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蝴蝶

白丁

一

看到那條消息時，他剛從母親那里回來，坐在陽光房的搖椅里歇息。二十年，只需要二十年人類就可以實現長生不老的夢想，或者說長生不老不再是夢想，而成為鐵的事實。二十年既漫長又短暫，那個時候他剛好八十歲，和母親現在的年齡相同。

一向健康的母親，那個成天去市場買菜、一日三餐自己打理的母親，那個只需每個禮拜象征性地去看一次的母親突然生了病臥床不起，由一個從來不需要別人操心的人變成了整日躺在床上離不開人的累贅。這種預感早已存在，沒想到來得這么快，他和妹妹開始品嘗輪流照顧老人的滋味。凡有這種經歷的人都知道，最初，他們對這樣的生活狀態都會不適應，生氣、口角、敵對甚至仇視，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默默接受了這個現實。生病的老人不再惹是生非，大家相安無事，兒女們按部就班地開始了每天的服侍生活，大家都做好了打持久戰的心理準備。但是這種枯燥乏味的生活看不到盡頭，剛剛退休的他那幅美好的晚年生活藍圖被老母親撕得粉碎。日復一日地重復每天的內容的確讓他苦不堪言，有時他會覺得人活著沒有什么意義。

那天上午，照顧完老人回到自己的家里，他簡單吃過早飯后，就來到了陽光房。接連幾天的陰雨天氣放晴了，這是上午九點多鐘，陽光房里灑滿陽光。他坐在搖椅里閉目養神。陽光溫暖地撫摸著他的身體，好似女人溫柔的手，他感覺自己是個在海上搏擊風雨的船夫回到了港灣。以往，他絕對不會把這種簡單的日常生活理解為一種幸福的存在，可見他這段時間活得實在糟糕透頂。

他拿起手機，就看到有位朋友剛剛在朋友圈發的二十年后人類將獲得永生的消息，他的心像是被誰敲了一下。按照現在人的平均壽命，活到八十歲不算奇跡，他相信自己能活到那個時候。活到八十歲后就可以永生不老了。至于那時的他是怎樣的身體狀況無法預測，如果像現在的母親，成天躺在床上，即使永遠不死又有什么樂趣？如果身體沒有大毛病，可以去市場買菜，自己打理一日三餐他就心滿意足了。

他繼續閉目養神。此前，類似的話題他聽說過。比如有個老外就寫過一部奇書，說在未來的十來年時間里，只要你沒碰上意外的天災人禍，沒被癌癥之類的疾病襲擊到，科學家就有辦法讓你長命百歲了，更加神奇的是，不僅延緩衰老，還能返老還童，可以讓八十歲的你看上去只有五十歲。這或許是人類的一廂情愿吧，他將信將疑。

《百歲人生》也是討論長壽的書。據說，從近代開始，人類每過十年平均壽命就延長三歲。進入本世紀后，這個延長速度還在加快。中國更是如此，從建國到現在，中國人均壽命多了三十六歲。于是，長命百歲不再僅僅是美好的祝福，而將成為普遍的現實。當然，這只是個平均數，有些人自然會活得更久。這也意味著，過去老一輩的人生三段式——上學、工作和回家養老——徹底崩盤。被稱為“黑洞”的四十年（從六十歲到一百歲）也將成為人生的黃金時期，而且八十歲的你身體就和五十歲時一樣牛×！由于普遍長壽，結婚的年齡就大大推遲，五六十歲沒有結婚也很正常了。甚至男女之間的戀愛也會跨年齡，大家對年齡越來越不敏感，相差二三十歲的男女擦出愛情的火花也不足為奇了。想到這些，他覺得未來的世界蠻有趣的，如果可以永遠活著，隨著社會的發展，將會看到許多難以想象的事情。過去說某人“長命百歲”不過是一種美好的祈福罷了，可現在已經不是百歲的事情了，現在是萬歲萬歲萬萬歲了，是萬壽無疆了。

