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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戰

請給我看看為我出生寫的邀請書

霜降日

太陽依然嶄新

是誰給太陽寄出了今天的邀請書

金紗輕搖，垂自那高不可及的天幕

我們自欺欺人

將那里命名為空

詞匯貧乏時才知道我們依然是野獸

一小把名詞握在手心

擺弄來擺弄去

像是不知哪一位神送給孩子的幾顆糖果

當我們言語

無限的神秘以暴力

按住我們彈動的舌頭

今天

我的粉色粗布床單在頂樓被太陽劃開了皮層

血液爆裂芳香

有的生命為何不能與所有生命共生

我的有生之年

如果不是太陽把我一遍一遍洗凈

請撤回那封使我出生到這世界的邀請書

我的母親今天真的很美麗

我的母親今天真的很美麗

只有盛開的榆葉李配做她的姐妹

榆葉李盛開

我母親白發明亮

榆葉李如煙似幻

我母親一生輕盈

我的母親今天穿小圓翻領的黑羊絨上衣

我故意不幫她揀去落夾在頭發里的花瓣

母親的白發和榆葉李花

玉片的光

春風的曲線

我的母親笑著說起她的兒子

酒鬼

歌唱得好

自己過生日就是做一頓好飯菜給別人吃

現在又爬在腳手架上

唯愿他辛苦能多掙點錢

也不怕——只要你們個個平安

你，膽大包天

小時候三次差一點死去

有一回，那一回，還有一回

我母親今天的話花瓣一樣稠密

用花瓣她也能給我們建一間結實的屋子

這里好看，那里好看

我摟著母親的肩一一指點

我認真看了咧——

母親的嗓音像剛擦亮的白銀

我的母親今天真的很高興

我的母親是滿頭白發的春神

今天在一棵盛開的榆葉李樹下

我偷偷拍下了她的背影

松樹與蝴蝶

松樹怎么能捉住蝴蝶

松樹只能讓蝴蝶來捉它

松樹要捉蝴蝶必須有耐心等

一千年等也許會等到一剎那

琥珀里一只栩栩然的蝶

但那只蝶不會是莊周蝶

世上何曾有一把刀鋒利能破夢

沒有千鈞力怎能痛削骨肉成輕之蝶

所以莊周蝶翩然從幻夢飛出時需要盤古敲開

天地的力量

所以松樹根深翠云拔散也勢如盤古踩地撐天

蝴蝶來與不來松都在那里

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而松柏何曾凋

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故不是所有蝴蝶都懂歲寒

但千百年來至少有一只蝴蝶能懂

千百年后有一天

一只蝴蝶輕聲問

你要喝一杯咖啡嗎

女人們在一起談論些什么

她們談論那只叫六月的母貓

白色的，昨天下午

它帶回一個野情人

是一只虎斑貓

然后又出去

一宿未歸

今晨回來了

倦極

兩只貓，不吃，不喝

霸占著窗前一張舊茶桌

依偎酣睡

從早晨七點到下午三點

即使是野貓瘋愛一夜也會很累啊

六月一夜就變瘦了

它的情人，那只野虎斑貓

微弓著背，肚皮凹陷

它們睡成了一個太極圖

太陽也更愛戀愛中的貓呢

貓語里沒有淫穢這樣的詞吧

幸好還有野貓沒被人捉去做絕育手術

有人夜夜失眠

但此刻，世上

兩只貓在太陽下安睡

在沱江與長江交匯處

你知道一條江里的水有多少層

多少股嗎

最底層的水流是最急還是最緩

中間那一層是清還是濁

水總是你擠我，我擠你

像孩子們在狹窄的走廊里用胳膊肘互懟

它的深喉吞進和吐出過多少魚

有時我看見一條江的幻影從你臉上掠過

光影使你臉上的溝壑柔和

有時那條江就在人流洶涌的大街上

我也正在水里

眼睜睜看著水浪拍碎在我頭頂

我多希望我能不畏懼

曾有一刻我和你一起站在江岸看水

岸上有人歌唱

漩渦里有溫柔的唧咕聲

紅嘴鷗的身子是融雪的顏色

我希望我的手掌能接住雨燕一觸即離的吻

它的腳細得能在針尖上跳舞

一條江就是一股長長的絞纏著的粗繩

但我希望它有時能散開如女人順滑的長發

這混沌的水啊

哪怕全都清澈

也是各種力相抗相疊

我們著迷于河面的漩渦與洄紋

右邊的水急匆匆奔涌前去如義士赴崖

左邊卻有一支回轉來

如汽車在紅綠燈前掉頭

猛撞上往前奔涌的水圓鼓鼓的肚皮

時時生，時時逝，時時變

是什么把這一切帶走

