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1
溫停云的庭院設計工作室很小,老板、設計師兼打雜都是她一個人。
七月的一天下午,工作室接到一個訂單。溫停云開著她的那輛灰撲撲的二手汽車,繞了小半個城市,才找到那人發來的地址。那是一幢三層樓房,看起來像是很久沒人居住了,緊閉的玻璃窗上積著厚厚灰塵,庭院里雜草叢生,兩棵樹因為生長得過于自由,枝杈彼此交錯,在夏天的茂盛里,已然分不清這棵樹的枝,或者那棵樹的葉。
日光亮茫茫,落在地上的人影率先進入了溫停云的視線,她抬起了眼睛。
如果不是陽光曬得手臂和臉頰上的皮膚近乎刺痛,溫停云幾乎以為是在夢中——那個年輕男人站在她面前,微笑著開口:“好久不見!”
她瞬間覺得這個天氣真是要把整個人熱爆了,她低頭向樹下的陰影里走,語無倫次地說著:“我不知道,我可能……許知之,要不,我介紹一個很好的設計師給你吧?”
可是這個名叫許知之的男人攥住了她的手臂,還將一串鑰匙塞進她手里,他說:“對于我來說,沒有人比你更好了!”
直到被他拖著走上樓梯,溫停云才反應過來,她掙開了他的手:“可是我的工作范圍是庭院設計,室內部分我不擅長的。”
許知之笑了:“不用擅長,你隨便發揮!”
他伸手推開走廊上的一扇窗戶,浮塵被風濺起,躍動如光珠,他微瞇起眼睛,語聲柔軟地說:“這座老房子看起來是舊了點,對我來說卻有很重要的意義。停云,你幫幫我,行嗎?”
她還能說什么?可是,當時她在電話里聽見的,分明是個溫柔甜美的女聲啊!
見溫停云不語,許知之趕忙拿出了手機,“為了方便聯絡,把你的新微信給我加一下。”
手機屏幕亮起來時,她看清了他的待機壁紙——遠處是黛藍色的無垠夜空,近處是樹木的疏疏暗影,月亮掛在樹尖兒上,透著骨瓷一樣的白。
仿佛風過林梢,掀起浩蕩卻又綿軟的波瀾。溫停云將握著手機的手藏在身后,她說:“還是先看房子吧。”
她跟在他的身后向樓上走,在腳步聲的掩護下,她忍不住輕聲開口:“手機上的那張照片,是你拍的?”
“是啊,那天夜里睡不著,隨便拍的。”
“為什么睡不著?”
他回過頭來看著她:“心里裝了一個人,想陪她行山過水,像月亮一樣。”
溫停云覺得大腦持續短路,在他的注視下,她正不知道該作何表情,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起來。她如獲大赦地趕忙接起電話,卻忘記了剛才竭力想要回避的和他相似的壁紙。
那是浮動在同一片天空里的云與月,就在那一晚,他們將彼此裝進了心底。
2
因為房屋和庭院的面積比較大,為了整體的改造效果,簡直牽一發而動全身,所需金額不是小數目,然而溫停云的這位客戶完全沒有相對有用的意見和建議,她在微信上一條條地將問題說給他,他的回復歸納起來只有四個字:“你看著辦。”
溫停云深吸一口氣,近乎咬牙切齒地給他發了一條語音:“好!如果后續資金跟不上,我就把你賣了!”
這次許知之多說了幾個字:“好啊!不過賣我之前,你得先確定我是你的!”
溫停云看著那行字,似乎看見了他微笑著的眼睛和唇角——畢竟是那么喜歡過的人啊!兩年前的夏天,她多少次擁著初升朝陽的耀眼光芒,在路邊等候他,然后坐在他身邊,一邊吃早餐,一邊和他說著廢話……
溫停云用手里的鉛筆敲了敲腦袋,將思緒從回憶里抽離出來,繼續在圖紙上描描畫畫,然而她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情,似乎還很重要,于是趕忙撥通了他的電話:“之前給我下訂單的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吧?你是不是應該征求一下她的意見?”
