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春天的故事

一

接到醫院的電話，小金心里好一陣激動，那心情，不亞于當年看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一激動，他連門也忘了敲，就直接進了華良頓的辦公室。

華良頓的門通常只是虛掩著，要進去的人都會輕輕地敲敲門，得到許可后才進去。因為每天的這個時候，是華良頓寫字的時間。除了外出，華良頓每天早上七點到七點半都在寫字。和許多練書法的人不同，華良頓每天寫的是同一個內容：毛澤東的《清平樂·六盤山》。這個習慣可以追溯到十年前。那時候，他剛剛從一所大學調到樓蘭煤業。

看到正在寫字的華良頓，小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他想退出去，可一想退出去也不合適，就硬著頭皮站在那兒，像犯了錯的小學生。

秘書小金今天的舉動讓華良頓感到了意外。這個時候，華良頓正寫到最后一句：“何時縛住蒼龍？”他沉著臉，把筆擱在筆架上，瞟了小金一眼，問：什么事，慌里慌張的。小金這才說：董事長，剛才接到醫院的電話，說邱副省長得了絕癥。

這位邱副省長是兩年前從京城空降來的。他的降臨，如巨石投入湖中，在大泉激起了陣陣波濤。那時候，河東的一位副省長榮調京城，對于他空出來的位置，有人傾向于夏金華。理由是夏金華比華良頓年輕幾歲，又是省會城市的市長，大學文化。但也有人說華良頓身為國有大型煤炭企業的董事長，有豐富的工作經驗，又是省屬煤企的第一位博士。而且，這次選的是主管安全的副省長。這個位置非華良頓莫屬。

副省長這個位置，對于華良頓和夏金華來說，都很重要。畢竟是又上了一個臺階，進入了副省級（副部）高干行列。

從十年前來到樓蘭煤業那天起，華良頓就為自己定下了一個奮斗目標。這個目標的確定與一幅書法有關。

那次，他去北京，走進了人民大會堂。在寧夏廳，一幅長三米、寬一米，用楠木作框，精心鐫刻于褐色賀蘭石屏上的《清平樂·六盤山》以磅礴的氣勢撲面而來。這是毛澤東一九六一年應寧夏人民的請求親筆書寫的。柔相濟，揮灑自如。駐足屏前，一幅感天地、泣鬼神的革命畫卷沿著歷史的長河緩緩打開……

那天，他被震撼了，被毛澤東的氣勢，被毛澤東書法的氣勢。尤其是那兩句：“不到長城非好漢”和“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回到樓蘭之后，華良頓的辦公室就增加了毛澤東的《清平樂·六盤山》，就在他辦公桌對面的墻上，他坐在椅子上，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幅書法。毛澤東手書的《清平樂·六盤山》充分體現了“不到長城非好漢”的英雄氣概和革命精神。長城，在他的心目中就是一個位置，一個自己經過努力有可能達到的位置。從那時開始，華良頓每天早上七點起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洗漱刷牙，而是寫字，寫《清平樂·六盤山》。

二

聽席群才說邱副省長得了絕癥，夏金華先是愣了一下兒，然后輕輕地搖了搖頭，說，看來他沒有這個福氣。

風水輪流轉，剛剛兩年，這風水就轉到他這兒了。今天的局勢與兩年前不同，他不能再意氣用事了。那時，他曾經明確地告訴華良頓，他自動退出，不參與競爭。他說，老哥，我比你年輕，還有機會。華良頓停頓片刻才說：謝謝老弟。夏金華猜，這個時候，華良頓聽到他的話一定是有點兒小感動。

夏金華猜的沒錯。聽到夏金華的話，盡管當時他說的很輕松，似乎也很隨意，但華良頓知道說出這句話得下多大的決心，得需要多大的勇氣。那一刻，他真正地領略到了朋友這兩個字的分量。

夏金華與華良頓相識于中央黨校，還是在同一個班，住同一個宿舍。在人們眼中，中央黨校就是干部培訓班。在那里的兩年相處，讓夏金華對煤礦來的華良頓刮目相看。在一次演講中，華良頓讓黨校的同學們記住了他的兩句名言：

認識上的差距是最大的差距。

對于改革，華良頓也有自己的見解，他說，改革是一場革命，革命要先革領導的“命”。

在畢業論文中，華良頓提出：改革必須敢于做到五個破除、五個樹立：

一，破除上級讓干什么才干什么的舊觀念，樹立市場需要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新觀念;

二，破除對上級計劃負責的舊觀念，樹立一切對用戶負責的新觀念，用戶就是衣食父母;

三，破除只靠上級給任務、給資金、給項目、給銷路的舊觀念，樹立自信、自立、自主、自強的在市場經濟中取勝的競爭觀念;

四，破除單純追求規模、速度和產值的舊觀念，樹立效益觀念;

五，破除滿足現狀、不思進取、因循守舊、無所作為的舊觀念，樹立永不滿足、勇于進取、不斷創新、不斷超越的新觀念。

基于此，畢業后回到久安市任書記的夏金華，給予后來到樓蘭煤業擔任董事長的華良頓大力的支持。讓華良頓這個原來年產僅僅千萬噸的煤炭企業在短短的幾年中實現了“資源再造”，煤炭總儲量達到了四百億噸，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華良頓公開說，樓蘭的資源儲備足夠開采二百年。

樓蘭煤業就在久安的地盤上，屬于久安的駐地單位。

當然，夏金華的支持也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在他競爭大泉市市長時，華良頓成為他的經濟上強有力的支持者。

三

小金的這個消息讓華良頓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兩年前，省委組織部的人來找他談話，讓他做好思想準備。那一刻，他的意識里朦朦朧朧，不明白對方說的“思想準備”指的是什么，是提拔還是調動？第二天，當省委書記向大家介紹空降來的邱副省長時，他才明白，“思想準備”原來是這個意思。有人說，那只煮熟的鴨子正往華良頓餐桌上的盤子里放的時候，突然張開了翅膀，呼啦啦飛走了;也有人說，那個位置原本就是人家夏金華的，既然夏金華主動退出競爭，那個位置給誰都行;還有人說，其實這都是表象，這種級別的干部省里只有建議權，決定權在上面。

