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煒飛
“外公又唱歌了!”我和外婆對視一眼,盯著外公蹲在灶臺前的背影,他一邊往灶里添柴,一邊樂呵呵地哼著“咿呀咿呀咿……”
外公五音不全。他沒文化,不懂“哆來咪”,也不會唱什么歌,是掮鋤摟耙在地里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農民。但是從我來到外公家,耳邊就縈繞著外公爽朗的“歌聲”。他時常搖頭晃腦地唱,不是“咿呀咿呀”就是“呀咿呀咿”,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每每外公開唱,外婆就會忍不住揶揄他:“‘嚎得挺歡啊!”外公就接話:“那當然,你‘嚎個試試?”外婆就瞪他一眼。雖然外婆從沒唱過歌,也不曾欣賞過外公的“歌聲”,但是往往外公一唱,外婆就會舒展眉頭。
外婆這輩子經歷了太多的苦。她從小失去雙親,含辛茹苦地撫育弟妹們長大,老來又白發人送黑發人,痛失唯一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媽媽。媽媽病逝后,爸爸因為工作忙照顧不了我,也為了慰藉外公外婆,將五歲的我送到了外公外婆家。自從媽媽去世后,外婆天天流淚,后來眼睛開始模糊,看不清楚東西。她總說眼睛越來越花了,怕是要看不見我們了。外公安慰她說:“沒事,只要能聽見我唱歌就行。”說著就唱了起來。
有一次,我去窯后坡的地里給外公送飯,遠遠地就聽到外公斷斷續續的歌聲,可是外公身邊沒有人。我問外公唱給誰聽,他說給自己。我又問他不累嗎,他說正是累了才唱呀。“累了還唱歌?”那時候我還不懂外公話里的意思,不過聽著外公的歌聲,我心里會舒坦。
直到那年冬天,寒風刺骨,又下了場好大的雪。漫山遍野白雪皚皚,不能到莊子外去碾米面,我就跟外公到磨窯里磨玉米。磨窯里冷如冰窟,呼氣能結成白霜。我拿著笤帚掃磨碾,只一下兩下,手就冷得不行,扭頭看外公,卻見他一點也沒有冷的表現,提著桶往簸箕里倒玉米。我又掃了幾下,實在忍受不了,便站在一旁,問外公不冷么。外公呵呵笑著就哼起歌,見我不解的樣子,遂說:“哼哼歌就不冷了,你試試。”我學著外公的樣子,搓著手,嘴里小聲地哼唱著,哼著哼著,果真就沒有那么冷了。那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外公唱歌的用意。
外公的莊子里沒有小學,上學要到一千米以外的一個村子,走的都是山路,路上見不著人。開始的時候,外公早上送我,晚上接我。后來外公的腿腳越來越疼,我就不讓外公接送了,自己上學。可是到了冬天,放學回來的時候,常常暮色蒼茫。有次,我一個人走在山溝里,走著走著,忽然聽到一聲奇怪的叫聲,嚇得我心驚膽戰,不敢挪步了,后來不知怎么心一急,就向前狂奔起來。當我沒命地跑回家,一進門,就大聲地哭起來。看我嚇成那樣,外婆直心疼,摟著我說:“妞呀,咱不上學了。”“不上學怎么行?”外公坐在凳上低聲說,“咱們養不了她一輩子,她以后得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待在這兒。”
外公的話一落,外婆就責怪他不心疼我。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都不甘心地爭論起來。外公認為外婆頭發長見識短,和外婆說不通,就對我說:“來,妞,告訴你一個不害怕的秘密。”說著,外公就哼唱起來,越哼越歡快。即便剛才吵嘴的氣氛凝重,在外公的哼唱中,我還是忍俊不禁地笑起來。外婆也長吁一口氣,轉過身去。
