木會隨著時日完成各自的生命周期,禾苗結出纓穗,樹苗撐起綠蔭。雖然我所努力踐行的并不會有多少人知道,一如生活在這里的先民不為我所知一樣,可我能感覺出先民的存在,從一株株古木、一垣垣殘壁、一泠泠清泉。同時我從自然中得到的回饋也正是先民們曾經享受過的,那一剎那間無始亦無終。
自此之后我倆開始變得主動邀請賀西格吉日嘎能夠蒞臨薩岡牧場,在他的指導下我倆施肥、耕耘,就這樣過去還以荒灘而著稱的地方成了蓖麻、向日葵、紅薯、土豆的種植園。
我倆沉浸在了那三十畝的田地當中,沙日塔拉的“流行性感冒”感染了我倆,臉上洋溢著再經過一些時日之后定會出現碩果累累的期許中,風調雨順的預言讓我倆不用再為如何引水灌溉這一類焦心的瑣事而庸人自擾,并膨脹出如果再給我倆一塊上百畝的耕地,我倆也一樣能讓它從綠意盎然到黃金燦燦,這一點也完全合乎了賀西格吉日嘎的構想。他在我倆表現出的這一狂妄的自信之下暗自提點他家門前就有一塊這樣的田地,那是一塊面積為六十畝的耕地,他時常因為年老體衰而為此暗自傷神,在我看來這個辭咎潛藏著對懶惰的詭辯,此時的賀西格吉日嘎距離年老體衰還有著很長一段光陰相間。講的實際點,他是一位單身漢的緣故,在蘇木里勞作單位多是以家庭為單位,外出承包耕地的家庭也有很多,但為了避嫌沒人愿意讓自己的妻子經常出入在住著一位單身漢的地皮上。懶惰附加著這一點才是導致六十畝耕地撂荒的真正原因。
我倆在賀西格吉日嘎給我倆促成出的膨脹感下極其樂意去租種他的耕地,但我倆給出的條件是得秋收之后資金回籠才能償付得起地租。賀西格吉日嘎可等不到那個時候,他又開始轉而說服我倆將羊賣掉十多只就可以將眼下一切矛盾化解得無影無蹤,我倆一致以決不變賣任何一只羊作為底線僵持在這個節點上。
在此時我認為我倆并不是一個稱職的司牧人,如果講得直白和透徹一點,我倆的羊群最終命運不就是走上了餐桌,供給那些用餐之后會用上一張像羊羔毛一樣潔白的紙巾將嘴角的油膩擦的一干二凈的市井之民,他們根本不會浮想出哪怕一丁點關乎這些羊只生前的狀況,只有我和王迅對這些羊只憐愛有加,我倆會在給羊灌驅蟲藥時將藥丸研磨得極其細致直至入微,灌藥的時候會體味它們的呼吸,不至于讓藥劑嗆到它們的肺部;會將寄生在它們生殖器官上的蛆清理干凈而不覺得有多么污穢骯臟;會探究出它們不同叫聲會送達出一個什么樣的行止。我倆深深地將它們視為生活中的一部分,并珍愛有加。對于它們最終會迎來一個什么樣的命途我倆一直是保持著諱莫如深的態度。
這一情愫使得接下來賀西格吉日嘎再沒有提到賣羊的事,我倆也沒有在向他詢問關乎農耕的事情。但買賣不成仁義在,賀西格吉日嘎給我們提點到了薩岡牧場上潛藏的危機,“進入隆冬你倆這群羊的草料該怎么解決?”這一點又將我倆的思維桎梏在了去通過種植一塊面積可觀的玉米田來解決這個問題。
我倆在賀西格吉日嘎敘述的那個確實存在的危機里動搖著之前劃定的底線,薩岡牧場賣掉了二十只小羊以完成了土地的租賃。
我倆將拖拉機開在了賀西格吉日嘎家門前,在那里種植了整片的玉米。自此酒精又重新回歸到了賀西格吉日嘎的血液中,并延蔓至他的周身。在這里你們是否有了一點察覺?事實上我倆是在一個叫作酒癮的促使下完成著所作所為,而在此之前我倆對此卻渾然不覺。自此賀西格吉日嘎失去了先前指導我倆進行農耕的熱情,他日復一日地爛醉如泥,我倆在失去向導的可怕境地下慌過了神,所幸那本臺歷還記載了些耕耘當中的精髓所在,我倆將臺歷搬上了地頭,臺歷在我倆蘸著口水的反復翻閱下褶皺卷曲,即便如此我倆該走的彎路可一個也沒有少,最后王迅憤惱地說“今后只要是和賀西格吉日嘎沾邊的活計一律不予考慮,要不然咱們等著瞧好了,咱倆的那群羊遲早會成為一瓶瓶燒酒。”