啊，這真是一個讓人匪夷所思又醍醐灌頂的上午。

從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人會死，死了以后裝在黑洞洞的棺材里，沒有陽光和空氣，看不到鮮花和美女，肉身慢慢腐爛。至于外面那些人間的事情則一概不知。不僅如此，他的家人還有其他親朋好友都會離開這個世界，相互不再有任何瓜葛。一想到這些他就嚇得手腳冰涼，睡不著覺。可是等到第二天早晨陽光灑滿窗欞，他就把這一切拋到了腦后。他想到了愛情。他愛自己的老婆，也愛唯一的紅顏知己。這下好了，永遠不死也就意味著能和心愛的人永遠廝守，這是何等的幸福！他相信自己能活到那個時候，成為永遠活下去的“萬壽無疆”中的一員。

要想活到二十年以后，首先必須讓自己的身體像一架完好的機器一樣正常運轉，否則一切都無從談起。他這個歲數是疾病多發的時段，是人生比較難走的一段路，身體各部分零件都開始老化，過幾年，還要與各種疾病做不懈的斗爭。有人說，那些老人今天晚上脫的鞋子，明天早晨不知道能不能穿上。其實不僅是老人，誰今天晚上脫下的鞋子能保證次日早晨一定可以穿上？有人說，明天和災難不知道哪個先來，對任何一個人而言，活著都不那么容易。這些年來，身邊許多年紀不大的人得了一些怪病陸續離開了這個世界，讓人意外而又無奈，誰又敢擔保自己一定能活到二十年以后甚至十年以后或五年以后呢？且不說這個世界每天發生的事情不僅意外而且離奇。比如重慶萬州公交車上的那個婦女，坐過了站就打司機，結果司機把車子開到橋下面的河里去了。除了他們兩個人外，其他十幾位乘客都成了冤魂。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不會遇到這種不講理的婦人。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誰會在意這樣一條看起來平平常常的消息？他也不見得相信人會長生不老，生命永恒。但他又想，過去許多看起來異想天開的事情如今已經變成了現實，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長生不老也許會夢想成真。

母親今年八十歲，她活到這個歲數似乎也沒怎么費勁。半年前她還好好的，突然就病倒了。也就是說，他如果保養得好，到八十歲一樣身體倍兒棒。可是，母親的健康每況愈下，幾乎不可能像他一樣再活二十年，自然也不能永遠活著，這是很可惜的事情。可是一想到那個遲到的好消息，他的心就痛了一下。這個消息為什么不早點兒出現，好讓他的母親和他一起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又想，母親活不到那個時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她不早生二十年呢。古今中外，多少偉大的人物都已經在我們前面離世了，他從網上看到一條消息，這一年去世的公眾人物一共有七十七位，有科學家、演員、相聲名家、作家、導演、編劇、評書表演藝術家、歌手、企業家……他們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文化和精神財富以及寶貴的科研成果，這些人的生命鍵都被無情地摁下，難道不可惜嗎？不錯，自己是一個普通人，活著也不能為這個世界創造任何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只能消耗糧食和蔬菜，還制造垃圾，但他仍然有活著的強烈愿望，這是一個人再正常不過的本能。想到這里，他感到這半年來陰云密布的心里充滿了陽光，就像這個陽光明媚的上午。

二

他把這個幸運的秘密告訴了老婆。女人有些不屑一顧地說：如果真是那樣，這個地球將會因人類的不斷增加而不堪重負。國家必須從現在開始禁止新嬰兒的出生，你可能這輩子也抱不上孫子了。那樣你就真的成了“老不死”了。說完，她咯咯笑了起來。

他笑了笑，沒說話。看來老婆也是不相信的。他又把這事告訴了紅顏知己。她倒是很認真地對他說，那就好好活著，我比你小十歲，如果你能活到那個時候，我也可以，咱們永遠活著多好啊！

他有點兒激動。他已經習慣了老婆之外這個女人的存在。有一首歌叫《走著走著就散了》，能永遠在一起不走散，那該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