華良頓原以為自己沒戲了，年齡不饒人啊，自己已經五十出頭了！可蒼天有眼。邱副省長的病又讓他看到了希望。

四

聽說邱副省長得了絕癥，夏金華的夫人賈亮默笑出了聲。她這時真想唱兩句：“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兩年前，她對丈夫作的那個決定很不以為然。這怎么能讓呢？人家想爭還爭不上，咱怎么能讓呢？是腦子進水了還是讓驢踢了呢？但她只是心里說說，在夏金華面前不敢流露出來。用夏金華的話說，你就是個唱歌的，不要想這個當了省長那個當了書記的，這些跟你沒關系。你最好老老實實做點兒分內之事，不要好高騖遠，想自己不該想的、做自己不該做的。賈亮默嘴上答應得好好的，心里卻安分不下來。她就是這么個人，喜歡操閑心。不過，她現在想的這些事，不能算操閑心。夏金華是她的男人，她們是一家人，她和他榮辱與共。因此，她不能不關心丈夫的事情。那天晚上，她對夏金華講，老夏，你對邱副省長得病一事有什么想法？正在看書的夏金華把書往床上一撂：邱副省長得了病，應該去住院治療，最好回北京去，那里的醫療條件比咱們這兒好許多。賈亮默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是他空下來的位子。你是中組部，這些還用你勞心？夏金華揶揄道。賈亮默說，我不是勞他的心，我是勞你的心。夏金華問她，你又聽到什么了？我能聽到什么？但我知道，他空下來的位子得有人去坐。夏金華有點兒不耐煩地說，怪不得你睡不好覺。真是好心不得好報！賈亮默一扭頭，給了夏金華一個脊背。夏金華這時覺得自己有點兒過分，就說，我知道你是關心我的前程，但這些事只能聽天由命。賈亮默撲騰調過了身子，這哪像個共產黨的干部說的話，咱不能聽天由命，咱得努力拼搏，積極爭取！夏金華噗哧一笑：我今天倒想聽聽，你怎么個拼搏、怎么個爭取法？

上山打虎。賈亮默斬釘截鐵地說。

是打虎上山。夏金華糾正道。

不，楊子榮是先打虎后上山，我說的是上了山再打虎。

五

華良頓默想著對手是誰？毋庸置疑。他現在的對手是夏金華。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不管是外人還是他本人，想到的對手首先就是夏金華，盡管他們是好朋友。在此之前，倆人確實是推心置腹的朋友。因為之前他們不是對手。白天，他和夏金華在相聚百里的兩個地方各干各的，晚上，當他們各自躺在自己家的床上時，他相信這個時候他和他想的一樣。不同的是，華良頓和他的妻子郭賢齊的談話是通過電話完成的。郭賢齊是作家，這幾天正在外地參加一個作品討論會。

老華，聽說邱副省長病了？你怎么知道的？是辦公室的人告訴我的。你沒有去看看人家？今天上午去的，下午邱副省長就去了北京。那你沒有去省委打聽一下？打聽什么？你說打聽什么？嗨，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兩年前你也是這么說的，同志，是不是有點兒消極？兩年后還是這么說。真的，我原以為這輩子再沒有機會了，你看，還是老天爺幫忙，又給了我們這個機會。我有個預感，這回一定心想事成！好，不過再好的機會也得好好地把握，千萬不可麻痹大意！你哪天回來？最多兩天。我有條錦囊妙計，等事成之后再告訴你。那就謝謝了。不客氣，晚安。

六

老夏，咱們現在競爭的對手就是老華吧？賈亮默問。嗯。夏金華點點頭。那你說，老華這人有什么軟肋？有什么軟肋？我讓你想想，咱們得從他的軟肋下手。下什么手？老華是我的朋友。可他現在是你的競爭對手，是你的敵人。不要說得這么難聽。話雖難聽點兒，但實際情況就是如此。如果把他搞臭了，你就沒有了競爭對手，副省長這個位置不就是你的了？夏金華說，不要胡說八道。你想把人家搞臭就能搞臭？真是！那就看你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了。我沒有這個本事，也不想有這個本事。那我幫你想想辦法？算了吧，你連自己的事情還沒搞定，還要幫我的忙？一聽夏金華說起這個，賈亮默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你還好意思跟我提這個，當初你要是出面同文化局的領導打個招呼，誰能搶走省歌舞團副團長的職位？你有那個能力和精力？再說，你這多少年了也不登一次臺，把業務都快要丟光了，你上去別人能服你的氣？坐在那個位子上誰敢不服氣？再說了，不服氣又能咋地？別說了，都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現在又抖摟出來干啥？是你自己提出來的。我是為了你著想，為了幫你想辦法。

七

春天來了，大泉市南面那座水泥橋邊又聚集起了一伙嘴里叼著劣質香煙的農村打扮的人。他們中間還有少數人抽的是那種用粉連紙卷的小蘭花旱煙，味道很濃烈。這些人每天都聚在那里，等著給人家扛水泥、扛沙子、砸墻，甚至打發死人。一句話，只要給錢，他們什么都干。他們離開自己的家，離開老婆孩子，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住地下室或者澡堂，要一大碗面，連菜也舍不得吃，為的就是掙錢。然后回家修房子，娶媳婦，養活老婆孩子。

狄成仁就是剛剛加入這支隊伍的一員。

狄成仁來這里打工不是因為在農村不好，而是因為現在在農村不好找對象。人家要房子、要彩禮、要首飾、要這要那，而他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張還算說得過去的臉，可是，這臉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錢花，他沒有辦法，只好出來打工。