我認為那段時光中我倆脾性大變,對喜好喝酒的這一類群體厭煩至極,視他們如同“異教徒”一樣。不信你聽“我就知道什么東西只要參合了酒精就準沒什么好事。”王迅氣洶洶地坐在了那六十畝耕地的地頭上,我倆此時已經讓刮了一天又一天的北風殆盡著為數不多的耐性,那些灌溉用的滴管自打鋪壓在地里之后不止一次被風吹起,翁袞希里附近的牧民都嘲笑我倆,說我倆在翁袞希里搞了一個季度的風箏節,黑色的毛細滴管一頭連接著主管道,另一頭和風而動、漫天舞姿,但在我看來那場面用活躍在海底的庭院鰻魚比擬更加貼切。但好在是兩個人在田里勞作,這樣就可以在其中一位耐性全失的時候另一個人適時進行鼓舞打諢,要不然那活真的沒法干下去了。
但最后一根稻草還是壓向了我倆。對于農夫而言沒有什么是比早春里的一場噬煞的霜凍更令人絕望的,當我倆前一日在留戀了最后一眼滿地的翠綠后欣然離開了那里,翌日到了那里之后發覺那片綠意儼然已經不復存在的時候,我脫下我手上的膠皮手套重重地摔在地上,絕望中不停地質問“這算什么?”我一邊問一邊摩挲著皸裂的雙手,我倆切切實實的為此辛勞不倦。我倆走到了賀西格吉日嘎的家,質問著賀西格吉日嘎所說的風調雨順去了那里?他在尷尬中用笑臉漲紅了自己的脖子,并用燒酒招待了我倆,我倆暗誓當天要喝光他存儲的所有的酒,即便嘔吐不止也要如此,這是我倆僅能做出的一種對被酒精愚弄了之后的報復手段。
當天我在酒精的暈眩中還清晰地做了一件事,我臨行前走到了地頭邊,對著倒下的一株玉米苗撒了一泡尿,還深深地朝著地里啐了一口口水,粗俗的像一位未經開化的野蠻人一樣。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倆再也沒有去玉米田里,在這段時日里那些不服管教的細毛羊可沒少挨我倆的揍,那些小甜心一樣的母雞也時常被驅趕的嘎嘎直叫,我倆對任何事情都失去了信心,直到有一日賀西格吉日嘎又拎著一瓶燒酒來到了薩岡牧場,我倆鄙夷地蔑視著他,他不甚尷尬地笑著說“你們,你倆的玉米緩過了神。”這一句話讓我頓時熱淚盈眶,我相信王迅也是如此,我倆急忙驅著車去了玉米地里想要一看究竟。
玉米苗雖說緩過了神,可全都長勢凄慘的點綴在那里,但又能深切地感覺出它們一株株倔強和執著的勁頭,在焦枯的盡頭煥發出了潛藏在地下的綠意,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眼下這份恩賜于我倆的激動之情,我想到了張賢亮先生寫在他作品里那句“這群婊子兒。”王迅驚異地問我“這是咱們的玉米田嗎?”我用著賀西格吉日嘎在喝酒后只會說的那兩個字回答了王迅“好像”。那天我倆在玉米田里穿梭往復了很久,就像一對正在尋找丟失了心愛玩具的孩童一樣四處扒拉。生活單純而又開心著。
在牧場上最舒服的季節當數檸條花爛漫的初夏,適時薊也將它紫色的花朵印滿了草原,此時羊群不用再為填不飽肚子而東奔西走,太陽給農作物展示出的也僅僅是它那和煦的一面。我倆寧愿時日永遠停駐在這里,不為別的,眼下再過上那么幾天就到了要給玉米苗施肥的時令,看到市集上堆成小山的化肥,我倆的眼神中流露出的盡是凄楚,這意味著我倆得去再變賣幾只小羊來換取肥料。我實在找不出沙日塔拉還有那位牧民能像我倆這樣在希冀的道路上總是憤惱不已。
之后我和王迅不謀而合地構想將施肥的時間略微向后拖上一點,這樣可以讓我倆得到一個契機,時下也剛好進入了剪羊毛的季節,我倆可以將羊毛賣掉之后換回玉米地里所要用到的肥料。
