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知依

程永茂,原北京懷建集團有限公司工程師,古建修繕專家;“瓦作”——興隆門技藝傳承者,曾被新華社譽為“長城修繕師”,也被媒體朋友喚作“老程”。
“木匠傳斧子,瓦匠傳瓦刀。師傅當年把這把瓦刀傳給我,這是當年修繕角樓時用過的刀。”
見到道出此言的程永茂,他正在電腦上用CAD軟件繪制傳統民宅設計圖。
拜訪,是在他北京懷柔的辦公室里。那是懷柔初興土木時的老樓,老程笑稱,自己是“上樓”的第一代農民工。辦公室頗有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感覺:一張單人床、一只毛巾架和一只搪瓷洗臉盆……墻根兒排放著“家伙事兒”:抹子、瓦刀 、墩錘;辦公室門后,是他自制的木拐杖……這一切,與20公里開外的懷柔段明長城修復緊緊相連。

正對辦公室寫字臺的墻上,掛著一張2017年箭扣長城修繕時在“鷹飛倒仰”段的合影,上面有老程和3位同事。照片右下角寫著:愛我中華,修我長城。
北墻上,是一張用專業制圖軟件繪制的懷柔區明長城箭扣段已修繕段總平面圖——東路12景,西路8景,他知道哪里有風景奇絕、哪一段曾挖掘出怎樣的碑刻;38蹬天梯險,翻石過海鬼見愁,他清楚最陡處的坡度和夾角。這張圖是程永茂親自用電腦畫出來的,更是老程近20年來,一公里一公里走出來,一磚一瓦修出來的。
程永茂是土生土長的懷柔人。曾經,明長城箭扣段是老輩人口中的傳說。“懷柔的小孩都知道箭扣長城,老輩人總是講到箭扣。”程永茂說,小時候對長城的印象是神奇、是崇拜。
成為古建修繕專家并非是從一開始就寫好的人生劇本。1972年,程永茂成為一名瓦匠學徒。不管在哪一個人生階段,好強務實、能吃苦、肯鉆研都是他對工作的態度,這讓他一步一步走到長城腳下,成為修繕施工項目技術總負責人。
歷史上,瓦作是官式古建筑營造“八大作”中的一門,瓦作以磚瓦為最小的單位,砌磚成墻、鋪磚墁地、屋頂苫背,樣樣可以稱為藝術。故宮的琉璃瓦是最“頂配”的瓦作項目之一。而在民用方面,瓦匠一直是備受人高看的手藝人。
程永茂用“很幸運”來概括自己曾經的學徒生涯,入行不久,他就參與到北京東郊車站鐵路分局工程隊樓房建設。這份幸運背后,是他的肯鉆研。“我一直是一個要強的人。”早年,一面扎實學習,熟練掌握砌、抹、壘、瓦等新建及民間小式做法的瓦作技術;一面認真學習結構設計,挑燈看圖紙。“我做事的習慣是,什么都要做好、研究透、要比別人強。”
1991年,北京懷建集團園林古建公司組建。憑著高超的瓦作技術,程永茂成為其中一員。公司承攬的第一個工程,就是紅螺寺大雄寶殿古建的復建工程,他負責瓦作施工。
對程永茂來說,這次修復項目不僅意味著一個工程,在這里,他的瓦作手藝從民用拓展到古建修復,更重要的是,他將認識一位重要的老師——樸學林先生。
紅螺寺大殿復建工程開工后,為保證修繕質量,公司聘請了故宮博物院兩位資深技術專家作為技術指導,瓦作專家樸學林先生是其中之一。
樸學林是故宮博物院高級工程師,更是興隆門瓦作第十五代景字輩傳人。興隆門(木廠)是明、清兩代紫禁城及皇家建筑初建與修繕的主要參建作坊之一。
在大雄寶殿的修建過程中,程永茂虛心求教,樸學林也是手把手地教,心手傳授古建筑瓦作材料加工、做法、操作技巧。當年的環境,已不講究繁瑣的拜師儀式,程永茂憑借扎實、肯鉆研得到了師傅的真傳。