第一次來城里的狄成仁找到了鄰村的老鄉，那人領他來到了一家連鎖酒店，從外邊看，酒店的面積不小，是個六層樓，除了賣飯，還有旅店。狄成仁心里嘀咕，住在這里得花多少錢啊！那個老鄉領著他從酒店的旁門進去，七拐八拐地來到了一個地下室。地下室只有一個巴掌大的窗戶，里邊是一溜通鋪，他數了數，不足五米的通鋪上堆著五卷鋪蓋。加上他，就是六個人。他問那位老鄉，這能住得下嗎？老鄉說，五卷鋪蓋其實住的是四個人。有一個早就沒有了音信，你把他的鋪蓋放到一邊就行。咱們五個人分攤房租，一個人一月一百。

他把隨身帶的鋪蓋放下，跟著老鄉來到市區南面的一座橋跟前，那兒是民工的集結地。因為去得遲，大部分找到活兒的人已經走了，他和老鄉蹲在那里，等人來領。

那天是晴天。蹲在那里的狄成仁感覺到背上汗津津的，就解開了夾克的拉鎖。他們就在那里蹲著，等著。狄成仁蹲在那里百無聊賴，就撿了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個圖。那圖正方形，橫豎五條線，中間那條線伸出來，兩邊各畫一個菱形，像個斜放的田字，那個大方塊對角各用一條線連起來，仔細看，大方塊就是四個田字連在一起，再加上兩邊的兩個倒立的田字，一共六個田字組合而成。這是他們老家人常玩的一種游戲，叫狼吃羊。玩的兩個人一方執狼，一方執羊，如果羊把狼困住，羊即贏，反之，則輸。畫好了圖，狄成仁叫那個老鄉玩，老鄉搖搖頭說不會。狄成仁有點兒沮喪地用樹枝把畫好的圖劃得亂七八糟。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人來。他又拿起樹枝，把地面的土抹平，想了想，就畫了一個“兇”字，然后又叫他的老鄉。老鄉一看他這次畫的是“逼半升”，就從地下撿了兩塊紅色的小磚塊和兩塊黑色的小煤塊，兩個人一個執黑，一個拿紅，擺在“兇”字的兩邊，開始玩了起來。

八

知夫莫若妻。郭賢齊和華良頓是二十年的夫妻了，她自然了解自己的丈夫。當年，因為一篇文章，她一步一步走近華良頓。

那篇文章刊登在一家企業小報上。郭賢齊去看一位住在煤礦的親戚，在那里發現了這張報紙。作為記者的職業習慣，看到報紙或者文字，總喜歡拿起來看看。沒想到，一看，竟然讓她放不下了。首先吸引她的是那篇文章的題目——《風暴思維走進煤礦》，再看內容，是介紹一位礦長如何引進風暴思維法，在礦上實施“內方外圓管理法”，并超前謀劃，制訂出臺新方案，逐步將煤礦推向市場，建立現代化企業制度。

他很想認識一下這位與眾不同的礦長。

那個礦長就是華良頓，剛三十多歲，還是單身。

在后來的采訪中，她漸漸地對華良頓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華良頓告訴她，剛到這個礦時，一個朋友告訴他這個礦派性十分嚴重。書記和礦長各唱各的調，各吹各的號。朋友說，這個地方是“水淺王八多”，讓他小心。他說，不怕，我會讓他們成天忙得連上廁所都得小跑，沒有精力來同我斗心眼兒。果然，華良頓一到礦上，就開始了“風暴思維”，他按照自己的思路開展工作，對全礦上上下下進行了改革。重新修改和制訂了管理制度。每一項都有分管領導、責任單位、責任人。完成任務獎勵，完不成任務處罰。處罰包括罰款、檢查、降職。并將這些內容公布于眾，讓全礦職工和家屬都知道，一個季度考核一次。在第一季度，被罰款的就有黨委書記、副礦長。這一招把全礦給鎮住了，從此，再沒有人敢把他的話當成耳旁風了。其實，干部們在乎的不是幾十或幾百塊錢，而是作為一個領導干部的臉面。

她特別欣賞華良頓的那句話：改革是一場革命，革命要先革領導的“命”。她就這句話請教過華良頓，華良頓說，改革就是改得領導沒有特權了，從繁瑣的事務中解放出來，用三分之二的時間來考慮礦上明天的發展。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郭賢齊慢慢地走進了華良頓的生活，最終成為他的妻子。

郭賢齊當然知道，華良頓的對手就是夏金華，盡管他是華良頓的同學，也曾經幫助過華良頓，但只有把夏金華扳倒，他才有升遷的可能。作為見多識廣的作家，郭賢齊當然知道，現在要上個臺階，除了錢，還得有靠山。別看華良頓平時大大咧咧，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作為妻子，她感覺到丈夫發生了變化。他們之間愛的次數減少了，她還發現，原來睡眠很好的郭良頓也出現了失眠現象。有時她一覺醒來，發現華良頓雙手枕在脖子下，眼睛盯著天花板。雖然沒有說話，但她知道他還沒有睡著。作為女人，她心疼自己的丈夫，決定悄悄地助他一臂之力。

九

已經錯過一次，不能一錯再錯。有一天，賈亮默給夏金華出主意，匿名告發華良頓貪污、受賄。她說，現在的當官的，一告一個準兒。誰知，當即被夏金華罵了個狗血噴頭。說她長了個豬腦子。再說咱怎能做那種恩將仇報的事，人家幫助了你，你反過來咬人家一口，那還叫人？賈亮默嘴上不說，但心里很不服氣。當然，夏金華不能告訴她自己與華良頓之間那些非常私密的事情。關于夏金華和華良頓之間的關系，賈亮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知道他們倆的私人關系很好，作為朋友，他們應該互相幫襯，而不能你拆他的臺，他在你背后給你使絆子。但這回不同于往常，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過了這個村再沒有這個店了。賈亮默這次就是要為自己的丈夫出一把力。可出什么力、怎么幫，她心里還沒有譜。

賈美眉出現在那座水泥橋邊時，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賈美眉今天的任務不是買東西，而是找人。找一個年輕后生，長得要精干，頭腦要靈活，因為他要執行一項特殊任務。這個任務的具體內容是什么，賈美眉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現在的任務是找一個符合姑姑要求的人。