這件事他沒再向第三個人提起過。

從這天起，那個消息如一盆水澆在了龜裂的土壤里，讓沒精打采像一棵就要枯死的植物的他又活過來了，變得生機勃勃。

從這一天開始，他的生活有了改變，他開始注意養生和身體鍛煉。原來在飲食上他一點兒也不講究，吃飯很隨意，現在開始重注意營養。過去，他個人衛生也不在乎，經常被老婆嫌棄，現在，個人衛生成為他健康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不再熬夜，每天晚上都要出去快走，直至走出一身汗，回家洗個澡。他還注意不讓自己生氣，因為生氣對身體的傷害是致命的。所有他過去不在乎的生活細節現在都會引起他的高度重視。本來他想買一部車，可是考慮到不安全，就放棄了這個多年的夙愿。有時候坐大巴車到市里開會或坐高鐵去外地參加活動，他都會在出發前的晚上猶豫再三，這次外出會不會出事故？有兩次并不重要的活動就在他的三思后放棄了。每次坐車從市里回到家中他就會長吁一口氣，終于安全到家了。有一段時間，地震鬧得很兇，他晚上睡不著覺，反復思考地震來的時候住在十五樓的他如何逃生。他找不到答案，只能聽天由命。為了身體的健康，他戒了煙，這讓十幾歲就成了煙民的他在最初的日子里痛不欲生。可是什么困難都擋不住活到二十年后的本能和渴望。

星期日這天，鐘點工家里有事，他去為母親做早飯和午飯。看著躺在床上的母親，他有些難過。他不知道這個老人會在什么時候離他而去，但是他知道，時間的風隨時都會將她的生命燭光吹滅。不要再去想讓她老人家活到二十年后這件事情吧。不是有人說了嗎，過去、將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下。所以，那天他認認真真地為母親做了早飯和午飯，又陪母親說了一會兒話，把母親逗笑了才離開。

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乘客不多，他特意找了一個窗口坐下，窗子上面有一個紅色的尖錘，那是出現緊急情況時擊碎玻璃逃生的工具。想想自己的謹慎，他苦笑了一下。

那個消息如果是真的，他的母親雖然不在了，但他的妹妹還會活著，他的老婆也會活著，還有他的知己，她們都比他年輕。當然，還有他的兒子和孫子，兒子三十來歲，活到那個時候不成問題，孫子還不知道在哪兒。想起兒子他就頭疼，談了幾個女朋友都沒有成功，老大不小的，什么時候才能成家？他又想起那個名叫紅的紅顏知己。他們是在一次公司組織的外出療養時認識的，在風景如畫的度假山莊，兩個成年人因為共同感興趣的話題和同樣寂寞的心靈而產生了好感似乎是正常的。回到單位后，他們保持著友情，雖然不常會面，但一想起對方便會有一種莫名的安慰，就這樣，他們的友好關系延續到現在。他想：二十年后，他們都滿頭銀發、步履蹣跚了，可是，只要能看到對方，能在一起說說話，不也是一種幸福嗎？

突然，一個讓他不怎么喜歡的面孔出現在他的腦海里。那個人比他小許多，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也會活到二十年后，甚至永遠不死，這讓他心里非常不爽。他這才意識到，誰死和誰不死都不會以某個人的意志為轉移。也許，他希望誰活著可那人偏偏要死去，他希望死去的人卻偏偏活著。科學家讓人永生不老也不完全是好消息，因為一個人能否長生不老并不取決于他的人品好壞，有可能好人活著壞人死了，也有可能正好相反。

不想那么多啦，管好自己吧。

二十年說快也快。比如最近二十年，他幾乎想不起來是怎么過來的，反正二十年過去了，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那么接下來的二十年也會很快。但也不盡然。日子好過就覺得時光如梭，日子不好過就度日如年。許多人退休后就開始生病，病歪歪的，直到臥床不起，直至死去。他的許多熟人都是這樣的結局。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他雖然不是病樹，但畢竟是老樹了。就拿夫妻生活來說吧，基本中止了。如果真像他們說的那樣，八十歲的人有五十歲的身體，依舊可以做愛，當然會大大地提升幸福指數。