當年10月,北京市文物局開辦為期3個月的古建工長培訓班,主講老師正是樸學林,程永茂有幸參與其中,繼續和先生學習中國古代建筑史。課程上明清皇家建筑風格、工藝、操作,從理論到實踐,深入淺出讓程永茂學有所得,終生受益。這些寶貴的經驗和實踐,讓程永茂逐步走上了文物建筑的保護與傳承之路,成為文物古建修繕事業中的一員。也在往后的日子里,成為補先生頂門大弟子。
所有的積淀都在為有朝一日施展。機會與新世紀一起到來了。
新千年后,文物部門啟動了長城修繕工作,程永茂所在的北京懷建集團承擔了懷柔段長城的修繕施工。
“在北京有內外兩條長城,懷柔長城多為萬歷年間興建,400多來年因自然和人為踩踏,飽經滄桑,坍塌損毀較為嚴重,所以2000年之后開始啟動加固維修可以說迫在眉睫。”
程永茂把長城修繕分成了“搶救”和“微創”,傳統醫學講究望聞問切,對長城也是如此。從2004年開始,17年來,程永茂參與了懷柔區內黃花城、箭扣、慕田峪西、西水峪水長城、青龍峽、河防口等各段長城總長近2萬米的搶險加固任務 。每段長城的施工任務中標后,他都要親自現場踏勘、丈量、用CAD繪制施工節點詳圖、協調布置分部分段的施工任務。
古建修復遵循修舊如舊、最小干預原則,要是的修繕后原汁原味的感覺。但這絕不意味著“不作為”,反而意味著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程永茂總結了“四個保持”:保持原有的形式、原有的材料、原有的工藝、原有的做法。
對于凡事都要講日新月異、用創新證明存在感的時代,這份工作要求尊重歷史,讓歷史不動聲色地延續。程永茂說,最大的成就感是“讓別人看不出來修過,就證明成功了”。
為此,他跑遍了懷柔區域內乃至延慶八達嶺、密云縣司馬臺等周邊長城進行實地考察。再結合史料記載,通過對各段長城的修繕年代、工藝特點、材料特點、砌筑做法、形制等細部特點對比,制定搶險加固的修繕方案,指導現場施工。
首先是原料關,“在長城的加固修繕過程中,遇到長城磚規格尺寸多樣與普通城磚的尺寸大小不一的,必須提前找到供應廠家訂料加工。”這是程永茂的原則,修長城用的青磚全部沿用明代傳統方法燒制而成,包括踩泥、搬泥垛、扣磚坯、上架陰干、裝入立式馬蹄窯、燒窯看火、壓水悶青等多道工序。有些廠家嫌麻煩又嫌耗費時間、數量少、成本又增加了等原因,問他能否用相近規格尺寸的替代?程永茂堅決不同意。“寧可花高價也必須要燒制質量上乘與長城現有城磚尺寸一致的磚料,絕不能將就。”
除了磚,潑灰也是難點。對瓦作來說,灰料是瓦作中必不可少的原料,瓦作口訣 “九漿十八灰”講的就是灰料在操作中的靈活運用。在長城修繕的灰料使用中,程永茂依然堅持使用傳統塊兒灰,請現場人工潑制的潑灰,“雖然北京周邊資源緊缺,但我堅持采用傳統工藝。”程永茂講到,對于潑灰的使用,最關鍵的是熟化期。“熟化期不足的,會引起墻體膨脹、灰面開裂等質量問題。”最開始在黃花城段長城一期小城峪區域的長城加固修繕過程中,由于前期墻體壘砌塊石進度完成過早,潑灰悶制周期還不夠,砌城磚和鋪墁地面磚工程又要急等用,工人們本想加緊施工,老程聽說后立即趕到施工現場,叫停了工程。“寧可讓工人放假經濟上有些損失,也不能提前使用未達到熟化期的潑灰材料。”
想達到“保持原有做法”也很難。曾經有一次,因為門洞兩邊的石塊沒有砌得嚴格對稱,一向待人和顏悅色的老爺子在修繕現場和工人紅了臉,城磚的縫隙、朝向,古時是怎么樣的,今天還得怎么樣。嚴絲合縫,條是條,丁是丁,一點都不能馬虎。
長期的工作,讓程永茂總結出“剛柔并濟”的“五隨”法——隨層、隨坡、隨彎、隨舊、隨殘,從而保持長城的古樸風貌。
