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豹爸爸和樹懶女兒

梨子

一

這個學期開學的第一周，家里氣氛仿佛全自動切換，立刻從優哉游哉的放松狀態無縫銜接到劍拔弩張的緊張狀態，暑假里父慈女孝其樂融融的和諧畫面轉眼就不復存在。

“言言！快點快點！磨磨蹭蹭干嗎！動起來動起來！”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7點，諸如以上的催起床、催吃飯、催出門專用語，便會以七八十分貝的音量，準時回蕩在這個一百多平方米的空間里，振聾發聵。雖然催的不是我，但彼時睡眼惺忪躺在床上的我，真的感覺自己回到了大學新生軍訓營。

獵豹爸爸安迪哥，是外企項目經理、時間管理大師，擅長協調處理各類跨區域跨部門的繁復項目，精準制定計劃并完成計劃是他不可打破的人生信條。

樹懶女兒言大姐，小學二年級學生，磨洋工大王，起床慢，吃飯慢，寫作業更慢，一頓飯常常能吃出電影里的慢鏡頭既視感。吃早餐時，她表情凝重，咬一口餐包仿佛嚼到天荒地老都吞不下;吃晚餐時，她首要目的也不是填飽肚子，而是把當天學校發生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和我們分享一遍。

在安迪哥的生活里，時間是以分鐘為單位計算的：“言言，喝牛奶能不能快點啊，已經過了2分鐘了，你看你才喝了幾口，還剩這么多！”2分鐘對言大姐來說，可能只夠從靠在椅背上喝牛奶調整為趴在桌上喝牛奶，喝完那是萬萬不可能的。這樣的角色設定，造成了父女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戲劇沖突拉滿，光是想想都感覺刺激。

而我在這個劇本里面的角色，多少有點無足輕重。我自己在生活里就是個沒有什么時間觀念的人，每天早上我只能負責把自己搞定，沒有一點多余的精力和時間去管女兒。因此，作為家庭非主要關注對象，我只要不找事，就完全可以作為一個旁觀者全身而退。

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同在一個屋檐下，我難免會被“流彈”所傷。有時候，在被磨磨蹭蹭的言大姐氣暈前，安迪哥會調轉槍口沖我開火：“你怎么不早點起床監督一下她？全都是我在管她！我要被氣到爆炸了！”

我倒是也想管管女兒。有時候看到她磨洋工的種種行為，我確實也會氣不打一處來。然而我在時間管理這門學科上的成績不比她好多少。每次看到慢慢吞吞的女兒，我就感覺看到了縮小版的我。更巧的是，我的爸爸也是個雷厲風行的時間管理大師，我從小就是這么一路被我的獵豹爸爸追在屁股后面吼大的，所以我對女兒有著深深的共情。每次看她爸爸吼她，我仿佛夢回童年。

二

對于這樣的我，安迪哥是極不滿意的。每天早上開車送我上班，安迪哥都會嫌棄我動作太慢：“你看我，起床、刷牙、洗臉、換衣服到可以出門，攏共只需要10分鐘，你半小時都好不了。”有一說一，哪個女的可以起床后10分鐘就出門？我早上起來要洗頭發、吹頭發，接著馬不停蹄去刷牙洗臉;洗完臉，我得擦爽膚水、精華液、眼霜、面霜、防曬霜……為了快點出門不挨安迪哥的罵，我已經很多年不怎么化妝了。有時候被催煩了，我也會嚴肅地和安迪哥說：“我們女的就是這么麻煩，就是事兒多。你要想動作快，那你找個男的跟你一起過，保證你倆每天早上只需要10分鐘就可以手牽手出門上班。”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身為一個自己動作快不起來但希望女兒動作快起來的媽媽，有時候我看她爸吼她、罵她，我身體里仿佛有兩個小人在艱難對峙。一個小人覺得這小孩實在太氣人，我一定要親自下場擼起袖子和爸爸并肩作戰;另一個小人卻認為，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這么吼她？吼出抑郁癥了怎么辦？這孩子太讓人心疼了，快別攔我，我要跟那個吼她的爸爸打一架。