許知之笑了:“她是我的助理,當時我擔心你不接我的單子,所以想先約你見了面再說。”
溫停云不由得舒了口氣:“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什么心了?”
“我……”她差點兒咬了舌頭:“我不是擔心你們鬧矛盾嗎?狗咬呂洞賓!”
許知之笑起來:“晚飯吃了嗎?咱們邊吃邊聊?”
窗外早已暮色四合,約好的餐廳距離工作室不遠,溫停云落座時,許知之還沒到,她將帶來的文件夾打開,才發覺眼鏡忘在了車上。她起身下樓,走到樓梯拐角,正遇著一對情侶忘情地擁在一起。她趕忙快走了幾步,卻險些撞在一個人身上。
許知之扶了她一把,疑惑地問:“怎么慌慌張張的?”
溫停云再三、再四地告訴自己鎮定,然而臉頰仍舊瞬間紅透了,她低著頭,說:“我把眼鏡忘在車上了!”
他的腳步很快跟了上來:“我陪你去拿。”
進入工作狀態的溫停云冷靜而認真,奈何對于許知之來說,筍干老鴨湯似乎比老房子的改造計劃更有吸引力。她拿著圖紙已經說到口干舌燥,他卻滿足地喝了一口湯,應著:“好!”
溫停云皺起眉頭,不覺提高了聲音:“許知之,這是你的房子,你到底還管不管了?”
他還沒等說話,就聽見了隔壁桌兩位女士的議論:“看吧,男的都這樣!”
許知之有點窘,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卻不小心被嗆得連連咳嗽。
溫停云促狹地笑著,冷不防被他敲了一記腦袋,他低聲說:“不許笑!”
在隔壁桌數落男人的背景音里,她嘴角的笑弧更深了,許知之湊過頭來,他說:“你剛才差點兒撞在我身上,難道又走錯房間了?”
3
兩年前,初夏。溫停云睡醒時,已經是入夜光景,壁燈暖黃色的光像厚厚的奶油般流淌在房間里。她一邊整理頭發,一邊用兩只腳在地上劃拉鞋子,好一會兒沒找著,索性赤腳跳下床,踩著溫潤的木地板來到窗前。
這座團建莊園遠離市區,一幢幢木屋錯落有致,既有大片綠地,也有樹聲簌簌。此刻草坪上燈光明亮,同事們正坐在長桌兩邊聊天,不時爆發出一陣笑聲。
溫停云的目光從穿著同款白色文化衫的同事身上一一掠過,等她意識到自己是在找誰之后,胸腔里忽然“咚”地一聲,整個人也慌得從窗口跑到了房間中央。
下午的戶外燒烤趴,溫停云站在烤爐旁時,覺得自己臉上的溫度簡直和燒紅的炭火有一拼。大家調侃著她不勝酒力,一罐啤酒就能把她喝高了,但她自己清楚更深層的原因——半小時前,他們剛做完一個叫做“解手鏈”的團建游戲。溫停云一只手握著女同事瀟瀟涂著裸色指甲油的指尖,另一只手與一只明顯屬于男性的手扣在一起。
那是“手鏈”的最后一環,在眾人手臂交錯的縫隙里,兩只手竭力地伸向對方,在指尖相對,指腹相觸的一瞬,他們的手指像生著吸盤一樣牢牢地扣在了一起。
在最初的混亂無序之后,溫停云看清了那只手的主人——許知之。
溫停云進入這家公司時,許知之已經去往外地負責項目的外部協調,兩個人的工作并無交集。盡管在每周例會中,許知之的臉都會以視頻連線的方式出現在大屏幕上,但出發去團建莊園的中巴車上,溫停云看見他的第一眼,還是不由得心尖一跳。
此刻,兩個人的兩只手緊緊扣在一起,溫停云覺得腦袋像是被什么砸了一下,心神出離得只是跟著他的指引在繞圈子,好在游戲很快結束了。
之后就是戶外燒烤了,一罐啤酒下肚,溫停云覺得臉熱得像是被架在炭火上翻著面兒地烤,她打算回房間躺一會兒。木屋的設計建造不太科學,不但幢幢相連,連柵欄里都種著同種花卉,她一不小心就走錯了,倒在床上看到搭在衣架上的外套才驚覺不是自己的房間。她趕忙掩上門退了出來,急匆匆地走下木梯時,險些和一個人撞在一起。她站在高他一級的階梯上,兩人剛好目光平齊,四目相對的一瞬,溫停云窘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對……不起,我走錯了!”