“文物都是精粹。”對老程來說,保護好文物和職業精神都是他的責任。“我們文物保護工作者都是精粹的傳承人,我們有責任把文物、文物保護方法以及文保精神世代傳承下去,所以要杜絕使用沒按傳統要求制作或不合格的材料運用到我們的每項工程中去,這是我們的工作,也是我們的責任。”
在懷柔區長城修繕工程中,箭扣長城是最險的一段。晚清詩人劉慶堂曾形容箭扣“攀躋之難,殆過蜀道”,并留下詩句:同游到此齊翹首,遙望人從鳥道來。
對于沒有經驗的人來說,單是爬這段,都要手腳并用。可想而知,修復困難重重。
程永茂也寫過一首詩,嘆箭扣奇絕:“蜿蜒十二里,龍脊顯滄桑”。 老程說,這里,幾乎整段都在懸崖峭壁上,坡度有七八十度。
老程屋子里,與同事的合影,就拍攝于箭扣長城最險段“鷹飛倒仰”——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就連雄鷹飛到這里,也要倒仰向上奮力高飛才能到頂。
2018年6月,箭扣南段長城保護修繕項目(二期)施工,對“鷹飛倒仰”右側的151敵樓至“北京結”(154號敵臺)進行修繕,長度744米,工程持續約365天。作為修繕工程技術負責人,年過六旬的程永茂每周都要往長城上跑兩三次。
程永茂很善于總結,無論是成功經驗,還是遇到的困難,都會被他總結成順口溜。長城的修繕工作,他總結出了四大難:用水難、運料難、操作難、施工難。具體到箭扣段,更是難上加難。
峭壁之間修長城,最難的是條石歸位,足有數百斤,近百塊條石,由懸崖下200米山谷經5次爬坡倒運才能復位。數百噸的磚塊、白灰全靠30多頭騾子馱到長城根兒的集中堆放點,再轉人抬肩扛運至工地。異常艱苦的勞動,騾子累得都站立不住。
修繕的工作是在陡峭的作業環境里做最精密的工作,因為遵循最小干預原則,很多時候他們做的都是“微創手術”。拿城磚來說,基本上遵循能使用老磚就不再添新磚的原則。
程永茂演示如何換一塊松動的磚:“這兒就壞了一塊磚,把原來舊的放在這兒。”為了修補一塊磚,經驗豐富的他花費了10分鐘。“如果是圖方便,完全可以把這塊磚拆了重來,但咱們得保證有古味。”
箭扣段修繕期間需要處理坍塌的敵樓,巨大的石塊散落在幾十米深的溝底。本著 “最小干預原則”, 使用原有材料,他們要先把條石拽上來,才能繼續工作。
于是,他和工程隊先在200米的深谷中把坍塌的條石一一找回,然后還要將其運至近80度坡的峭壁之上。200多米的距離在平地上好像不算什么,但是對沉重的巨石來講,坡度真是很考驗人。在陡峭懸崖上,他們用卷揚機、絞磨、人抬等方式倒運7次。
排水系統和植被都會對長城產生影響。對排水口的修繕是工作的重中之重。長城馬道都是關外高,關內低,既利于排水,也不給敵人提供攀登條件。但是對于修繕來說,排水口如果修繕不到位,入冬后很容易因滲水形成凍脹,造成磚體膨脹破裂。所以必須格外小心。
水道清理,受影響最大的就是長城上的樹。在修繕過程中,如何處理這些樹,需要格外的智慧。“我們要考慮的是這些樹會不會影響到長城的結構。如果對墻體安全有影響,我們就要想辦法干預;如果浮土層比較薄的地方,植物根系對城墻本體安全影響不大。”程永茂說,不同的植物也有不同的辦法,對于灌木,不能用拔的方式清理,會帶起城磚,要用剪的方式。
聽程永茂講述長城的故事,會感嘆中國哲學中的剛柔并濟的魅力——固若金湯的長城之上,實際上要動用堅韌的力量。乘天地之資,隨道理之數,因勢而動。
“好手藝人都是寶,要善待人家。”
