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軻

董懷利的母親王素珍沒想到,結婚時購置的縫紉機,以及在上面反復練習的縫補手藝,會成為她進入城市后,賴以生存的基礎。
1990年代初,20多歲的王素珍和丈夫從安徽阜陽農村,來到300多公里外的南京討生活。為了維持一家生計,王素珍在南京新街口擺起了織補地攤。
這條街上,這樣的織補女工就有七八位,一針一線,靠著微薄的收入養家糊口。數年后,憑著手藝和口碑,王素珍成了其中的佼佼者,甚至在南京城內,都有了名氣。
董懷利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決定“子隨母業”的。1990年,董懷利出生在安徽省阜陽市九龍鎮五坑村。他上初一那年,父母背井離鄉去杭州謀生。父親在工地上打工,母親王素珍給人織補衣物。因手藝精湛,她漸漸在杭州小有名氣,每天都能接很多針線活。
千禧年前后,浙江經濟處在高速發展的通道上。省會杭州匯集了一批商業奢侈品牌,武林商圈就是主要的聚集地。從那時開始,杭州的奢侈品店與奢侈品消費水平一直排在全國前三,僅次于上海、北京。這給了王素珍足夠的空間來施展她的手藝。
在這個商圈周圍,出現了一批像王素珍一樣,為商品提供服務的“售后”地攤——多年以后,不少攤主開起了門店,有的專門護理品牌包,有的做名表維修,早些年在武林商圈攢下的名氣,也作了攬客的招牌。而王素珍依然擺著她的織補攤,早出晚歸,日復一日。
2008年,18歲的董懷利從老家來到杭州。在工廠當工人、在商場當導購……兩三千元的工資、起早摸黑的通勤、枯燥的工作,讓董懷利逐漸對上班失去興趣,一度在家“躺平”。他也嘗試著做過小生意,但都沒有堅持下去。那時,他還沒想過要子承母業,“畢竟感覺那不是一份適合男人的工作”。
轉眼間到了2011年,董懷利的想法開始松動。那年他經歷了結婚、妻子懷孕,丈夫和“奶爸”的身份,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緊迫感和責任感。
“老婆懷孕了,我沒工作,一家人住在出租屋里,生活來源靠母親織補,我很焦慮”,董懷利不想啃老,“但憑我的學歷和能力,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迷茫之際,董懷利驀然想到,媽媽憑借一手精細的女紅,到杭州商業街頭為人縫縫補補也生意興隆。進過服裝廠的自己,何不跟著母親學做針線活兒,成為她的同行呢?
白天沒干完的活,王素珍會帶回家繼續干,董懷利就時常幫母親打打下手,“學了一些手藝后,我提出跟她一起,當個織補師傅”。母親沒反對,但也沒表示支持,她說,“真想做的話,就出門做做看吧”。
母親表態了,董懷利卻又開始猶豫:一個大小伙子,去露天做針線活,面子掛得住嗎?妻子看出了丈夫的顧慮,提出陪他一起去武林門擺攤,兩人在一起有個照應,也能緩解他的尷尬。“那時她剛懷孕,諸多不方便,但有她的陪伴,讓我邁出了第一步”,董懷利說,“雖然怕被嘲笑,但啃老的壓力更是煎熬,那就去試試吧”。
董懷利和妻子選擇駐守在商場正門口,為數眾多的攤販里,做織補活的男人,他是獨一個,也是最沉默的一個,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招攬生意。
開張第一單他記憶深刻,顧客是一位近60多歲的本地男人,修補一件破洞的毛衣。和客人的交談,打破了沉悶的僵局,20元的收入和客人的一句稱贊,給了董懷利莫大的信心。那一天 ,他只做了這么一單,用這20元,給妻子買了小零食。
運氣不好的時候,董懷利一連幾天都接不到一件活。從早上坐到天黑,落寞地回家中,想起即將出生的孩子,他的心里像壓了塊石頭。
王素珍遇到活兒多忙不過來時,她會把兒子推薦給客人:“延安路的小董是我兒子,他手藝也好!”在母親的大力推介下,董懷利漸漸有了生意。
真正開始為人縫縫補補后,董懷利才體會到母親這20年來的艱辛。因為縫補衣服是小打小鬧的營生,租不起門店,氣溫高達38℃的炎夏街頭,母子倆都坐在街邊店鋪門前的臺階上,一邊縫補,一邊等活兒。盡管董懷利在屁股下面加了層薄薄的泡沫墊,坐久了他還是感覺下半身麻木。為了防止汗水滴落到客人的衣服上,他還要不停地用脖子上的毛巾擦臉。
無論酷暑嚴寒、雨雪風霜,董懷利都和母親一樣每天堅持出攤兒。“辛苦是辛苦,但每一分錢都是自己一針一線掙來的,感覺很踏實!”