“沒關系,這幾幢木房子都長得差不多。”許知之笑著說,又問:“你沒事吧?”
溫停云搖搖頭,她低著頭小心地一步步邁下臺階,以確保自己不會慌張得直接跌下去。
4
后半夜,月亮掛在樹尖上,是骨瓷一樣的白。溫停云睡不著,索性起身來到窗前,用手機拍了張照片。她不知道,幾秒鐘前,在另一個房間的窗口,剛剛有過快門一閃。
在公司里,入職三個月的溫停云做著基礎文員的工作,遠不是中堅力量,甚至連好員工都算不上。她的背包里來來回回地背著像磚頭一樣厚重的園林圖鑒,電腦和手機網頁瀏覽記錄里是一張張園林建設景觀的照片。她更想從事的工作是園林設計師,但應聘了幾家單位都不見回音,在來自各方的聲音里,除了夢里莽莽森森的林木與曲徑蜿蜒的河橋,雨滴打葉般敲擊著她的神經之外,她幾乎已經快要忘記了當初的理想。
團建活動結束后,中巴車還沒有駛回公司,許知之就提前下車了。同事們紛紛與他道別,握手拍肩地表達著與這位精英新貴的熟悉親熱,溫停云看著他下車,又回頭朝大家招手。他笑著轉過頭時,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恍惚看見他的目光掠過了她的臉——像極了一個電影慢鏡頭,拉長了無數個二十四幀,在后來反復回放。
對于溫停云如同一潭靜水的狀態來說,許知之的出現就像一塊石頭生猛地砸了進來。盡管她對他的情況近乎一無所知,可是被濺起浪花和無盡漣漪的河水對石頭也同樣一無所知啊!
溫停云覺得自己有毛病了,如果耳朵會動,當聽見有人說起他的名字時,她的耳朵簡直可以瞬間支棱起來。包括她的眼睛、她的大腦,全都變得不受控制,他像一縷陽光、一陣風,只要一道細細的縫隙就可以溜進來,像個堂而皇之的賊。
這個賊似乎還在屋子里一通翻騰,陽光下漾起了足有一寸厚的金色灰塵,嗆得她忍不住連連打著大噴嚏,讓所有感官都變得敏銳無比。
連續幾個晚上的失眠之后,溫停云辭職了——在真切的心動面前,她更希望成為生動的自己,自信而美麗的,進可攻、退可守,足夠與他的優秀相匹敵。
退出工作群之前,溫停云主動向許知之發送了微信好友邀請。盡管通過邀請后,他們短時間內并無對話。那天晚上,他點贊了她半年來發布的十二條朋友圈——唯一沒有點贊的那一條,她只發了三個字:“頭痛啊!”
這是什么操作?溫停云捧著手機輾轉反側,終于忍不住撥通了前同事瀟瀟的電話,在忙線的提示音后,瀟瀟回撥過來,笑不可抑地問:“你倆干嘛呢?把我當熱線咨詢臺了?”
“我倆?誰?”
“許知之跟我打聽你為什么辭職,問得比HR還仔細……”瀟瀟打趣著:“我告訴他,因為公司有規定,禁止辦公室戀情!”