自古以來,修筑長城非一人之功,是團隊協作。今天修繕長城,募集最合適的工匠共同完成這項事業,也是程永茂的工作之一。“平原地區的瓦工不善爬山,很多人來了三天,腿都腫了。”這些工匠大多來自河北省承德市灤平縣、豐寧縣等山區,每個人都吃苦耐勞。在工程最吃緊的時候,程永茂不光給施工隊鼓勁加油,還在精神層面給他們鼓勵,有空的時候和他們拉拉家常,同吃同住。經過程永茂多年的口傳身授,他們如今都成長為砌石壘墻的好手。
“大家對長城有一份感情。”在施工現場,工人們特意在山頂上掛起了五星紅旗,激勵自己克服山頂惡劣的自然條件,也時刻提醒自己,修長城不同于修繕一般文物,要多付出一份責任感。
如今,年過六旬的程永茂還在古建修護一線。成為古建專家的老程,每天在做著有價值、有成就感的事,這份工作也把他的生活營造得豐富有價值。若是問老程,最近還有哪些事記掛在心上?他的回答一定是技藝的傳承。
程永茂深知,傳統瓦作手藝的傳承青黃不接的情況比較嚴重。“人員不夠,技術工人普遍年齡過高,年輕的就業人員不愿意從事泥瓦匠的職業,這些都是現實。”他看到,現在的企業和傳統手藝傳承之間的不同,也就有了互鑒的可能:“企業能夠穩定從業的多是工長、質檢員、管理方面的技術人員等,而興隆門世代傳承的都是直接操作的一線技術工人。”
面對實際的問題,如何讓祖輩傳承的精湛的實操手法得以流傳,又讓系統全面的技藝能夠大范圍應用和提升,這個問題考驗人的系統管理思維。對此,程永茂有想法。
他要求企業技術人員多學習工法,參加實踐操作,在實際工作中能做到演示工藝手法,并以身作則。他要求每個技術人員都要具備理論和實踐的統一,做到能說會教。他所在的勞務作業隊里,還有一項要求,對手藝較好的師傅必須禮敬,這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好手藝人被尊敬,才會有更多的人愿意獻身于這項事業,“好手藝人都是寶,要善待人家。”
這幾年,程永茂在為《興隆門技藝傳承譜》的編制出力。對于興隆門技藝傳承,他自知身上肩負著重要的歷史責任。

程永茂一直珍藏著師傅的一把瓦刀。“木匠傳斧子,瓦匠傳瓦刀。師傅當年把這把瓦刀傳給我,這是當年修繕角樓時用過的刀。”這把瓦刀時刻提醒程永茂,師傅的傳授和從業的初心。
“興隆門末代掌門人馬旭初、我師傅樸先生已仙逝而去,如何更好地傳承古建筑傳統文化也是我們業界的一件大事。”程永茂惦念于此,“樸先生積累多年的施工經驗和技藝是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先生一身技藝僅存幾冊施工工藝的講義和十幾個弟子。如何繼承和發揚并做好文物修繕的守護者和傳承者,成為壓在我肩頭的重擔。”
多年來在長城修繕施工中,已形成明長城修復技術傳承群體,有望將培養出的瓦作技術尖子歸于門下。
作為樸學林先生的頂門大弟子,程永茂深知薪火相傳的重要性,他首先從規范興隆門內務做起。傳統的師傳以口傳心授為主,并且受門派觀念影響密不外傳,各種事情均靠口頭言表,并沒有什么文字記錄。程永茂首先要做的就是整理有限的文字資料,“經過一段時間的整理,在馬旭初掌門人的指導和其他師弟的支持下,完成了《興隆門技藝傳承譜》的編制。其中包括興隆門的歷史沿革,歷代傳承人及文保業績以及未來發展的方向”。
如今,這本代表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小冊子就放在程永茂的書柜里,就放在祖傳瓦刀的旁邊。
這是一個關于長城的故事,更是在綿延的歷史中,一位中國傳統技藝傳承人用不忘初心的堅守,把自己的手藝與智慧鋪就在中華文明之路的故事。
顯然,這個故事尚未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