在參與到了剪羊毛這件事情之后我受夠了貧困之下的茍活,我發誓我受夠了!當時有一百二十八只成年羊,本來是一百二十九只的,但中途傷亡了一只,這對于養殖業來說這再正常不過了,說到這里我想提起一件讓我尤為悲憤的事情,和剪羊毛沒有瓜葛,是介紹傷亡的情形。那些產在牧場里的羊羔則全成了狐貍的盤中之物,我倆不知道狐貍食掉了多少只羊羔,那些一只只尾部還吊著胎盤的母羊未能聲明出這個具體的數字,基于這一點上我倆怎么也容忍不了狐貍生活在我倆的領地上。
在薩岡牧場的領地內我倆只見到兩只成年狐貍,一只蒼色外加一只白色的,也許它們的狐子狐孫也生活在牧場上,只是我們未能有謀面的緣淵,我時常構想那些令我詛咒著的狐子狐孫在不為我倆所知的地方跳躍打滾,對著狗尾草做著撲打練習,轉而在前不久的將來將這套百煉成規的動作熟練地應用于我倆的羊只,于此我倆試圖找到他們的狐子狐孫加以報復,讓那兩只經常與我倆打個照面的狐貍也能像那些丟失羊羔的母羊一樣痛心疾首,這一點上我并沒有摻和我個人的哪怕一丁點的主觀臆斷在內,世間的母愛都是一樣的。如果你們覺得我倆的羊只不具備這一方面的情感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在薩岡牧場上只要是小羊的一聲咩叫,所有的母羊都會當即停止吃草或者令它們分神的反芻,它們的耳朵擺動的像旋轉的攝像頭一樣,直到找到自己的小羊,并從尾部嗅著它的體味以確定就是自己的小淘氣才能得以心安,找到之后都會當即給小羊羔吃一點奶水,我敢打保票,這個世間可沒有多少甜頭能蓋過于此,不信你看那小羊羔,它們跪著乳尾巴搖曳的像氣缸里做著沖程的活塞一樣強勁有力。那些找不到自己羊羔的母羊則緊繃著它的神經穿梭在羊群之中,如果一番細心地尋找換來的卻不是一幅醉心的場面,它則會毅然地離開羊群,一邊走一邊呼喊直到它的嗓子嘶啞,之后的好幾天里它會選擇離群索居,真希望它們會哭個鼻子什么的來釋放一下那糟心的情緒,每每遇到這種狀況我倆會對狐貍這種物種恨的欲要進行一場挫骨揚灰的行動,但都是以一場場無果的行動而告終。
那兩只狐貍確實很狡猾,它們總是和我保持著五十米的距離,在五十米之外它們會觀摩著我的種種動機,我在攻擊不到它之后便將我屠戮的意念深深地埋藏在我的眉宇之間,轉而我希望緊隨著它能夠找到它的洞穴,但它總會老道地將我引到和它的洞穴毫無干系的地方然后逃之夭夭。我就這樣被它耍得團團轉并且不止一次,我覺得我的智慧受到了極大的羞辱,在惱怒之中我砍倒了三株正在茁壯成長的榆樹苗,將它們帶著皮在篝火的輔助下做成了三支筆直的長矛,并用從蒙古老人那里得來的辦法將長矛去皮歸置在陰風習習的庫房里以圖陰干。
為了讓長矛的殺傷力大為提高我來到了蘇木僅存的那間鐵匠鋪,鐵匠見到我拿著三根不粗不細并且煙熏火燎的有些發黑的棍子之后將我歸位在落魄戶一類的群體之中,我這么認為是因為他當時操持著一副耷拉著的眼神和我進行著目光的交流,除此之外還加用著慵懶的口吻對我說了句“打什么農具?”我沒有當即作出回答,只是盯著他那滾圓的臂膀看,他不耐煩地又搭上了一句“打農具嗎?”我沒有和他進行目光的交匯,轉而將視線移向了燒得通紅的鐵塊上,直到他將一塊廢鐵在鐵砧子上敲打成一把烏黑的鋤頭,直到站在他旁邊的那位牧民婦女用手指頭蕩了一下鋤頭的刀刃,隨即發出“噌”的聲響之后滿意離開,之后他坐在鐵砧子旁的木墩上,擰開一支用玻璃罐頭瓶做成的茶杯,杯壁深褐色的茶漬表明歲月可不是鬧著玩的,在他發出的咕嚕咕嚕的喝水聲中我開了口“請問你會打矛頭嗎?”他驚異地看著我,扭頭啐掉口中的一片茶葉后側耳問我“什么?”我拿起我的長矛比劃了起來,他領悟了我的意圖之后,將掛在胸前的石頭眼鏡架在鼻梁上,將長矛拿在手里掂量了幾下后單眼順著長矛尾部瞄著矛桿的筆直程度,就像一位船長在透過單筒望遠鏡探視著航線一樣,我也接過一支用著剛從他那里學來的動作審視著我的矛桿。鐵匠看看我又看了看矛桿以示褒獎地笑了一下,轉身在向烘爐里加入了幾塊焦炭,從一堆廢鐵中找出四塊廢舊的馬蹄鐵。