“……”
5
溫停云剛辭職沒兩天,就收到了師兄的求助。師兄姓陳,比她大兩歲,正在建設開發一座花園,從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開始擴展,投資大,回報慢,陳師兄早出晚歸地在花園里親力親為著,實打實鑿地告訴她,完全不賺錢,除了衣食住行,暫時可能還沒有能力支付薪酬。陳師兄有些難為情地問:“你愿意來幫我嗎?以后如果發展得好,我一定……”
“沒關系,有吃有住就行了,我還擔心你收我實習費呢!”溫停云爽快地接話,跳起身就開始收拾行李,她將手機夾在肩膀和腦袋之間,問:“半山花園的地址是?……臨州?”
臨州?許知之,他也在臨州啊!溫停云掛斷電話,點開和許知之的微信聊天頁面,噼里啪啦編輯了一段話,還是字字刪除了——盡管他們有過幾次短暫交流,但似乎還沒有上升到彼此匯報行程的程度。
在臨州,安頓好起居日常,溫停云剛走上去往半山花園的路,就看見灑水車經過,在早晨的陽光下映出了微型彩虹,她拍下照片,發了一條帶著地理定位的朋友圈,覺得自己可真是個小機靈鬼兒。
果然,快中午的時候,許知之的電話來了,語音上揚地說:“溫停云,歡迎你!”
溫停云在花園里,正提著油刷在粉刷著粉色、藍色的標識牌,她仰起臉看著天空的悠悠浮云,笑著問:“只有口頭歡迎嗎?”
許知之笑起來,是很響亮的笑聲,他說:“我今晚約了客戶,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九點鐘以后我們一起宵夜?”
她也笑,油刷在木牌上有力地揮舞著,濺上了碎石路面,“開玩笑的,我們改天見吧!”
“明早?”他提議著,問道:“你住在哪里?我明早過去接你。”
第二天早上,溫停云走到遇見彩虹的地方,果然見到許知之靠著車門站在那里,正看著她一步步走過來。上車后,他從后座拿過蛋糕和牛奶,“順路買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后來再想起當時的情景,溫停云總覺得莽撞而又美好,她咬著甜軟的巧克力慕斯,含混地問:“如果我吃了你的早餐,那你吃什么?”
許知之轉過臉,看著她笑了:“從今天開始,我會每天準備兩個人的早餐。”
他說著,又強調著:“我們倆。”
很久之后,溫停云已經分不清是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順便完成了對夢想的沖刺,還是在追求夢想時偶遇了愛情——當然,這不重要。不過,當許知之問起時,她藏著一點小狡黠,俏皮地告訴他:“你是大噸位磁石,我是鐵屑,你說呢?”
當時他們剛走進一家餐廳,穿著機器人大白服裝的工作人員笨拙地擁抱了她,她眉眼彎彎地說:“我最喜歡大白啦!”
“知道啦!”許知之的語氣里酸意十足:“這是假大白,里邊肯定藏了個男人!”
溫停云被他攥著手臂拖著走,戀戀不舍地回頭看著機器人大白。
工作不忙的時候,許知之會來接她下班,他坐在河邊等她,有時候會有撈魚的人,用網兜起魚蝦,青色的小魚和蝦子連連蹦跳著,水流濺著白光。有一天在那張掀起的漁網里,他還看見了一條蛇,漁人沒怎么樣,他倒嚇得驚呼一聲,剛要起身又被身邊的女孩嚇了一跳。溫停云坐下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溫柔得像哄著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沒事了,乖!”
