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霄山
作為一個手藝人,他當然保有
對手藝的激情。當白花花的木屑
將淹沒他,一整座森林生木的氣味
在四周彌漫。譬如春日陽光釀出
萌動的蜜,返回的候鳥將歌聲
撒落樹的紋理,而一只蜜蜂曾在葉脈
歇腳——這構成一個木匠,對手藝
最詩意的想象。他當然還熟悉
象征的把戲,用有關矛盾的辯證法
來窮盡世界的原理,運用隱喻
悖論和解構。就像他現在剖開一株
云杉,從中打通一條理解萬物的通道
是一種深刻的對峙,或一種左和右
的相互否定,最終在想象與現實的天平上
較量。而有關此類分裂,我們可
理解為一切手藝的特征,或是竊取生存
修煉的最高境界。他當然明白
世界的荒誕,其實是一種必然,而非
一個小概率事件——荒誕才是世界的
本色。一具鏤空的婚床,不能
完全揭示愛情的慌張,但愛有著篤定的
深久的痛;一個浴桶不能洗去
靈魂深處浸染的黑,但我們要肯定它
維持一具干凈肉體所做的努力。哦
親愛的兄弟,卡夫卡先生,當你
將一塊木板推平,反射出清潔的光
你瞇起左眼揪出一些細小的凹陷,修正
一些微不足道的瑕疵,你以木匠的身份
搬走整座森林。你告訴大家,必須維持
勞作,我們才能回到純潔的人的群體。
除掉不必要的修辭,打開肺葉
如同打開一扇聆聽世界的窗子
一束光線對細小的塵土予以指認
一段寂靜在喧囂過后,完成對燃燒的
愛的注解,盡管是以灰燼的面目。
現在我們開始返回,重新喚醒
經過的一段旅程——你翻開床鋪
沙發,舊電視面板,一個陳舊的抽屜
一個發夾還有頭發粘連,一張信紙
浸染開的墨跡,呈現出樸拙的樣子。
一個空空的易拉罐,藏著踩裂后的
脆響。一粒多年前的安眠藥片滾動
掙脫了被稀釋的危險,難以對清醒
說不,它寧愿這樣而對睡眠保持警醒。
一個人沉默寡言,走進一段虛空的時光。
我們繼續返回,回到舊屋傾聽
兒時的心跳,回到某一個黑夜,與
窗外凄厲的風聲爭吵。回到蹣跚學步
每一步的驚惶,回到第一聲哭泣
回到母親的子宮,小心翼翼地盤算未來。
她必得經過一段黑暗的隧道
才能抵達燈光的彼岸
這個冬天還是來了
冷冷旁觀世人。所有美好的
愿望都會被風吹走
這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事實。
枝葉殘落,頹敗的秋離開
也帶走一個人的體溫和夢
她裹緊風衣,再一次將殘留的光
從身體某個豁口泄露出去
她溫暖別人,用殘缺
雕飾我們臆想的完美!
隧道里和隧道外的人
有一些必然聯系,通過空氣
和一點溫度,將黑暗稀釋。
她向上、飛升,主撫摩她頭頂
并收緊光束,閉目不語。
半山舊屋在陽光照耀下
呈現出琥珀般的顏色
木質結構風雨飄搖,每于夜里
嘎吱作響。時光在墻壁縫隙
悄然溜走,庭院依稀可辨
只是雜草叢生,將一些線索掩蓋。
把鏡頭拉近一點,可辨識出
斑駁的土漆,鏤空的窗欞
正面臨緩慢的腐爛。
陽光照不進去,陳年瓦片
靜默,對一切過往的光線
和色彩說不,并板著一張
嚴肅的面孔,隱隱透露出
金屬般銹蝕的質地。那里面
有幽深的漆黑,演繹著時間
之重,幽深到無邊和空曠。
這枚釘子銹跡斑駁。父親
找來銼子,坐在下午的陽光里
將它細細打磨。父親從未
如此精心而忍耐地對待一枚釘子。
父親彎著腰,花白的頭發
一浪一浪地拍打他荒涼的額頭,
固執而倔強。隱秘且持續的勞動
讓父親看起來像個精明的孩子。
我知道父親的想法。這枚釘子
將要嵌入方凳的木質年輪
去與另一段時間和解。在陽光
照射下,明快而憂傷。
父親沉浸于勞動的快樂。釘子
將煥發青春,方凳將緩慢進入
老年。父親樂于其中,仿佛在
煙塵彌漫的塵世清理自己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