醫院現在不敢輕易去了。他剛讀過德國醫生尤格·布萊克所著的《無效的治療》。出身醫生的布萊克勇敢地揭開了醫療領域的“灰色面紗”。醫療領域的種種“潛規則”常常無情地侵害著無助的患者和家屬，直到最后，患者都不知自己做了醫生的“忠實提款機”。太可怕了。假如真有病了，他恐怕也得去醫院，除此之外還有別的選擇嗎？

健康太重要了，有了健康的身體，既可以不花冤枉錢，又可以避免身心的痛苦。

三

有一天，他的一個好朋友死了。他是在一個名叫暴走團的微信群里得到這個消息的，朋友得了肺癌，還不到五十歲。看到這條消息時他非常震驚，又想起隨處可見的暴走團成員們，穿著統一的運動服，在大喇叭播放的節奏強烈的音樂聲中，舉著紅旗，邁著矯健的步伐，浩浩蕩蕩的架勢讓他羨慕。可是如今，那位身體倍兒棒的老兄已經從這個大部隊中銷聲匿跡，年紀輕輕就孤單單地死在了醫院里。這件事給他帶來的打擊和啟示一樣重大，讓他對各種鍛煉的方式產生了懷疑。再拿不生氣這件事來說吧，根本就做不到，生活當中許多事情讓你不能不生氣。像他這個年齡，上有老下有小，老的小的都不省心。最近，他的母親又開始找事兒，經常半夜三更打電話給他，明明是第二天天亮可以解決的小事，她偏偏要深更半夜打電話。有一次，老娘說空調壞了，他半夜騎車趕去一看，空調好好的，他氣得不行。回來的路上摔了一跤，在家躺了一個多禮拜。兒子也不是省油的燈，最近處的一個女朋友眼看就要結婚，又各奔東西了。姑娘懷孕了，賠了一筆錢去醫院打胎才算完事兒，真是愁死人了。最近他感覺到身體上有一些不適。胸口時不時發堵，半夜醒來嘴巴干燥，這些都讓他對活到二十年以后的信心產生了動搖。活著受罪，還不如死了。就算能活到二十年后，他已經是八十多歲的人了，身體肯定比現在更糟，不會像科學家說的那樣玄乎。如果像母親那樣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又有何樂趣可言？

最近他感覺自己老了。有句話說得好，不覺老之將至，老是在一瞬間發現的。他在去年還沒有老的感覺，或者說，他認為老離他還很遙遠。可是當你意識到老的時候，老已經近在眼前了。這不是他自己的原因，而是來自于他人的反。有三件事，加劇了他對自己衰老的認識。第一件事，他去行政中心辦事，玻璃窗上貼了一張通知，有個工作人員主動過來，說，你有年紀的人不識字，我來念給你聽。他立馬火了，反駁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識字？他沒退休前在單位的辦公室給領導寫材料，人稱“一支筆”，這個人竟然說他不識字，他能不惱火嗎？事后他又覺得自己風度不夠，當時就應該說自己不識字，讓他念一遍上面的通知，不是挺有意思的嗎？何必生氣呢？畢竟人家是一番好意。第二件事，他去市檔案館查閱資料，因為要使用電腦，人家就問他會不會用電腦，這下兒又把他惹毛了。但他沒發火，心想：我的雙手在鍵盤上運指如飛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里玩兒泥巴呢。其實，也不能怪人家把他看老了，因為他看上去確實顯老，頭發白了，為了掩蓋戴了一頂帽子，臉上皺紋縱橫，胡子拉碴，土里土氣，人家看他年紀大穿著又土氣，猜想是當地的農民，肯定不識字不會電腦。事后他并沒有當回事兒。可是不久又發生了第三件事。那天他上公交車，跟前坐著的人中途下車，空出來一個座位，他和一位中年人正在謙讓著，只聽身后有個婦女對他說：還是你坐吧，他比你年輕。那天，他穿著沖鋒衣，帽子套在頭上，而且還戴著口罩，那位婦女咋就知道他比那個中年人老呢？她是如何從外觀判斷的呢？他坐下后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后來下車才想起來忘了說“謝謝”。