鐵匠掂量了一下矛桿的重量后伸直了黝黑的右手食指,將矛桿架在右手食指上意圖找到矛桿的重心,在重心的位置上用左手的虎口緊緊地攥住,接著從重心處向樹根的方向度量了一拃的距離用鉛筆做了一個簡單的標記,又以這個標記處作為支點,將一塊馬蹄鐵掛在矛桿數根的頂端,起先掛馬蹄鐵的那一端明顯超過了另一段的重量,鐵匠將馬蹄鐵用鐵鍘刀去掉了一小塊后再次掛上去比量,在對馬蹄鐵作了幾次調整之后我看到了重心切實地落在了他標注的那個位置,并對這塊馬蹄鐵與矛桿作了配套的標志,另外兩支也是如出一轍。
“做矛頭的功夫可不比打鋤頭,最快也得三天后來取。”我遵從了他的期許。
拿到了那三柄矛后我當即問了他一句“‘小隱隱于野,用蒙語怎么說?”,翻譯這可比他打出這三支矛頭難多了。他在凌厲的矛頭上暗刻了萬字邊,讓我想到了粗中有細的張飛。之后幾天里我拿起長矛投擲的時候我留意到了我每次抓取的地方恰恰就是他標注的那個點,我對著這個點反復推敲,在一把尺子的協助測量下我得出了那個點正好是黃金分割點。我這才意識到我的那句“小隱隱于野”決非玩笑,后來打聽到他的先祖就是干這個起家的,他們的技藝可沒少讓明朝的將士挨苦頭。
但我和王迅卻沒有做獵人的潛質,或許有這方面的潛質只是時間過渡的有些不夠而已。我倆在狐貍的矯捷奔跑下認為投毒才是個好辦法。轉而從市集上拿回了一袋“傳三代”,這是農夫們用來對付害蟲侵害農作物的一種備受青睞的烈性毒藥,它無色無味但盛裝在粉紅色的塑料瓶內,仿佛是在申加“死亡是件極具誘惑的事情”。瓶身上畫著一個打著叉號的頭顱骨標志,這一點讓人駭然不已。商販對藥效作了這樣了一個精妙的比方“有一個蕭索的秋晨,爬縮在樹冠上的蟬見到一滴晶瑩的有些剔透的‘傳三代嘬食了之后永久地回味在它如甘醴般的冷冽之中,蟬洋溢的幸福當即就感召來了一只螳螂,這時候螳螂在不費吹灰之力的情況下就進入了一頓大快朵頤,飽餐之后像一只貓科動物一樣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螳螂身后的黃雀在耐心還沒有耗盡的情況下就得到了一只鼓著將軍肚的螳螂,它決意要用余下的耐心細致地享食這餐美味,在細嚼慢咽的時候世界進入了永暗。”這個經過改編的故事讓我更加加深了對商人那顆靈活頭腦的認知,而對于它的藥劑,反倒讓我當即表示出了懷疑的態度。商販在得知我要用它藥死兩只因無視母愛而慘無道義的狐貍,然后用義正詞嚴的神情指著藥瓶說:“你的選擇是明智的,我要對我不力的宣傳表示歉意,是我害苦了你的羊群。”臨別前他建議我額外買一綹豬肉作為輔材,道理和“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如出一轍。
“想不到薩岡牧場上有口福的不是我倆,美美一頓葷腥還讓狐貍撿了個便宜。”王迅在向豬肉涂抹藥劑的時候作了這樣一番惆悵的解說。但結局并不如意,就像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寫在小說中的那句“萬物皆有靈”一樣確鑿無疑。我倆第一天將涂有毒藥的豬肉放在牧場上的水灘邊,在此之前我不止一次見到過狐貍們出沒在那攤水邊,湖水總能讓它們在飲用的時候媚著眼睛,就像一位小女孩聆聽著外婆講給她的魔幻故事一樣。