第二天放學后,我走在山溝里,眼看著天越來越黑,黑里越來越靜,靜寂里越想越怕。忽然,我聽到了外公的“歌聲”,聲聲召喚著我,就像外公走在我的身旁。我一下子就不害怕了,迎著外公的“歌聲”,跑了起來。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外公的“歌聲”送我上學,接我回來。有時候,聽到外公的歌聲,我也會情不自禁地隨著外公的哼唱而小聲地哼唱著。我輕松地走在山路上,走到坐在莊口石頭上正等著我的外公面前,和外公對著哼,并一起哼著回家。外婆聽著我們倆哼,總會笑著說,跟什么人學什么。
不僅如此,我越煩惱,外公越會對著我哼。有次我考試沒考好,正暗自神傷,突然聽到外公的哼唱,再看外公擠眉弄眼的扮相,令我哭笑不得。我說:“看看,外公這都是什么呀?”外婆瞇眼笑著,安慰我:“妞不高興,外公外婆就難過,外公是想哄你高興了。”
從那以后,我很少有苦惱的時候,因為外公總會有辦法讓我開懷。
中考后,外公要爸爸接我到市里上高中。分別在即,外婆和我都很難過,難過時也無心做飯。外公卻笑著開導我們,說去市里上高中是好事。
外公一個人張羅著生火做飯,特意為我做了愛吃的土豆粉絲。以往土豆粉絲都是外婆做,外公總做不好。現在他竟然喚爸爸過來,給爸爸講怎么做,要爸爸有空了做給我吃。爸爸學著,贊嘆外公是烹飪高手。這次外公做的土豆粉絲特別好吃,連外婆都覺得外公這一次做的粉絲是最好的,爽滑柔韌,外公便笑瞇瞇地哄我多吃點。
我們吃飯的間隙,外公提著竹籃去窯后的三角坡菜地。可惜天旱,菜長得并不好,白菜小,豆角和黃瓜架也長得沒精神。外公把掛著的豆角、黃瓜全摘了,又拔了紅蘿卜,摘了西紅柿、青椒,把地里能摘的幾乎都摘下來,回來仔細地挑揀,裝袋子,讓我們帶上。爸爸說不用,外公不肯,都放到爸爸車上了,一遍遍地囑咐爸爸記住我的喜好。
送我們到村壩頭時,我早流淚不止,外公仍然笑著說:“妞呀,你長大了,以后要照顧好自己……好好學習,等放假了就回來。”我頻頻點頭。直到上了爸爸的車,直到車駛出溝渠,即將看不到村子了,我回頭看看,外公外婆依然站在村壩頭。離開村子后,我能想象到已經彎腰駝背的外公背著雙手,用力眺望著我遠去的方向的情形。
高中畢業,我順利考上了理想的大學,外公外婆高興得合不攏嘴,比我還興奮。
大學畢業后,我應聘到一家國營企業工作。剛開始工作,我就遇到了困難,沒法如期完成任務,被領導訓斥又被扣了獎金。我心里充滿委屈,周末回家跟外公說想辭職。外公說:“妞呀,可想好了,萬事開頭難。”我說:“可我心里不順呀!”外公笑了笑說:“人活著,哪能時時順心,關鍵要學會自己調節。”

聽外公這么一說,如醍醐灌頂,我不由豁然開朗。回到單位,我真誠地向領導檢討了工作上的失誤,原先還板著臉的領導看我檢討得認真,對我的態度也變得和善,夸我難能可貴。
后來外公檢查出患了癌癥,但我始終保持樂觀,想著總是帶給我們歌聲的外公一定能戰勝病魔,一定會好起來。那段時間,我在醫院陪著外。外公再三說:“沒事,沒事,不要怕。”上手術臺時,他對我笑著,我緊握著外公的手,說不出話來。進手術室的剎那,我分明看到外公無比殷切的目光,心里一下揪起來。
經過漫長的等待和煎熬,外公終于從手術室出來。我起來去迎接外公,一眼看到他蒼白的臉、緊閉的雙眸,那畫面刺痛得我站不穩。直到麻藥過去,外公終于蘇醒過來,我才松了一口氣。
可是半年后,外公的癌細胞擴散了,他斷斷續續住了幾次院。在最后的日子里,外公說話越來越吃力。他對我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要看開些,好好地……”我緊捏著外公的手,臉貼著他的臉,俯在他耳邊細聽,只能聽到他的唇角微微動著,聽到他最后的氣息。有淚水涌出外公的眼角,我禁不住心痛如絞,淚流滿面,緊緊地抱著外公,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抬手撫摸著外公的臉頰,那雙笑瞇瞇的雙眼再也沒有睜開。他臉上凝固著平日里的笑意,安詳地走了。
外公去世后,我養成了一個習慣,不管是走在路上,還是一個人在家做家務,總會輕輕地哼著歌。歌聲,是外公留給我的財富。
編輯 | 龍軻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