賈美眉平時不到這個地方來，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商店，陪姑姑買東西。姑姑去的地方都是專賣店，賣的都是名牌，那里的東西價格很貴。她偶爾也陪姑姑到水果店，但從來不去菜市場。姑姑家吃的菜，吃的米面、糧、油、肉都有專人送到家，都是經過檢測的。菜是不噴農藥的，糧食是非轉基因的，豬不是吃市場上那種飼料長大的。

賈美眉來到那座水泥橋旁邊時，看到那里只有兩個人，他們蹲在地上，移動著手里的煤塊和磚塊。她不知道他們玩的是什么游戲。

她看了看，這兩個人一個年齡大點兒，一個小點兒，年齡大的那個胖乎乎的，臉黑紅黑紅的，像高原人的臉，大概有一星期沒有刮臉了，胡子拉碴，不在她的考慮范圍內，另一個年齡小點兒的低著頭，玩得很專注。長什么樣子，身材如何，根本看不清。

十

賈亮默背著夏金華找到了席群才。席群才是市長辦公室得副主任。要在以往，賈亮默來找她，他不一定答應得這么痛快。不過，現在的主任馬上就到了退休的年齡，在人們看來，席群才就是將來的市長辦公室主任。現在市長夫人來找他商量，席群才沒有猶豫，就答應了賈亮默。在他看來，這是不是夏金華的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樣做是為了夏金華。最后達成的共識是，倆人覺得華良頓在經濟上肯定有大問題，但不能舉報，只能采取其他辦法。

這時候，郭賢齊也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她出高價雇了年輕漂亮的米尼。米尼今年剛二十，高挑身材、水蛇腰，長得漂亮不說，更重要的是妖艷。就說那雙眼睛吧，不光美，而且美中含媚。那眼睛像帶著一對兒鉤子，只要看一眼，就能把對方的魂兒給勾走。郭賢齊花高價顧米尼當保姆，是為一個人量身定做的。

這個人就是夏金華的辦公室副主任席群才。

席群才是大泉市名人。他的出名不是因為他的官職。在大泉市，像他這樣的級別，即使沒有一萬個也得有八千。席群才畢業于武漢大學中文系，讀高中時，就出過詩集，大學期間，他是學校詩社的社長。畢業后，原本想到雜志社或者出版社，因為種種原因，就到了市委宣傳部，先當干事，后來熬成了科長。因為寫了一部電視解說詞，讓市長看中，就調到了市長辦公室。剛剛三十出頭，就當上了市長辦公室副主任。人們說席群才的前途不可限量。

十一

賈美眉沒有其他辦法，只得來到狄成仁和他那個老鄉跟前。

首先看到賈美眉的不是狄成仁，而是他那個老鄉——老姜。

看到有人過來，并且站在了他們跟前，老姜停住了手，說，美女，是不是找人干活？

一聽叫自己美女，賈美眉心里樂了，說，找人是找人，但不是找干活的。

這時候，狄成仁看了一眼賈美眉，問，不是找干活的，是要找坐辦公室的？

也不是，反正用不著干活。

什么條件，你看我行不行？老姜毛遂自薦。

賈美眉打量了一下，問，今年多大了？

不到四十，受苦人面老。

有點兒大。賈美眉搖搖頭，然后對狄成仁說：小伙子？你多大？

二十三。狄成仁說著站了起來，用手拂去了褲腿上的灰塵，順便把夾克的拉鎖拉上。

賈美眉端詳了一下狄成仁，覺得這小伙子還行。于是就說：走吧，還愣著干什么？

狄成仁說，這就走，也不說個子丑寅卯？

邊走邊說。這么大的后生了，還怕拐賣了你？

狄成仁哼了一聲說：有人拐賣倒好了！

那一天，狄成仁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離開了大泉，走進了百里之外的一個高檔小區。這個小區叫陽光小區，一天二十四小時有保安值班。狄成仁所以走進這個陌生的小區，是為了一個人，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人。不過，這是指過去。從接受任務的那一刻起，這個人與他有關系了，可以說是休戚相關。

自從接受了這個任務，狄成仁可謂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己總算看到了一點兒曙光。人家答應先付他一筆定金，二十萬元。與定金放在一起的還有一把手槍，并說事成之后再給他三十萬。五十萬，對于他來說，是個天文數字。這個數字他只在上數學課時寫過。他家祖祖輩輩是農民，除了種地別的什么也不會。他們村地處偏僻山區，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全村原來有二百多口人，現在連一半也不到了。村里人口減少的原因是因為沒有了學校，為了解決孩子的上學問題，有不少人家離開了自己的村子，到有學校的地方租房子住。

狄成仁離開自己居住了二十多年的村子，是覺得在村里沒錢，娶不下媳婦。有一回在鄰村看戲，他看上一個姑娘，托人去提親，那姑娘來他家看過后走時撂下一句話：你要是能拿出“一動不動，萬紫千紅一片綠”來，我馬上和你去領證！

所謂“一動”，說的是汽車，“不動”說的是房子，“萬紫千紅一片綠”，指的是人民幣，一萬五元的，一千張一百元的，一百張五十元的。

狄成仁一聽火冒三丈：你給我半年時間，老子就是盜金店搶銀行也要把你摁在肚底下。

其實人家這么說明擺著是刁難他、小看他，量他也拿不出這么多錢來，讓他知難而退。等媒人和那女的走了，他爹對他說，孩子，實話告給你吧，自打你娘生下你，家里就開始給你積攢錢了。可到今天也就攢了不到五萬。你姐姐前幾年嫁出去的錢爹還給你原封不動地存著，那時候女人的行情不像現在這么高，兩項加起來有了十萬。還差得遠嘞！

狄成仁把槍塞進自己的行李箱內，將那個二十萬元的卡裝在自己貼身的內衣里。用針線縫得牢牢的，害怕一不小心掉了。黑夜醒了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摸那個塑料片片在不在。

