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雙媚
“進行無愧于時代的文藝創(chuàng)造”,這是一個實踐問題,就戲劇而言,每一個時代都不乏深度思考的作品和劇作家,好的作品往往是劇作家和時代深度斡旋的產(chǎn)物。 “扶貧”劇中,廣東省梅州市山歌傳承保護中心創(chuàng)排的山歌劇《白鷺村》就值得一說。
《白鷺村》不同于一般“扶貧”劇目的,在于將視線延伸至改革開放初期,在近40年的歷史縱深中探究,刻畫了一群鮮活可愛的小人物。描摹時代、彰顯人性的同時,提出一個值得思考的命題:如何在窘境中活出尊嚴。
恩格斯曾在評論劇作時指出:“主要人物事實上代表了一定的階級和傾向,因而也代表了當時一定的思想。他們行動的動機不是從瑣碎的個人欲望里,而是從那把他們浮在上面的歷史潮流汲取出來。”《白鷺村》圍繞王小麥、王小米姐妹和芒種三個人物展開,集中筆墨將近四十年的歷史變遷融合在三個時段,回憶與現(xiàn)實交錯,人物命運與時代發(fā)展糾纏。
1978年末,國家開始實行對內(nèi)對外開放政策,但對地處偏遠山區(qū)的白鷺村而言,久積的貧困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得到緩解,大多數(shù)家庭依然處在溫飽線以下。年幼的小米鬧著要吃豬肉,父親為了從賣肉的宰豬哥手里換取半斤豬肉給女兒解饞,放下尊嚴,甘愿被戲耍,叫宰豬哥“阿爸”。父親的狼狽和卑微,像烙印一樣刻在了年幼的小米心里。
80年代,一批個體戶憑借著眼光和政策機遇,首先獲得財富和社會地位,宰豬哥是其中一個。而小米家因為疾病,依然在貧困中掙扎。為了給身患重疾的兒子治病,父親收了宰豬哥的彩禮,忍痛把小米許配給宰豬哥的駝背兒子芒種。青年小米不愿意像父親一樣彎著脊梁活著,堅決拒婚,甚至不惜離家出走,最終引發(fā)了家庭災(zāi)難,弟弟離世,父親重病,姐妹決裂。

20年后,國家大力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作為白鷺村的領(lǐng)頭人,王小麥卻面臨無米之炊的困境;著名鄉(xiāng)賢、私營企業(yè)家王小米衣錦還鄉(xiāng)搞投資卻難解昔日恩怨;宰豬哥的兒子,駝背芒種想開民宿實現(xiàn)一家團圓的夢想?yún)s沒有資金。白鷺去,白鷺回。王小米要如何撿回20年前在白鷺村丟掉的尊嚴?20年的恩恩怨怨,20年的姐妹親情,迷失中的小米在淳樸的鄉(xiāng)情和溫暖的親情中找回了自己,和姐姐一起挑起建設(shè)家鄉(xiāng)的重任。
解讀作品,得從作品中的標志性人物入手。
80年代,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貧富差距拉開。新的思潮跟著涌進來,即便在保守的農(nóng)村也越來越多人崇尚個性解放、思想自由、人格獨立,青年小米正是生活在這一年代。幼年時期,家庭生活的拮據(jù),父親人窮志短的卑微,宰豬哥高高在上的富人姿態(tài),像一把無形的刀,在小米心里留下了傷痕,捍衛(wèi)尊嚴的意識在她懵懂的人生里萌芽。
