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張機（選章）

梅一梵

塤

在我即將消失的時候。

你來了。被一雙溫厚粗糲的手碾壓，被古窯里磅礴的火舌越勒越緊。

時間凝固。土與火進行壯烈的交織。

土，贏得了火的芳心。土，將火吞下。

土，涅槃，出鞘，就成了七竅玲瓏的塤。

一曲曠古凄厲的《楚歌》，讓空谷幽蘭的虞姬引劍斷情絲，力拔山兮的霸王不肯過江東;一曲惆悵清麗的《杏花天影》，讓鶯鶯燕燕的相思扣，哀哀婉婉的同心結，瘦了一彎新月的細眉。

夜濃了，古銅色的塤，用古銅色的心跳，無微不至地吹拂著我。

如果這樣的吹拂是一場亙古的離別。那么，你先消失吧！

我獨自在這里，多糾纏一會兒。

琴

隔墻有意。聞得一雙柔荑之手，在流水的裙角，忐忑。

思緒溫婉、目光清澈，如一盤白白的月亮，忽然間惹來紅肥綠瘦的心事。于是，輕快瑩潤的水，形只影單的水，花開見佛的水，鮮衣怒馬的水，在幽韻撩人的夜里，勇敢地潛入如夢令、浣溪沙、漁歌子。

盛唐之琴，豐肥渾圓，華貴雍雅，似一朵執紈扇慵坐的唐代仕女，盛開著滿月的額頭有飽滿之運勢。

南宋之琴，纖細伶仃，扁平狹小，如一瓣獨上西樓的月亮，和羞走，卻把青梅嗅。

古人弄琴，沐浴，更衣，焚香，于清絕處，借雨還雨，借愁還愁。風姿冷艷而高妙。

琴是伯牙與鐘子期，山川江河泱泱湯湯;琴是流放在塞外的《胡笳十八拍》，低徊凄婉，憤慨激越。更多的時候，琴一聲聲一更更，獨坐幽篁里。

黛玉奏琴恰被妙玉和寶玉拾得。

然，那琴是彈給自己的。影影綽綽的夜，吹過她碧紗窗里，羅衫怯怯的露水和桃花。

笛

于是。它在軟綿綿的杏花三月天，腳蹬紅繡鞋，持一傘江南的水墨，從石橋的瞳孔里游出來。柳的粉腮，桃的細腰，在鳥兒脆生生的舌尖嚦囀，在吳儂軟語的田歌里搖呀搖。

于是。它在野茫茫的西部風吹草低，噠噠的春天，揉碎了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噠噠的馬蹄，把九曲十八彎的信天游，一鞭子抽進壺口瀑布。

黃帝使伶倫伐竹于昆豀，斬而作笛，吹作鳳鳴，是為竹笛;先民將飛禽脛骨鉆孔吹奏，用聲音誘捕獵物傳送情報，是為骨笛;玄宗貴妃嬉玉笛，合奏仙樂紫云回，說的是大唐的美妙，愛情的美妙;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說的是王之渙的冷峭，涼州的孤遠。

一曲鵝黃色的柳笛，是小村，炊煙、磨坊。鄉愁在一聲牛哞里，滴滴答答。答答滴滴。

簫

由于心若磐石。它并不急著旋宮，并不急著轉調。而是沿著大漠流沙嫵媚的曲線，婀娜飛，款款飛。如美人的胭脂，吹著吹著，就消失在天長地久的樓蘭。

然而，它沒有遲疑，沒有提防。

而是，如一口走投無路的深井，徹底將自己松開，讓絲滑的夜，沿著它自由空曠的漣漪和微瀾，婀娜吹，款款吹。吹得泉盈月滿，蒼苔含淚;吹得幽徑深深，禪房深深，有人雪水煮茶，于此刻的自己盤腿對坐，說一兩杯陳年舊話。

抑或，什么也不提。任越來越濃的細節，沿著若即若離的嘴唇，流向一個故事的源頭。

夜，那么涼，那么薄，那么輕佻狂妄，絕無僅有，一滴一滴把桃花潭水擊穿。

然而，它還是什么也不說。

任一管洞簫，把自己吹得嗚嗚作響。

二 胡

此刻，它身穿胡服，一個騰躍，將嘶鳴的草原撂上馬背。

大地的骨骼，肌肉和鬃毛，在瓦藍瓦藍的鷹的翅膀上，輾轉騰挪，自如翻飛。

此刻，它流放在天邊，渴飲雪，饑吞氈，困頓勞苦十九載。他的牧場，羊群，白雪皚皚的節杖，被一彎上弦月磨得通紅。

在它的僵持下。《梁祝》醒了，蝴蝶的花朵在蝴蝶的戲文里，修補蝴蝶的翅膀。《二泉映月》醒了，雨，打碎了江南。泉邊的阿炳，被月光炮制，切割。

時間在刀鋒上，久久默哀。

忽地，它一個猛子，從沉重的低音區掙脫。鐵的鬃毛，在風中昂首，昂首;鐵的韁繩。

在風中頓挫，頓挫。《聽松》活了，《大浪淘沙》活了。冰雪逃遁，砂石退避，千古風流人物的氣節和傲骨，在一首贊歌里風吹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