十二

米尼雖然是個農村長大的女孩子，但三不六九就去了樓蘭煤業。那兒有她一個遠房姨姨。因為她長得端正、天生乖巧，討人喜歡，姨姨就讓她住在家里和自己做伴。姨姨家的房子很大，有十來個房間，兩個客廳，兩三個衛生間，那個大客廳有四五十平米。姨父是一個煤礦的頭兒，經常不在家，有人要見，還得預約。她有次見人家叫姨父華董。最初，她不清楚姨父是個什么官兒，在她的眼中，住大房子、坐小臥車的人都是大官兒。在村里，她只見過鄉長。有一次，她問姨姨，姨父的官兒大還是鄉長的官兒大？把個郭賢齊笑得前仰后合。你姨父的官兒比你們的縣長也大，相當于你們地區的專員。把米尼驚得目瞪口呆。幾個月前，姨姨家的保姆有事回了老家，因為事出突然，沒來得及請保姆，米尼就臨時頂替了保姆這個角色。姨姨家兩口子都上班，有個兒子在念高中。米尼心靈手巧，也很勤謹，姨姨一家人都喜歡，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每月給她零花錢，還常常給她買衣服。加上米尼很會打扮，因此，米尼走在街上，儼然就是個城里人。尤其是姨姨家那個兒子，更是對米尼喜歡得不得了。張口一聲姐，閉口一聲姐，叫得米尼心里甜甜的，覺得自己好像就是這個家庭的成員。倒是她的姨姨覺得，米尼待在這個家里不錯，為他們家帶來了許多的方便，相當于一個不花錢的小保姆。但她有一種隱隱的擔心，兒子越來越大，和米尼走得越來越近，她發現有幾次兩個人在一起打打鬧鬧，眉來眼去，覺得長期下去，恐怕會生出什么事來。于是，同華良頓一商量，就把兒子打發到國外念書去了。在一次校友聚會上，當賈亮默跟她說想請一個保姆時，她馬上推薦了米尼。

十三

看司機領著狄成仁坐上車之后，賈亮默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她知道，這充其量是萬里長征走出的第一步。狄成仁能不能圓滿地完成交給他的任務，還是個未知數。盡管狄成仁臨走之前，她請人對他進行過一個星期的培訓，包括開鎖駕車防身等等。經過培訓后的狄成仁倒是信心百倍，但這并不代表他對完成任務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大泉距樓蘭煤業約一百公里，走高速也就一個多小時。賈亮默讓司機到了那里給她回個電話。走之前，她準備給華良頓打個電話，讓華良頓安排一下狄成仁，就說是她自己的親戚，可這個想法讓席群才給否決了。席群才的理由是，不要說是遠方親戚，就是一個老鄉，偌大的大泉市還安排不了一個人，還用得著來百里之遙的樓蘭煤業？這本身就讓人起疑。再者，如果出了事，那不是不打自招嗎？席群才的話讓賈亮默心服口服。她問席群才那該怎么辦？席群才想了想說，姐，你看這樣行不行？

聽席群才講了他的想法，賈亮默認為可行，就說，這件事就交給你了，從始至終就你一個人負責。有什么情況直接告訴我，不要再讓第二個人知道。席群才知道，賈亮默所以不想讓夏金華知道這事，是出于妻子對丈夫的愛。不管這種愛的最終結果是什么，那愛都是真實的、發自內心的。盡管夏金華打心眼兒里就看不起這個所謂的歌唱家。

夏金華和賈亮默是在久安認識的。有一天，辦公室通知他，省歌舞團要來久安演出，讓他去看。他說他不想去。辦公室的人說，你是久安的市長，應該盡地主之誼。不光要看演出，演出結束后，還得上臺接見演員。鮮花已經準備好了，一會兒我們帶到劇場。

演出開始半個小時之后，夏金華才來到劇場。他坐到劇場里時，正好大幕拉開，報幕員說：下一個節目，左權民歌，由我省青年歌唱演員賈亮默演唱。

夏金華當時并沒有注意演唱者的名字，倒是記住了左權民歌四個字。他對左權民歌感興趣而是因為他對故鄉的那份獨特的感情。

他就出生在那個地方，一到春天，他們那個村莊后面的溝溝壑壑就開滿了白的杏花，紅的桃花。

讓他沒想到的是，唱這首歌的那個青年演員也是左權人。所以，演出結束后，他上臺同賈亮默握手時就多說了一句：唱的非常好，我代表我們左權人民謝謝你！夏金華的這句話讓賈亮默感動得熱淚盈眶。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高的評價，并且還是出自一位年輕的市長之口，這位市長也是左權人。那天晚上，躺在賓館的床上，她激動得睡不著。同屋的小高說，小賈，你不會是看上你這位市長老鄉了吧？她矢口否認：你胡說什么呢？其實，她當時說的是真話。人家是市長，自己是從農村來的，雖然進了省歌舞團，也就是一個普通演員，不過，小高的那句話倒點醒了她，讓她的從此記住了那個人。

十四

席群才在夏金華家中看到了一個陌生的面孔。這面孔，是讓人看一眼就無法忘記的面孔。他當時也說不上來那張面孔有什么特別之處。貌若天仙，傾國傾城？不是。鮮活亮麗，魅力無限？也不完全是。那是什么？風情萬種，勾魂攝魄。對，就是這種。從那一眼開始，席群才就被牢牢地勾住。從那天開始，席群才就尋找各種借口往市長家跑。有天，他問賈亮默說，大姐，我發現咱們家多了一副面孔。賈亮默問，多了什么面孔？席群才說多了一副陌生的面孔。賈亮默問是男人還是女人？席群才說，不是男的。席群才說這話的時候很是嚴肅。賈亮默哦了一聲說，你說的是家里新來的保姆？席群才說，也許是，也許不是。我那天只是見過一面，感到陌生，就記下了。賈亮默說，除了小米，再沒有別人。這姑娘不錯，很機靈。席群才微微點點頭，突然問：什么來頭？我同學的一個親戚。怎么，你怎么這么上心？是不是……賈亮默狐疑地看了看席群才。席群才馬上說，到咱們家的人就該刨根問底，這是為了安全起見。