許知之窘得不得了,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將臉孔埋在她的肩膀上,好久都沒有抬起頭來。
相愛,大概就是做彼此的大白,無論何時何地,都愿意給予對方溫柔擁抱吧。
6
立秋之后的太陽鋒芒畢露,半山花園的建設如火如荼。盡管有各種品牌和倍數的防曬產品,可是由于長時間在室外工作,溫停云仍然被曬傷了,臉頰上出現了紅腫和曬斑,手臂上也出現了疼痛、脫皮的現象。陳師兄要她回去休息,她卻執意不肯——她感佩著師兄付出的熱情和努力,更喜歡著半山花園里的一切。
和許知之已經幾天沒見了,他也在忙,臨州的項目即將結束,已經進入收尾階段。
那天,朋友們約好小聚,許知之打了幾個電話給她,她卻因為臉上的曬傷,不肯和他一起去。他不明原委,但心里的失落和猜疑卻不免涌了上來。
第二天下午,他去半山花園找她。她正和陳師兄一起帶著幾個工人在搭建樹屋,她穿著長袖衫,戴著寬寬的遮陽帽,頭發隨意地束在腦后。他們吃力地想要將木板做成的小房子吊上樹干,沉重的小房子卻搖搖晃晃著總放不進固定位置,許知之也趕忙上手幫忙。
他站在她身邊,挨著她的肩膀,他眼睛的余光看見她的汗水流下來,黏濕的頭發貼在耳際。他還看見她的手套破了,露出臟兮兮的手指。他忍不住轉過臉,看到她紅腫未消的臉頰。
許知之的情緒陣地被疼惜和氣惱牢牢占據。他松開手時,小木屋的重量突兀地朝著他們這一邊傾側過來,溫停云趔趄著,咬緊牙關雙臂用力時,額角上青筋暴起,許知之回過神來,慌忙重又扶住了粗糙的木板。身邊的工人緩過一口氣,重重地爆了一句粗口,溫停云忽地變了臉色:“你的嘴巴放干凈點!”
“停云!”他叫了她一聲,用目光示意她,算了。
幾個人各自憋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將木屋吊起、固定,溫停云和陳師兄還在仰頭端詳,不時討論著什么,許知之已經退出了幾米遠,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好一會兒才開口叫她:“溫停云!”
穿著牛仔褲和長袖衫的女孩向他跑過來,笑容看上去健康而明媚,她說:“對不起,我忘了你還在這兒!”
“是啊!你早就忘了我還在這兒。”他落寞地重復著,抬手想要觸摸她的臉頰,卻又倏然收手:“疼不疼?”
“有一點,不過現在好多了。”她坦率地說著,拉著他向樹下走,她摘下手套擦汗時,他看見她的手指上包著紗布,透出了一絲干涸了的褐紅。
許知之攥住了她的手腕,“我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溫停云的眼睛里似乎有霧氣,也有星星,她看著他,繼而看向周圍的花草樹木,“可是,我……”
“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樣子了?”許知之的額角有汗,沿著鬢角緩緩滑落,他說:“你的那個師兄,他給你發多少薪水?我補給你行嗎?”
溫停云被噎住了,氣憤和羞惱在體內竄流,卻梗在喉頭,讓她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許知之在查看她手上的傷口,他說:“你在這個地方付出這么多辛苦,值得嗎?”
他的手指溫熱潮濕,有力地握著她的手。她緩過神來,語言和淚水的閘門同時開啟,她的聲音很輕,聽上去卻殺傷力不低:“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許知之抬起頭,好一會兒才指著陳師兄的方向,問道:“那么誰了解你呢?他嗎?”
他的聲音不低,有人循聲望了過來,溫停云甩開他的手,轉過身大步離開了,只把聲音留在身后:“許知之,如果你了解我,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溫停云!”
她停住腳步,卻沒有轉過身來,她說:“你看到了,我就是這個樣子。我賺不到很多錢,還頂著一臉曬斑,我就是這么粗糙,所以才不想去參加你的朋友聚會。我們,就這樣吧!”