擺攤久了,董懷利發現,自己的客人集中在30至40歲,女性居多。這個年齡層的人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和品位,從他們手上接到的活,不只是縫縫補補那么簡單,“很多都是奢侈品,修補起來,就像跟患者動手術一樣,非常精細,這是一般織補師做不到的。”
以一件高級定制西裝為例,“它的縫紉非常精細,線排得特別整齊,沒有一個線頭。即使一個小洞,修復也很難,如果要得急,就需要趕通宵”。
“他們不太看重織補的價格,只看重織補質量”,好說話,也不好說話,“但只要滿意了,他們很樂意把我介紹給朋友”,一來二往,董懷利在這個圈子里有了名氣、有了穩定的客源。
董懷利說,有些客人拿來的名貴衣服,只是爛了個小洞而已,如果沒有他們這些針線工,客人都打算把它們扔掉了。但經過他的精心修補,價值不菲的衣服看上去煥然一新,這讓他感覺到了自己工作的價值和意義。
在擺攤初期,董懷利曾許多次想過放棄,一是沒有生意,二是難以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
回想過去,他很慶幸自己還是堅持了下來。在母親的教導下,董懷利手藝日益精進,加上織補手藝人的減少,他的生意也越來越好,回頭客越來越多,“很多奢侈品的專柜售后、周圍洗衣店的活都交到我這里,經常忙不過來”。
因為生意太好,董懷利把攤子搬到了商場隱蔽的角落,不是熟客不容易找到。
他專門挑在了一個廁所附近的位置,“我織補的很多衣服價格昂貴,以前上廁所,我要把它們裝進包里,背著一起去,現在就方便多了”。
小有名氣的董懷利沒想到,自己還有成為“網紅”的一天,因為一次“跨省作業”,董懷利母子火了。
一位來自青島的航運老板聯系上董懷利,開出上萬元的報酬,并承擔來回機票,邀請他們母子前往當地,幫他修補一臺寶馬敞篷跑車的車篷。“那輛車據說全球限量20臺,車篷剮了幾個洞,4S店表示要整個換掉,得花不少錢”,客人嫌貴,想請人精工修補,但沒人敢接這個高難度的活,后來經人介紹,才找到董懷利。
董懷利母子乘飛機前往北方,在客人家車庫里,開始織補車篷。車篷是灰黑色,破損處位于左側車篷頂角。董懷利仔細研究車篷布料紋路,根據它本來的經緯線,用三四種粗細不同的黑線,一根根來回補上去。
《紅樓夢》里有“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的橋段。董懷利和母親的織補手法與此類似,不同的是,“雀金裘”可以翻轉,車篷卻是固定的,母子二人只能站在小板凳上,趴在車上補,一針一線,尤為不易。
織補完工,客人摸著修補過的車篷,驚喜地說:“簡直和損傷前一模一樣,你們娘兒倆太牛了!”
其實,董懷利已不是第一次接這樣的活,從杭州到周邊城市,他前后補過十幾臺豪車了。但這次跨省補車篷,卻引來了大量媒體的報道,“可能是他們覺得,一個露天的織補師傅,和豪車扯上關系,會比較有話題吧”。
2018年底,外媒計劃拍攝一部紀錄片《尋找中國工匠》,邀請董懷利和母親成為主角。董懷利欣然應允:“我知道自己做得還遠遠不夠,但能把中國的工匠精神傳播到全世界去,這太令人驕傲了!”