那次經歷讓他對自己的年齡開始正視。老婆有的時候喊他老頭子他還不高興，反唇相譏喊她老婆子。看來，自己是真的老了。

有一天下午，氣溫回升，他從午睡中醒來，無事可做，便來到附近的公園散步，他在這里意外地遇見了紅。他們都是單遛，都是出來解悶兒。兩個人沿著公園樹下的小路一邊走一邊聊。冬天的公園行人稀少，前幾天落下的一場雪還留著隨處可見的片片殘雪。河邊的蘆葦和大片的草坪都變成了枯黃色，偏西的陽光灑在水面上，泛著斑駁的光芒。

他們自然而然提到了那個話題。

她問：你上次說的事情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他答道。

真有意思，當年秦始皇千方百計尋找長生不老藥，現在居然有了。

是啊。他指著那些蘆葦說，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我曾經羨慕那些草木，枯萎了第二年還可以活過來，人的生命還不如它們，現在人也可以一直活下去了，生命不再枯萎。

還要等二十年，太漫長了。世事難料啊！

他明白她的意思，說，如果現在就能實現該多好，我們就可以永遠像現在這樣，不至于老邁。

女人并不悲觀，她說，你不是說八十歲的人看上去像五十歲嗎？我認為五十歲正是一個人最好的階段，成熟、穩重、年富力強。

不管怎樣，只要能經常看見你，我就知足了。他說。

女人深情地望了他一眼。

他又問道：既然可以永遠活著，我們總得干點兒什么吧？俗話說：人過五十萬事休，如果真的永遠不死，我們就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了。我們可以旅游、學習，還可以戀愛。

女人白了他一眼。

他想過老有所為這個問題，他告訴她，打算寫一本回憶錄，還沒動筆，現在看來可以開始寫了。我要把我們的故事寫進去。他說。

你敢！女人瞪了他一眼，又笑了。

這時，有一對兒年輕夫妻從他們面前經過，妻子懷里還抱著孩子。他說，那個孩子二十年后正是青春年華，永遠定格在最美好的狀態，真好。

不過我覺得，女人說，還有一些問題，比如地球不堪重負，可能政府就不會再允許孩子出生了。有些人或許要到別的星球上去，我們也去吧？

他笑笑：不會吧？人還是會減少的，遭遇不測怎么辦？還有戰爭。再說，被殺或者自殺也會減少人數。我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個小縣城，直到永遠。

女人說，一言為定。她停頓了一下，問他：你母親最近身體怎么樣？

還那樣，唉！他嘆了一口氣。

女人說，好好侍候她吧。她恐怕活不到那個時候了。

他沉默。

女人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幾年前，他們在一起車禍中雙雙喪生，不覺流下了眼淚。

他把女人擁入懷中。

四

一晃三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十年也過去了。人們似乎淡忘了那件事，雖然關于人類長生不老的話題偶爾被提及，卻沒有實質性的進展，學界也不再像過去那樣信誓旦旦。這些年，盡管他小心翼翼地生活，還是生了幾場不大不小的病，并且還住過醫院，歲月老人待他和別人一樣無情，除了讓他的臉上多了衰老的痕跡并沒有留下其它什么。但是，他一直很樂觀，沒有忘記心中的目標，距他第一次讀到那條信息已經過去了十三年，還有七年他就八十了，說不定哪天早晨從夢中醒來就會聽到那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他在期待奇跡的出現。他的紅還健康地活著，已經開始了退休生活，他們約好了，要一起等待那個時刻的來臨，生活中一個小小的期盼有時也會成為活下去的動力。