她大步地向前走,淚水流過臉頰,留下灼熱刺痛。
7
老房子的施工進展很快,室內外同時進行著,溫停云每天早出晚歸地待在這里,許知之會在傍晚過來,兩人商量規劃,再一起吃晚飯。他對樓上的起居部分偶有想法,對一樓和庭院卻聽之任之,她一再追問,他答:“吃完飯再說。”
離開餐廳前,溫停云去洗手間,出來時卻不見了許知之,她一個人向外面走,被穿著裝扮成大白的人偶攔在門口,高高壯壯的大白搖晃著伸出雙臂,想要擁抱她。溫停云愣怔著,對方卻不由分說地將她抱在懷里。
毛絨絨的觸感磨蹭著她的臉頰,她聽見落在耳畔的聲音,隔著厚厚的人偶服裝,他的聲音悶悶的,卻似乎帶著笑意:“是我!溫停云,我喜歡你!”
溫停云的淚水險些沖上來,卻用力捶了他一拳:“你怎么那么討厭啊!”
她的嘴里說著討厭,手臂卻緊緊地抱住了機器人大白——是的,是機器人大白。當許知之脫下頭套,給她看頭發里的汗水時,她白了他一眼:“少來這套,難道我不知道談感情傷錢的道理?你休想我給你一毛錢的折扣!”
許知之笑著,一只手端著大白的頭套,道具服裝還穿在身上,笨拙地走在她身邊。溫停云轉過頭來,笑容從眼底溢了出來,“你熱不熱?你就穿著這個回家?你這個龐大的身軀還能爬進車里嗎?”
機器人大白重又擁抱了她,笑而不答。
溫停云服氣了,她看著他額角上的汗水,聲音也柔軟起來:“好啦,快脫了,當心中暑!”
許知之脫下道具服裝時,溫停云在拿著頭套左看右看,還將它套在自己腦袋上。頭套里又悶又熱,許久,她仍然扶著腦袋一動不動,直到許知之替她摘下了它。
他抱著鼓鼓囊囊的道具服裝,無措地看著低頭垂淚的溫停云,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話:“別哭了,要不……讓大白再抱抱你?”
溫停云忍不住彎起了嘴角,她覺得自己又哭又笑的好丟臉,忍不住用手背抹著眼睛。剛坐進車里,她就覺出了眼睛里的異樣,她輕輕地轉動著眼珠,清晰地覺出了異物感,她咬著嘴唇,鎮定不過三秒,便聲音顫抖地向他求救:“快,給我鏡子!”
8
許知之沒給她鏡子,但他有一雙視力良好的眼睛。溫停云有三百度的近視眼,她平時很少用隱形眼鏡,尤其是美瞳隱形眼鏡,至于她這些天為什么對妝容如此在意……當然是為了搭配那些因為穿搭費事而被她長久冷落的衣服——至于更深層次的原因,許知之此刻沒空深挖,溫停云微仰著臉,而他皺著眉,正小心地掀起她的眼皮,“別緊張,你放松一點。”
許知之扶住她的后腦勺,拉著她換了個光線明亮的角度,繼而舒了口氣:“沒事,它移位了。”
溫停云聽見了心跳聲,也許是自己的,也許是他的,兩個人距離太近,她已經分辨不出了。他正用拇指和食指撐開她的眼皮,異物感讓她不敢隨意轉動眼珠,這讓她的目光無處躲閃,不得不長久地注視著他,好在他的神情看起來緊張而專注,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她的窘態。
很快地,那個移位了的鏡片就出現在他的手指上,他松了一口氣,移開了扶在她后腦勺上的手掌,轉而在她的發頂拍了拍,“你覺得怎么樣?有眼藥水嗎?”
她慌慌地答:“有,在包里。”
她聽見他拉開背包拉鎖的聲音,他一邊找著眼藥水,一邊說:“這隱形眼鏡什么牌子的?以后別再用它了。我幫你把另一只鏡片也取下來吧?”
取下另一只鏡片的過程比剛才順暢許多,他又替她滴了眼藥水,看著她閉著眼睛仰起臉,忽然說:“如果以后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能偶爾像剛才那樣對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
好一會兒,溫停云都保持著同一個動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許知之垂下眼瞼,手指不安地搓著眼藥水的小瓶子,大概是為了緩解尷尬,他說:“對不起,你的睫毛膏被我弄壞了……”
溫停云覺得自己一定是眼藥水進到了腦子里,才會忽然沖動地說:“以后,在我不開心的時候,你還愿意像大白那樣抱抱我嗎?”