通常情況下，我會忍住，默不作聲，當好我的人形背景板。但十次里總有那么一兩次，母愛戰勝了理智，蒙蔽了心智，讓我斗膽跳出來，在盛怒的安迪哥面前，為弱小的言大姐發聲，然后——就沒有然后了。我這一降智行為的結果非常好預判，安迪哥會立馬調轉槍口，把我籠罩在槍林彈雨里。

想必安迪哥內心對于自己的時間管理能力是很有優越感的。他曾經謙虛又得意地自夸說，自己是個幾乎不遲到的人。我知道，“幾乎”這兩個字背后的潛臺詞是，此生能讓他遲到的只有三件事：不可抗力，他的女兒，以及他的太太。

三

今年暑假，我提議把言大姐送去參加夏令營，看看把她放到沒有爸爸媽媽的完全陌生的同齡人群體中，她是依然磨洋工，還是會有所改變。這個提議得到了安迪哥的大力支持。

送言大姐登上夏令營大巴車的那個清晨，陽光格外耀眼。隔著車窗揮手送別言大姐的時候，我雀躍得都有點等不及載著孩子們的大巴車駛出我的視線范圍。

送走言大姐后，我和安迪哥就歡天喜地地駕車去朋友家玩。車載廣播里播放著美國鄉村音樂，我的耳邊沒有催促、沒有嚷嚷、沒有罵罵咧咧。天氣剛剛好，搖下車窗，陽光、海風、熱浪迎面撲來，我都快忘了世界原來這么閑適寬廣。而另一邊，言大姐背起行囊，同陌生的領隊老師、同齡伙伴，奔向沒有作業、沒有考試、沒有培訓班、沒有安迪哥的大自然，想必她此時的快樂，也絕對不比我們少。

為期5天的夏令營結束后，營隊長給所有家長提供了一次面對面成長顧問服務。在這5天時間里迅速和孩子們成了好朋友的領隊老師們，將和每個孩子的家長進行一對一溝通，把他們在夏令營里對孩子的觀察反饋給家長，并和家長一起探討孩子成長中所遇到的困惑。我收到這個通知的時候，毫不猶豫就和營隊長預約了溝通時間。我總懷疑，安迪哥對言大姐的束手無策和氣急敗壞，真的有必要嗎？

我記得那晚的溝通會，有兩位溫柔的領隊兼心理咨詢師，跟我和安迪哥分享了她們對言大姐在夏令營期間的觀察。她們評價她是一個小太陽，說她們也想要一個這么陽光又貼心的女兒。第一次聽到陌生人細致而立體地講述，我的孩子在遠離我的近一個星期里過著的生活、行走的腳步、交到的朋友和成為的自己，這讓我好像重新認識了一次我的孩子。

而后，咨詢老師靜靜地聽完安迪哥對言大姐磨洋工問題的抱怨，她們莞爾一笑，說：“在夏令營的洗漱就餐和活動安排里，言言幾乎從來不遲到，她吃飯也并不算慢，言言爸爸可以放輕松點。”咨詢老師真誠地說：“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速度，有時候其實是父母太過心急，父母的焦慮對孩子起了反作用。你們可以試試把指揮棒交回孩子手里，讓她學著掌握自己的節奏，也學習承受相應的結果。”

在這場溝通的過程中，我一直在偷偷觀察安迪哥。我很難見到，在時間管理這個話題上，他能表現得這么面有愧色，頻頻點頭，又頻頻撓頭。當時的他也許在想：“可能真的是我對女兒要求太高了，可能真的是我管理好了時間卻沒管理好情緒……”而當時的我只有一個念頭：“這次夏令營的學費真是沒白交啊，希望安迪哥來之不易的自省和頓悟能維持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并且最好能把對他女兒的反思懺悔一并延續到他太太身上。”

后來，暑假結束了，言大姐開學了。再接下去的故事，大家也都知道了，我的耳膜再次暴露在了那熟悉的高分貝吵鬧之中。

大概生活就是這樣，總有一些是你明知是彎路，卻不得不走下去的路。催促之于獵豹爸爸，拖延之于樹懶女兒和我，就是我們生活里避不開的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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