“拍攝一波接一波,有的攝制組一待就是好幾天”,董懷利說,這也給他帶來了一些煩惱,“和我合作的商家和客戶,大概出于隱私的考慮,幾乎全部拒絕出鏡”。另外網上的一些評論,也讓他倍感委屈,“有人說我在炒作,有人說,那么出名,為啥不開個店?收入那么高,還用擺地攤?”
面對這些非議,董懷利解釋道,為豪車補篷那樣的單子,并非天天都有,自己每天收入大約300~600元,真要開店的話,“商場最小的店面一年租金70萬,連巷子里的店鋪也要幾十萬。”
他有時也奇怪,自己這樣一個普通人,為什么會得到這么多關注,他問了幾位網友,“你們為什么要看我?”他們的答案近乎一致,“因為你執著啊”。
“是這樣嗎?”董懷利也反問自己。但他很快就不糾結這個問題了,“總之有人夸我,我還是很開心的。做一件普通的事,能被認可不容易”。
除開奢侈品業務,董懷利也在幫助客人“修補回憶”。
2018年,浙江紹興的一位老人找到董懷利,請他修復一件有上百年歷史的旗袍。旗袍補好后,老人很滿意,又拿來一件祖傳的清嘉慶年間的“御賜黃馬褂”,說要把上面的兩個破洞修補后捐給國家。
董懷利沒想到,自己還能干“文物修補師”的活,但他評估之后,認為自己可以勝任。董懷利專門請來恩師坐鎮,在老專家的嚴格把關下,他花了兩天一夜,修復了這件文物。把它交還給老人時,看著煥然一新的黃馬褂,老人一度感動落淚。也就在那時,董懷利忽然意識到,再平常的職業,只要用心去做,就會獲得超越職業本身的意義。
“一位老爺爺,拿了一套30年前結婚禮服讓我修補,補好后他也不穿,就壓箱底,以后每年都會來維護。我也不收他錢了”。
“還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年輕時丈夫給她買了很多裙子。丈夫去世后,她也不買新的,依舊穿著這些老裙子,經常讓我幫忙織補”。
有些老人,來著來著,就再沒來了,董懷利也從他們口中的小董,變成了31歲董師傅。“我為他們保留了一份關于家人的美好回憶,這也成為了我回憶的一部分”。
他也開始反思,自己和家人的關系。
2016年,董懷利在杭州買了房,為了盡快還貸,董懷利成了工作狂,白天在外織補,回家繼續工作,經常一熬就是一宿。
因為過度勞累,他的牙齒痛了半年;因為太困,騎電瓶車回家時發生車禍,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這兩件事之后,他開始思考工作和家庭的關系。
“很多人都說我突然佛系了,其實我是看開了。車禍和生病讓我意識到,我才30歲,錢是賺不完的,而我的家人離不開我”。
當年在妻子肚子里,陪著董懷利去擺攤的女兒,已經讀小學四年級,小兒子今年也將進入小學。董懷利現在每天早上9點到商場,下午5點以后,收點衣服就回家。他喜歡把活帶回家里,在家人的陪伴下完成。
“佛系不等于躺平,對于未來我還是有規劃的”,董懷利預計,再過10年,老一輩的織補師都退休了,他半開玩笑地說,“那時我就是這個市場的獨苗了,前程還很光明,我要保養好身體”。
董懷利說,小時候和姐姐留守在老家,家里的羊生小羊,都是他們姐弟倆接生的,生活的苦,他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再吃一遍。
“我天天在商場,看著外賣小哥急匆匆來,又急匆匆走;我看著穿著光鮮亮麗的男人、女人在我面前吵架、哭泣;我看見有人打電話借不到錢,一根根抽煙……而我有一份被認可的工作,美滿的家庭,我很滿足了”。
白天,騎著電瓶車,載著大包衣物和工具,走在干活的路上;晚上,回到家里,一家六口人一起吃晚飯。董懷利認為,這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