小米長大后,父親為了給兒子治病,欲以她的婚姻從宰豬哥手里換取彩禮,再次激發(fā)她捍衛(wèi)尊嚴的意識,她憤怒地反抗,不惜以離家出走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場和態(tài)度。她把尊嚴高高舉在頭頂,但是現(xiàn)實卻一次一次把它踩在泥里。離開白鷺村,她“無依無靠,四處流浪。眠過橋洞,蓋過草芒, 遭過白眼,食過餿糧。撿過破爛,開過發(fā)廊,扛過搬運,進過工廠,做過買賣,上過狗當。熬過三伏日頭曬,頂過九冬刺骨霜。世間百般糊口的手藝,我干過六六三十六行。他人把我當狗看,吆來喝去已平常”。20年漂泊,歷盡人生坎坷,看盡世間炎涼,飽嘗人情冷暖,成就了開豪車的商人王小米,也扭曲了離婚的白鷺村王小米。
20年后,王小米“衣錦還鄉(xiāng)”,當她像當年的宰豬哥一樣,俯視曾經(jīng)帶給她屈辱的家鄉(xiāng),她卻沒有想象中的那般暢快淋漓、恣意歡喜。當她遭遇背叛,她怨恨20年的姐姐和眾鄉(xiāng)親給以最樸實的溫暖,她才明白讓她丟掉尊嚴的從來不是錢。王小米迷茫了,半生風(fēng)雨,步履匆匆,她記得腳下的泥濘,記得絆腳的砂石,猛然回頭,卻忘記了生活里最普通的溫暖。
芒種家在改革開放初期是村里最早的萬元戶,在新世紀卻淪為貧困戶;因為身有殘疾,他成了留守男人,靠老婆金鳳進城打工賺錢維持生活;得知金鳳在城里和別人做了臨時夫妻,他自己在地攤上買了套行頭穿上,回村掩飾自己的難堪。
但,這樣的芒種并不讓人覺得猥瑣、難堪,相反生出幾分敬意。也許他沒有按世俗的標準,做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活出搖曳多姿的人生,但他把尊嚴墊在腳底,努力為妻兒守護一個完整的家。吞得下委屈,是因為理解。彎得下脊梁,是因為要扛起重擔(dān)。莫笑他卑微如塵埃,在生活的泥潭里打滾,誰不曾一身泥一身水?
芒種還有幾分可愛。他進城跟老婆金鳳團聚卻撲了個空,買套行頭穿上做掩飾,偏偏買的遮陽帽是綠色,偏偏挑的地攤貨是仿版,面對村人的打趣,他罵老婆,“敗家嘛,目珠不眨花錢銀。”嫌棄金鳳“我老婆,大手花錢沒分寸”,表面是說自己鄉(xiāng)下男人不解風(fēng)情,實則是一個人的打情罵俏,實打?qū)嵉娜龉芳Z、秀恩愛。讓人不禁心頭酸澀,卑微的自尊下,是一個男人對生活、對家庭、對愛情,最樸實的向往和追求。
小麥是劇中的一號人物,完美得近乎理想。小小年紀已懂得理解父親的為難,幫著安撫因嘴饞而哭鬧的妹妹“饞貓,別鬧,阿爸沒錢吶”;為了幫家里渡過難關(guān),忍痛與戀人分手,替妹出嫁,換取彩禮救治重疾的弟弟;雖忍痛與戀人分手,但堅守心中的愛情而一直單身;姐妹結(jié)怨20年,卻年年在妹妹生日的時候給她存錢準備嫁妝;白鷺村迎來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際遇,她勇挑重擔(dān)當了村主任……
世上哪來真正的完美,不過是對生活多一分理解,對別人多一分體諒,對委屈多一分忍耐罷了。她當然知道父親喊宰豬哥的那聲“阿爸”有多羞辱,但是她也知道在饑餓面前尊嚴不值錢;她當然不愿意為錢嫁給芒種,但是她愿意拿自己的幸福能換取弟弟的性命;她飽嘗單身的孤苦和凄涼,但是她內(nèi)心依然堅守對愛情的那份甜蜜;她知道小米對宰豬哥的兒子芒種的心結(jié),但是她又明白得饒人處且饒人。理想有多美好,現(xiàn)實就有多殘酷。越用力愛生活的人,越懂得寬容,因為生活從來不允許你按自己的意愿去索取。
想起小時候母親教我做菜,她說蒸雞蛋羹的時候往蛋液里加點水,兌點醋,蒸出來的雞蛋羹會更嫩滑。回頭想想,人生不是和做菜一樣嗎?越精彩被折騰的“工序”就越多。尊嚴,鄭重地舉在頭上也許會砸著自己,特意捧在手里也許會累著自己,把它和在生活里吧,隨意一點,也許反而走得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