席群才這么一說，賈亮默仿佛明白了什么，也點了點頭。其實，席群才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

十五

眼前這個人，這個長得斯斯文文體體面面打扮得排排場場精精干干的青年人就是她要釣的那條魚。米尼第一次看到席群才，就有一種感覺，她和他有緣，好像在哪兒見過。這種感覺，說不出來，甚至無法描述。也許對方也能感覺到。所以，從后來的相識到相交，一切都是順其自然，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好像事情原本就該這樣。他們之間，用不著多說一句話，僅僅一個眼神，雙方就能心領神會。這就叫“心有靈犀一點通”。以至后來事情敗露后，他們也沒有反目成仇，而是成為了朋友。

由于對席群才這種特殊的情感，米尼有時候竟然忘記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當更深夜靜時，她每每想到這個就有點兒不寒而栗。她后悔來到市長家。更后悔答應了董事長夫人交給的任務。來市長家中以保姆的身份做掩護，就是電視中的臥底，其實就是奸細。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從一個好端端的姑娘一下子就變成了奸細？就因為家里窮，沒錢，就因為自己想過有錢人的生活？也是，也不完全是。在這個城市，她如同水中的一葉浮萍，沒有根，只要有風，哪怕是微風，也會動一動。她也得到了一張卡，卡里有十萬元。董事長的秘書小金告訴她，這只是活動資金，事成之后，還有二十萬，并且答應給她安排工作。待遇倒是不錯，可她現在有點兒發愁，自己能不能完成人家交給的任務呢？如果完不成，這錢還得還給人家，一分也不敢動。

來這個城市之前，她曾經在老家相過一次親，那男的也是個農村人。后生長得倒是不錯，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只是缺少錢財。聽媒人說，這后生看上了她，已經放出話來，此生非她不娶，這讓她心里有點兒小激動。和媒人去了后生家，發現后生的家境平平常常，心里就涼了半截。馬上回絕了吧，于心不忍，畢竟后生鐘情于她，她也不討厭這后生，于是，就想出了“一動不動，萬紫千紅一片綠”的主意。在她看來，男方一聽這個條件，百分之百會打退堂鼓。可沒想到，她碰到了個“不到黃河不死心”的茬兒！不過，她也不把他的話太當回事，半年之內，如果他真的能夠做到，她就嫁給他，如果做不到，再嫁別人也不遲，到時候，他也說不出二話。

十六

狄成仁能夠順利地在陽光小區當上保安，是由于席群才在久安政府機關任職的一位同學的關照。但這只是整個計劃的第一步。接下來他需要做的事情是尋找目標，然后接近目標，在取得目標信任的基礎上再進入目標的家中。盡管那個目標離他的崗位不過百米。小區正中間那棟三十三層樓的第二十六層就是華良頓家。里邊住著三個人，董事長和夫人，還有保姆，董事長的兒子剛去了國外讀書，只有放假才回來。

保安的工作很枯燥，每天見的大多是小區的住戶。而這里是領導干部們住的小區，屬于高檔小區，許多人進出都是小轎車，他連人家的面也看不著。不過，雙休日例外。那時大家休息，一般不出遠門，都是步行，也是尋找目標的最佳時機。這幾天，狄成仁認識了一個老鄉，老鄉也住在這個小區。他從老鄉的口中得知，他要找的目標剛剛去了外地。老鄉似乎跟董事長家很熟，對他家的情況一清二楚。

這天，狄成仁和老鄉在門口聊著聊著，出來一個少婦，衣著打扮很是時尚，一看就不是普通人。那女人剛剛出了小區的門，老鄉就悄悄告訴他，看見了吧，那個女的就是華董的夫人。狄成仁說，你怎么不早點兒告訴我？老鄉說，告訴你做什么，你想找她？狄成仁馬上否認，我找人家干甚，我只是想看看董事長的夫人長什么樣！其實，狄成仁那天還是留意了一下這個女人，對她有了一定的印象，所以在郭賢齊返回來時，他用手機偷偷地拍了個照。

十七

吃過晚飯，米尼拿著手機，左看右看。現在手機上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信息多如牛毛。那天，她發現自己認識的一個人在微信上發布了一條消息，說她想得到一個什么什么東西，但需要多少個贊，希望大家能夠幫幫忙。點贊對于人們來講，不費什么勁兒，也用不了多長時間，手指頭動一動，一切就OK了。

已經好幾天沒有看到席群才了，雖然那天相互加了微信，但畢竟還不熟，她還沒有給人家發過微信。現在，她很想試試，就找到那個叫陌生人的頭像，寫了一句“干嗎呢”就發了過去。

等了好一會兒，對方沒有回應，這讓米尼很是失望。仔細一想，人家是政府的干部，工作很忙，而自己和人家又不是很熟，人家不理自己也屬正常，況且自己也沒有什么要緊事。這么一想，也就釋然了。

米尼發微信的那會兒，席群才正在給辦公室的人開會，他要求參會者都把手機的鈴聲調成靜音，米尼發的微信席群才當然聽不到了。

散會之后，席群才這才看到了小米的微信。在看到那條簡短的只有三個字的微信的同時，席群才如同看到了米尼那張光潔如玉充滿青春活力的嫩臉。

干嗎呢？看是簡單，其實內涵豐富。這簡單的三個字，像家人的一聲問候，像朋友一樣隨意，像親人一般關切，像情人跟你撒嬌。

席群才馬上回了句：想你呢。后來，他告訴米尼，寫那三個字時自己什么也沒想，就不由自主地寫了，好像是神使鬼差。

正準備休息的米尼聽到一聲清脆的鳥鳴，打開手機一看，臉一下兒就紅了。她想不到席群才會這么回答她。盡管第六感覺告訴她，這個男人喜歡她，可沒想到第一次微信就這么直白。

席群才馬上又跟進了一條：你不想我？

這四個字一下把米尼逼到了懸崖邊上，如果不作明確的回應，那以后就有可能成了陌路人。要是別人，倒也無所謂，可席群才不同，這是自己想要釣的大魚。現在既然魚兒張開了嘴準備咬鉤，她不能退縮，只能勇往直前。她咬咬呀，狠狠心，回了一個字：想。