但很出乎商販的意料,誘餌一直被無視到翌日,在翌日里我倆又用一根鐵絲將那綹豬肉懸空在岸邊的柳樹下,和風將它擺動的尤為晃眼,足以保證狐貍經過的時候第一眼發現的便是它,直到數日之后它成了一塊足以損掉食欲的臘肉。而狐貍的腳印證明它們在水灘邊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即便如此我倆仍然沒有淡漠獵殺狐貍的意圖,反倒這份意志就像擺在八白室前的長燈一樣顯隱。狐貍成了我倆宣泄不良情緒的出路,在薩岡牧場上每每被挫折折磨的氣急敗壞之時,從庫房里抽出長矛轉而奔肆于原野,心情在這種狀態里漸漸得到修復,這不是解決挫折的方法,但卻是一個絕佳的甬道。
而之前提到的剪羊毛這項工作也只針對成年羊,修剪這一百二十八只羊的羊毛我們沒有雇傭任何一個人,都是我和王迅兩個人完成的。
在此之前我和王迅都沒有剪羊毛的經驗,在向鄰居討教了剪羊毛的要領之后我倆便拿起了剪刀投入到了工作當中,事實證明那是一場不得要領的修剪,這直接導致了牧場上在一段時間里那群細毛羊活生生地成了一幫小丑,每位見到它們的人都會被一副副形態迥異的滑稽相感染出純凈的笑容,就連生活在牧場上的那幾只狐貍也因那一副副的滑稽相而不忍食享,或者認為它們儼然成了異類,狐貍們在那一時期沒有吃掉我倆的羊只就是最好的佐證。不得不說我倆確實在剪羊毛這一點上不能勝任,我們堅持著這件事的緣由簡單的有些無以復加,我倆當時口袋里湊在一起也沒有超過二百塊錢,囊中的羞澀都不夠支付一位剪羊毛工人一天的傭金。
貧困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讓我倆心照不宣地去對辛酸無從怨言。
我倆將堆成小山的羊毛拿到市集上換到了一萬一千二百元錢,當即買回來了化肥,從農肥廠出來后我倆進行了商議,覺得很有必要去銀行存儲上五千元作為秋收時的備用金,這個舉措讓我們覺得我們倆開始變得富有了起來,長久以來我倆已不能體會到富庶是什么了,但此時對富庶的理解是那并不是有肆意任為的金錢,而是可以保障接下來的生活起居不至于捉襟見肘、能夠為農作物提供生長條件而不違天時,當然這套理論是在我倆享用著素的不能在素的油潑面時總結完成的,支付油潑面的錢是從賣羊毛所得中抽出的。
在我感慨著時間這個東西就像是一堆碎片,很多時候我的命運似乎被一種不知名的東西操控其中,每每回首時都可以感覺出自己是在毫無聯系的雜亂之中周遭往來,但它們卻又似乎是一個整體,只是被凌亂了而已,這份凌亂焦磨著我的心智。你如果不能感受孤獨,你就不能徹底地感知到這些。而孤獨不過是萬千世界中的熙熙攘攘。
在那時孤獨就像沙日塔拉的夜色一樣肅穆而又悵然,以至于我在無事可做中我總是燃起一方爐火,柴火苗撲起的火舌從煙囪中冒出來舔舐著這無盡的蒼穹,讓我遐想起遠在遠方的妻子和女兒,這種相思不解的情緒中總是夾雜著仿若被世人遺棄的冒失感,而這又每每令我情緒低落,沒有什么是比躊躇在連篇累牘的遐思中更加讓人難以釋懷了。
所幸此時我倆的向日葵被太陽施展了魔力,它們用極其燦爛的姿態包圍著我倆的屋子,如果你們在某個人生的階段中倍感煎熬,那么不妨也這么做,在居住的屋子邊種滿向日葵,你會被它們感染,會油生出一顆向著太陽的心境,蜂蝶自來。
當然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向日葵還讓王迅頓悟出一個哲理給我聽“咱們以后在人生中有所收獲的時候一定要像向日葵學習,記得把頭低下來,你看那些自恃高傲的向日葵,沒有一個能僥幸于不被喜鵲啄食,那可是它們積攢了一年的豐成呀!”