生活發生了許多變化，讓人喜憂參半。兒子娶了媳婦，給他生了個大胖孫子，老婆正好退休，去南方幫兒子帶孩子，把他一個人留在了北方小縣城的家里。最重大的變化是他的妹妹病故了，還不到七十歲。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花錢雇了一個二十四小時的保姆照顧母親。因為年逾古稀的他照顧母親越發顯得吃力。母親還是老樣子，不過有的時候，她能在保姆的攙扶下下床走幾步路了。她還有了返老還童的跡象，部分頭發開始變黑。有一天，她對滿頭銀發的兒子幽默地說，將來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這天，他像往常一樣去看八十多歲的母親，他坐上了二路公交車。刷卡的時候，刷卡機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老年卡。”立刻就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兒給他讓座。他道了謝，習以為常地坐了下來。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在二路公交車上，曾有一個中年人給他讓座，那個婦女說的話猶在耳畔：“他比你年輕。”當時他還琢磨了一陣子，有點兒不服氣。他又想起他以前坐大巴去市里總是找有小尖錘所在的窗口坐下心里才踏實，今天，他不再關心什么小錘子了。中途有人上車，刷卡機傳來“優惠卡”的聲音，他看了一下那個人，知道他已經超過六十歲了。記得他辦優惠卡好像是昨天的正事情，轉眼就是十幾年過去了，時間過得真快。

他望著窗外向后倒去的街景，感慨萬千。這條路他走了好多年，有時坐公交車，有時騎電動車。一個個站名他都非常熟悉，哪里有路口、哪里有坡、哪里有橋他也一清二楚。年輕的時候他喜歡把電動車騎得飛快，總是把電充得足足的，遇到有人和他比賽車速，那是最令他開心的事情。他的電動車可以開到每小時五十公里，一般人只能望塵莫及。春夏秋冬四季更迭，這條路上留著他奔波的身影。那時候五六十歲，還算年輕啊！他還記得除夕的夜空，可以看到遠處人們燃放的禮花。他一次一次去看母親，風雨無阻，他和母親一起慢慢變老……

就在他感慨生活的時候，公交車發出了刺耳的轟鳴聲，伴著乘客的尖叫，車身猛地翻轉起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扔了出去。他撞到了什么東西上，立刻又被彈了回來，渾身像被人大卸八塊，突然，兩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母親沒有說對，現在成了黑發人送白發人。

那年他七十三歲，據說，人在這個時候會遇到難以跨過的一道坎。

他死后，老婆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了他正在撰寫的回憶錄，已經寫了十幾萬字，里面提到了一位叫紅的女人，看起來他們的關系不錯，但他老婆不知道那個紅是誰。對于一個故去的人，她原諒了他。她還發現了他的一個摘抄簿，里面有一些文字，記錄的事情他生前好像對她說過，當時她并沒有在意。

要想不被時代淘汰，享受長壽給我們帶來的幸福，從現在起，可以對自己以后的生活進行想象和思考了，尤其需要把注意力放在終身學習、不斷自我成長這種無形價值的提升上。比如你可能五十多歲時再去上大學，學一門專業知識，六十多歲再去干一件以前沒干過的事情，甚至創個業什么的。也可以去追求你想要的愛情。畢竟人活著不能只是吃喝拉撒。

不管你現在處在什么年齡階段，對未來的人生都需要作出新的設計和規劃。未來的人生風光可以更無限了，但需要你現在開始準備迎接。否則，未來也可能因為你沒跟上而拋棄你。

健康人生和無限風光在生命的不遠處聯袂向你招手，迎上去，你做好準備了嗎？

接下來的文字是丈夫寫的，他寫道：

自從知道了人可以長生不老的秘密后，我就覺得自己每天活著都意義非凡，而且精神抖擻了，有奔頭了。不管我的愿望能否實現，我都會度過一段快樂時光。

她似乎讀懂了丈夫的意思。

又過了幾年，紅在醫院去世。

那天他的兒子去了市郊的陵園，給父親掃墓，把他剛剛出版的未完成的回憶錄在他的墓前一頁一頁燒掉。他想出回憶錄的心愿兒子幫他完成了。

一陣風吹過，焚燒后的紙灰像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

白 丁：中煤大屯煤電公司職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理事，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第九期學員。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以中短篇小說和文學評論寫作為主，小說散見于各類文學期刊，有作品被《作品與爭鳴》《小說選刊》《新華文摘》轉載，曾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芳草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出版小說集《結束或者開始》《握住你的手》，散文隨筆集《辭舊迎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