席群才看到這個字，沒有喜悅，反而猶豫起來。因為他不知道該怎么接招兒。就在他還沒有想好對策時，那邊又射來了連珠炮：膽怯了？

這三個字有點兒激怒了席群才，馬上回道：見面再說。

這下將了米尼一軍，不是別的原因，而是因為她住在市長家里，這地方不是隨隨便便可以進出的。米尼急忙找到賈亮默，說她的一個親戚從老家來了大泉，她得過去一下。

賈亮默看了看表，說，已經快九點了，你一個女孩子家一個人出去，我們不放心。

米尼說，阿姨，我打個車過去，沒事。

賈亮默說，那也行。早去早回。

米尼嘴里答應著，我知道。臨出門又扭過身子說，阿姨，我也不知道他們家有什么事，他們電話里也沒說。如果今天時間太晚了，我就住他們那里，明天早上我會趕回來的，絕對誤不了事。

賈亮默說，行，路上小心點兒。要是回不來就打個電話。

十八

狄成仁雖然知道了華董家的情況，但是如何才能進入那里，的確需要動一番腦筋。省里的會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要開了，這件事必須在這之前辦妥，時間不等人啊！

也是沒眼的貓兒天照顧。

這天，狄成仁上早班，上午九點多，那個女人又出現了。今天，不是一個人，還跟著一個，那個女人比她年紀大，差不多有五十歲了，一看就是剛剛從農村來的。一張嘴，滿口老家話。狄成仁一聽那聲音心里樂了，那個女人和他是老鄉，而且是近老鄉，如果真是這樣，就是老天在暗中幫他。

不到一個鐘頭，那兩個女人又相跟著回來了。年紀大一點兒的女人手上多了個塑料袋，可以看到里邊裝著芹菜、黃瓜等菜蔬。狄成仁知道，兩個人是去超市采購東西去了。

進小區欄桿門時，華董的夫人刷了一下門禁卡，對那個拿著東西的女人說，阿姨，你先進。那女人稍微慢了一點兒，再進時那門就嘟嘟報開了警，狄成仁馬上拿自己手中的門禁卡刷了一下，門就開了，那女人就順利地進去了。女人進去之后又回過頭來對狄成仁說了聲：謝謝師傅。狄成仁馬上說，不用客氣。狄成仁說這句話時用的是老家話。不是不會說普通話，而是有意讓自己的老鄉知道。

三天之后，那個女人又出來了，見了狄成仁笑了笑。狄成仁也笑了笑，向她點點頭。沒等女人打卡，狄成仁就先打了。那個女人回來時，見門口沒有其他人，就和狄成仁拉呱了幾句。后來，狄成仁從那個女人的嘴里得知華董的女人是個作家，就是成天坐在家里在電腦上寫東西，白天寫了晚上寫，有時連飯也顧不上吃。女人還告訴他，她和華董沾著一點兒親，要不人家也不會用她這個農村女人當保姆。本來像她這個年紀的人應該在家里做做飯，農忙了種種地，幫助閨女和媳婦看看孩子，可是她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結了婚，二兒子還沒成家，所以，才出來給人家打工。

有一小段時間，郭賢齊不在，那個女人還領狄成仁去過一次華良頓的家中。

十九

夏金華臥室的墻上有張畫，是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劇照。畫上的楊子榮由上海京劇院的名家童祥苓扮演，手持馬鞭扮相俊朗的童祥苓在茫茫林海里唱道：

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

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

愿紅旗五洲四海齊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撲上前。

我恨不得急令飛雪化春水，

迎來春色換人間……

賈亮默雖然是個歌手，但同時也是個京劇迷。這幾年歌舞團處于半死不活的狀態，她又是市長的太太，更沒人管她，賈亮默只要有空閑，就到公園那個亭子里和票友們瘋上一回。要不是夏金華管著，她會天天在家里唱，把京劇劇照懸掛在客廳里。因為夏金華的反對，她只能把自己最喜歡的那幅劇照掛在臥室里。

那天晚上，夏金華開完會回到家里快十點了，賈亮默還沒有睡，坐在床上盯著楊子榮看。夏金華說，小賈呀小賈，你也四十多歲的人了，怎么還像個小青年，要是倒退二十年，你恐怕會像我們村的那個女人，跟在一個小生后邊量人家的腳印！

我才不會那么傻呢，偷偷摸摸量下人家的腳印，再費心巴苦地給人家做，我不會直接買一雙鞋給他？

想不到你竟然這么精明。

累了？見夏金華躺下之后，好幾分鐘沒說話，賈亮默忍不住問了一聲。

累倒不至于，是心里有點兒煩。

人代會什么時候開？

初步定在下個月。

看來咱們還得抓緊啊！

干什么？可不能搞什么歪門邪道。

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我要向楊子榮同志學習，上山打虎。

小心虎把你吃了。

二十

那天晚上，席群才和米尼約好，在一家咖啡館見面。本來米尼想好要給席群才出個主意，讓他利用一下現代技術，通過微信，為他們市長拉票。如果席群才采納了她的建議，她的目標就近了一步。可等了好一會兒，席群才人沒來，卻來了一個電話，說市長要給他們開個緊急會議，他脫不了身。席群才在電話里一連向米尼說了三個對不起，還說改天一定會加倍補償她。

米尼嘴里雖然不能說什么，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因為她無法斷定席群才說的是不是真話。

躺在自己的床上，她的伴兒只有手機。她在百度上搜了搜，竟然搜到了一條與拉票有關的信息：

據×××、×××通報：2010年1月中旬××省“兩會”召開前夕，時任××市市長的張某對自己未被列為副省長候選人不滿。在張的直接影響下，市政府副秘書長崔某根據張給其提供的省人代會部分代表電話號碼，匿名向數十名代表發送了干擾選舉的手機短信。××省委發現后，迅速組織調查，免去了張某××市委副書記、市長職務。近日，××省委已經研究決定，給予張某黨內嚴重警告處分。省委責成××市委對崔某作出了嚴肅處理。