柔軟至虛無的江水

無處不是傷口

無處不是縫隙

無處不在愈合

今日檢討

是的我今天在山里轉了兩小時

是的我的心總聽到聲音是綠色的當它向我呼喚

是的那些山坡上的樹哪怕葉子掉光也很美

是的那石上的青苔林間的腐葉都是我的藏魂器

我啊我不知為何會生而為人

我的眼淚里有鹽能鎮痛但我不懂大象的眼淚

我聽著那些歌那些歌正編織著銀灰的雨

轉啊轉啊轉在山里冬天是一只圓圓的鳥巢

后來我去了娘家母親拉緊我的手

她說水漂走了她的白床單越遠越像一只白天鵝

媽媽那時白床單漂走白天鵝飛走水里留下的

波紋還在不在

媽媽你要緊緊拉著我我也要緊緊拉著你

哭 路

你哭的時候手里總端著一個藍塑料桶

它會接住那些向你扔來的白石頭

為什么哭

為什么哭

撲通撲通落進藍桶里

是不是已有人規定

哭就必須交待理由

哭并不是哭泣者的通行證

你今天違規哭了

是啊，哭過后眼睛有些酸痛

往最遠處望

剛下過雨的青山升起一縷縷白煙

啊誰從天上伸著看不見的手

捻著一根根的白羊毛繩

可不可以像捻羊毛繩一樣用手捻一條路

不需要規劃局批準

不會移動一棵樹

細細白白

隨捻隨長

寬窄容一個人走就行

我啊，我也捻了這樣一條路

條條道路通羅馬

我不去羅馬

遇 雪

雪有灰燼之美

它藏起自己的影子

假裝自己輕

它什么都不寫

鋪好紙

讓別人寫

它假裝自己不曾是火

火之前

不曾是樹木

樹木之前

不曾是花朵

它假裝自己不曾是水

如珍珠

當那人用柔軟的唇

將它含住

沅 江

白鷺驚起時慌慌的

女人喊你時聲音碎碎的

他唱著野山歌痛痛的

你要去的渡口

那里的青石板空空的

野鴨子生蛋青青的

風吹著野葦火

野葦的灰燼白白的

沅水流得笨笨的

它的聲音是低低的

我小時候愛笑

我小時候愛笑

笑起來站不穩只好往下蹲

很多時候知道自己笑得不對要犯眾怒

我只要默念一句：舅舅死了

心中一懔立刻就能不笑

那時我的舅舅真的已死

所以這一句成了我止笑的魔咒

我也常常假哭

不知為何最后都變成了真哭

但假笑不會變成真笑

如果一直假笑

最后也會變成真哭

也萬萬不要把不能自拔視做真愛

愿你離開那些讓你不能自拔的事物

太強烈的光如同黑暗

沒有影子

沒有蔭蔽

苦 腸 子

草原上每一只羊

都有一根苦腸子

每一顆莜面疙瘩

名字都叫苦力

有一只烏鴉棲落

必有一只喜鵲飛起

牧羊鞭一甩響

就有喇嘛念經

問一問馬頭琴啊

都曾在紅月亮下嗚咽

太陽當空的時候

也有山頭黑著

逃到天邊的影子啊

還是被烏云追上

大風里要有自己的安靜

在大風里要有自己的安靜

在大雪中要有自己的芭蕉

鶴隨時可以飛走

草偃

蒲公英花傘一觸即散

我要將它穩插瓶中

飛蛾撲火只需一剎那

日日櫻每天都盛開

花的啞默里藏著自己的變調

黃櫨和楓香十二月都會有紅色裙擺

你愛的是什么

你就是什么

悲傷是寬廣平坦的大道

但我尋找密徑

追逐一種不能辨識的花香

吃 什 么

燒半只麻鴨

我用了陳皮、老姜

六十五度汾灑、花椒、桂皮

這是二姐姐養的鴨

孵出就有軟腳病

天亮放鴨出塒

天黑入塒

二姐姐抱進抱出

又軟又暖的一團

七個月

六斤七兩

殺掉了

二姐姐說

這只軟腳麻鴨特別會叫

聲大，像一個人嘎嘎大笑

我迷惑于造物主

北極熊吃活海豹

撕開皮只吮吸脂肪

蝙蝠吃花蜜、果實

青蛙、昆蟲

蝙蝠也吃蝙蝠

植物并不沉默

番茄被折斷時會發出尖叫

煙草快渴死時

一小時內會發出十五次聲響

用人類的語言翻譯

就是“痛苦”

只吃太陽和風行不行

能不能吃懺悔

我們伸向餐桌的筷子

每一次選擇

都決定自己的生死

數 星 星

誰在寒冷的夜里數過星星啊

一顆星亮著是寒星

無數星亮著是星幕

銀河漫向宇宙邊緣

地上的人們沐浴了

誰在寒冷的夜里數過星星啊

悄悄熄滅的星誰會發現

掃進夜的角落

那些青灰色的碎片誰會發現

但有一顆星隱去所有人都看見了

有一顆星隱去

埋進夜的犁垅了

地上的人也亮起來吧

帶著你們的聲音亮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