許知之傾身過去。在那個長長的擁抱之后,他輕聲問:“一樓給你做工作室好不好?”
“按你的想法去做,這個庭院以后就是你的名片。”眼見溫停云怔怔不語,他又趕忙補充:“你別這個表情行嗎?我之前就是這樣打算的,不敢開口就是因為怕被拒絕,要不,讓我做你的合伙人吧?”
至于“合伙”做什么,他沒說,還有可能是合伙經營余生。
9
天氣漸涼時,老房子的改造工作終于接近尾聲。許知之租住的公寓也即將到期,他想要直接住進正在通風的房間里,溫停云剛表示不可以,他立刻打蛇順桿上地說:“我住酒店也行,不過一天兩天沒問題,時間久了的話,如果折算成瓷磚壁紙,你算算那是砸碎了、貼瞎了多少?”
溫停云的工作室實際上就是一居室的客廳,她環視室內,繼而指揮著坐在桌邊托腮看著她的許知之,兩個人一起將工作室重新整理歸納,將沙發挪到墻角,又拿過手機下單了一張既舒適又便于收納的榻榻米。于是,在之后的夜晚里,當她抱著筆記本坐在一旁工作的時候,他常將一只手臂枕在腦后,躺在榻榻米上刷手機。
溫停云思考的間隙,目光掠過去,恰好就和他的視線撞在一起,他展顏一笑:“要喝點兒什么嗎?我去弄。”
“咖啡吧。”她這樣說著,看著他利落地跳起身,端回來的卻是熱牛奶,還言辭振振地告訴她:“喝完早點兒睡覺!”
有一天晚上他們回來得晚,簡單地煮了兩碗面條,又將前一天剩下的紅燒肉放進微波爐里加熱。大概是加熱的時間久了,許知之將紅燒肉端出來時,剛好一塊肉皮“啪”地爆了,炸到了他的下巴上。
許知之疼得叫了一聲,溫停云倒是反應迅速,立刻沾濕了毛巾捂在他的下巴上。過了一會兒,她松開手,小心地查看著被燙到的那一小塊兒皮膚,問他:“疼不疼?”
他的嘴角抿著笑意,故意可憐兮兮地回答:“特別疼!”
他并沒有得到期待中的安慰,溫停云已經轉過身去,正將面條盛進面碗,筷子還在鍋邊敲得“啪啪”響,她說:“你幾歲啊?一碗紅燒肉需要加熱那么久嗎?已經聽見噼哩叭啦的聲音了,怎么還非要急著往外端?”
許知之愣了愣,忽然笑出聲來:“你看起來年紀也不大啊,怎么啰啰嗦嗦的像個老太太?”
“你!”溫停云剛沖著他瞪起眼睛,他忽然攥著她的胳膊將她拉進懷里,他的聲音低低地落在她的耳畔:“你這是在心疼我嗎?”
“誰心疼了?我……”
“可我心疼!”許知之的手臂緊了緊,他說:“那年夏天,在山上花園,我見你曬傷了,臉上、脖子上都是汗水,戴著一副破手套,手指頭還流著血……我就是生氣、心疼,我當時真的沒想那么多……”
“我也有錯!”溫停云打斷了他的話:“其實我早就明白了。如果換我是你,也想立刻帶著你走。”
“換我是你,也不會在那種情境下跟你走。”
溫停云的眼睛里又有霧氣充盈,她溫柔地凝視著他的眼睛,展顏一笑,“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把你打暈了扛走!”
許知之笑起來:“打暈?我不信!”
話音剛落,她已然踮起腳來。當她柔軟的嘴唇落在他的唇邊,他忽然什么都信了。
他喃喃低語:“好,我跟你走……”
不管去哪里,都是春風居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