看罷這則信息，米尼出了一聲冷汗。當時也不知道出于一種什么樣的心態，就把這條信息轉發給了席群才。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席群才在與米尼就餐時，咬著耳朵跟她說：要不是你那天的提醒，我們真的準備采取這種辦法。謝謝你。席群才說完這句話后輕輕地吻了米尼一下。

二十一

為了丈夫的未來，賈亮默這幾日是茶不思飯不想，可還是沒有想出一個好辦法來。她也聽人說過，用詛咒術。具體的做法是，拿一個厚紙板剪出一個人形。接著，在人形的左胸心臟部位處用紅色的墨水筆畫上“×”的符號。然后將人形想象成怨敵的身體，口里邊默念“借此詛咒纏住惡靈……”邊用手上的針猛刺人形的心臟部位……

不過，她覺得這樣的做法太下作，是小人的做法，她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做不出來。

有天她在舊書攤看到一本叫《談姓名知未來》的書，就買了下來。那本書的內容簡介說：本書介紹了流行于日本、香港等地的由姓名推算人生命運的方法——五格剖象法。用這種方法，可以推算出一個人的姓名與他的事業、婚姻、健康、性格等的玄妙關系。

那幾天趁夏金華出去開會，賈亮默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通讀了全書，她按照那本書提供的方法，確定了夏金華的天格、人格、地格、外格和總格。并據此一一找到了與之對應的答案，比如：人生命運之兇吉、事業成功率的高低，性格、健康、婚姻家庭、社交能力等等。

賈亮默從那本書上得到的信息是：夏金華，人格：受同僚的輔佐而無障礙，但如地格為五或六時，雖有一時的成功，也可能變為兇兆（吉），但夏金華的地格為二，二上面的解釋是：境遇頗穩固，能得到部下之力，地位、財產均穩妥（吉）。

總的說來，夏金華的前途還是光明的。這讓賈亮默感到很是欣慰。賈亮默每天在自己的禮品房里燒香拜佛，為丈夫禱告。這間房子有二十平米大，除了她，幾乎沒有人到這里來。房間的正面有一排藝術架，上面擺的都是佛像，如普賢、文殊、觀世音、大勢至、虛空藏、地藏王、彌勒、除蓋降等八大菩薩，僅觀音菩薩的佛像就有十幾尊。

二十二

這天早上，米尼聽到那個房間里邊有人啊的叫了一聲，伴隨著的是什么東西破碎發出的沉悶的響聲。

那天賈亮默進去時忘記了鎖門，米尼一推門就進到里面。

原來，賈亮默踩著凳子擦菩薩像時，碰倒了一尊，佛像從架子上掉了下來。那“砰”的一聲把賈亮默驚得跌倒在地。

米尼第一次走進這個房間。見賈亮默在地下不住地呻吟，米尼忙把賈亮默扶起來，問：姨姨，你沒事吧？賈亮默掙扎著站起來，咧著嘴，說：沒事，沒事。要不要去醫院檢查檢查？賈亮默說，不用，不用。然后叮囑米尼：這事，跟誰也不能說，記住，我說的是所有人。

從那天開始，米尼就成為了賈亮默的心腹，天天陪賈亮默出入于禮品間。

米尼把這個信息通過微信告訴郭賢齊時，郭賢齊連連為她點了好幾個贊，還送了她好幾朵玫瑰。要她把那些有價值的東西拍照或者錄下來，并且給她安排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末了告訴她，明天你的銀行卡上的金額就會變成三十萬。

二十三

來到華良頓的辦公室門口，正好七點半。小金輕輕地敲了敲門，聽到“請進”后，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華良頓此刻剛好寫完“何時縛住蒼龍”，宣紙上的墨汁還散發著香味。他把毛筆擱在筆架上，對小金說，自從開始寫這篇文章，你有好幾天沒來我辦公室了。文章寫完了？

這是草稿。按照你的意圖，我突出了咱們打造“中國樓蘭”這個主題。

好，咱們就是要讓更多的人知道，今天的樓蘭，絕非往日的樓蘭，而明天的樓蘭，也不再是今天的樓蘭，咱們就是要有走向全國、走向世界的遠大理想！小金，馬上給你郭阿姨打個電話，她這幾天就在北京，讓她盡快聯系一個大報記者，給咱們樓蘭好好寫篇有分量的報告文學！

不到一個星期，某行業大報用整整兩個版面發表了京城某記者撰寫的報告文學，題目叫“長纓在手縛蒼龍”。

二十四

那個春天的某天，大泉發生了一件事，一個叫“八木七尸”的在網上貼了一組圖片，發了一個視頻，名字叫“市長家的秘密”，此帖一出，馬上引起轟動，點擊量超過五十萬。那圖片都是佛像，有幾十尊，形狀各異，五彩繽紛;那個視頻是一個道人正在作法，旁白是市長夫人想讓丈夫高升，重金請法師在其家中作法。巧的是，同一天，百里之外的久安發生了一起持槍入室搶劫事件，被搶者為樓蘭煤業董事長華良頓。據初步統計，華良頓家中被搶的人民幣、美元、澳元、英鎊、黃金、名人字畫等加起來價值超過五千萬元人民幣。

那個春天，在河東省人民代表大會第×次會議上，任命金晨為副省長。這位剛剛過了四十歲生日的女博士并非河東人氏，而是來自京城。

也是在那個春天，米尼拒絕了席群才的求婚，決定等待在看守所羈押的狄成仁。米尼這樣做有兩個原因，一是她知道狄成仁是真心愛她，二是她認為所謂的持槍搶劫不應該成立，因為狄成仁拿的只是一支仿真槍。

皇甫琪：山西原平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山西報告文學專業委員會委員。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尋找那半個圓》《雪兒》，長篇小說《龍宮》、長篇紀實《崞山下的古村落》等，曾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趙樹理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