這便是我倆的全部故事,全發生在一年的光景里,從鴻雁北歸之初開始,到鴻雁南飛止落。很多時候我在提及于此的時候總是習慣于用鴻雁遷徙這樣的自然現象來界定這個時間概念,我也搞不清楚為何我會在這一點上對此青睞有加,大抵是在那個地區除了隨處多見的羊群而外沒有什么是比雁群更加讓人感覺司空見慣的了。
當我重新寄居在現代文明的生活中之后,會莫名想起關于沙日塔拉牧區的生活,那就像很遙遠之久的事情,然而事實上這是建國的第七十周年發生的事,全都屬于那一年,那年街上飄滿了五星紅旗,就連沙爾額利格蘇木這樣小的村落也多到數不清,即便少上那么一兩面鮮紅的旗幟也沒有人覺得少了什么,我和王迅在紅旗招展的街道上沉醉著這個恬靜的村落,也想喝杯酒來舒緩一下當時的苦郁,但我倆卻又瞬間打消了這個念頭,顯然當時我倆被自己難以自由的枷鎖桎梏著自己的所作所為。
對了我們在街角撿到了一面五星紅旗,被風蹂躪著蜷縮在墻角,以至于它不能代表任何意志,我倆也找到了他是從那一根路燈桿上掉落的,但我們沒有將他即刻掛回去,我倆將他帶到了薩岡牧場,在那里他又鮮活地招展在薄暮里、晨曦下、霧靄中。沒有人在意街道上少了一面紅旗,就像路燈桿本來就是為了照明而存在一樣,不管它同周圍的建筑如何格格不入也沒有人會為此而詫異。而我倆卻愛著那片土地——薩岡牧場,在那里每一件事物都是自由的,哪怕是一微難以察覺的塵埃。羊群會肆意游弋在它的領地內,它可以為饞嘴而犯個昏,吃掉我倆栽培的稼苗,但它們的主人已經改掉了那個拳腳相加的脾性,它們只要能夠作出一副自怨自艾時該有的把頭耷拉得很低的神態,就可以安然地反芻著植物的梗莖,如不然也只是措辭鮮明的指責罷了。樹木已經被我倆的勤勞感化出一副全心想要觸探太陽的意志中,看到四周郁郁蔥蔥的景觀我倆對自己充當了造物主這個身份一點也不遲疑,興致所致之時會在粗茶淡飯的果腹中勾勒起對未來生活的全新構想,即便我倆永世不能達成也不會覺得那構想有多無稽,更不會從心底油生出任何猶疑。
秋收的時候我倆欣喜地躺在金黃色的玉米堆中,淀粉散發出甜蜜的氣味包裹著我倆,我倆想要把身體一次性伸展到可以覆蓋住整個玉米堆,豐收的碩果讓我倆的這個舉止顯得有些不自量力,陽光像照入一泓清澈的湖底那樣撒在我倆的臉頰上。
那年秋收之后,我倆離開了那里,那種離開就像期間的任何一次走開一樣,只是差別在沒用在回去罷了。我倆在秋意還未闌珊的時候就已經把柳樹的樹葉從樹梢上退了下來,捆拃好收集在一處距離羊舍并不算遠的地方,我倆的羊只總是會癡癡地望向那里,那眼神猶如當時我倆站在柳樹上借著梢鐮勾取著樹枝時一樣,眼神的盡頭有著秋天,亦有著冬天。
而今薩岡牧場就像我倆的一位久別的友人,篤定假若有朝一日我再次去了那里,那里還和記憶中是一模一樣,我會在日暮途窮的時候燃起柴火,王迅在悠然地呼喊著羊群。王迅也提到過這一點,永恒就是這么奇妙的東西,不是嗎?
責任編輯: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