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群
第一夜
屏住呼吸慢慢攤平身體,我覺得自己是一棵已經彎曲的老樹,正被人強行扳直,身體,特別是腰部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過零點了,我還不想睡,不想睡的其實是思維,而不是身體。視線跟著墻上石英鐘的秒針一圈兒又一圈兒地轉動,機械、木訥。謝立書還沒有發來消息,這是自我們認識以來第一次一整天沒有聯系,我覺得有點兒委屈,扭頭把視線從窗戶送到夜空。白天下過一場雨,此時卻有星星在閃爍,有若隱若現的虛幻。猜測他失聯一天的原因,被妻子發現了?車禍?手機丟了?還是感染了新冠肺炎被隔離了?我感到惴惴不安,打開微信對話框,輸入“晚安”二字,看著那綠色的光標閃動了六十次,還是刪掉了。
“我靠,你這蠢豬!”隔壁小書房里王爍把鍵盤敲得“啪啪”響,不斷地罵屏幕背后的游戲隊友。聲音太大,驚得小寶手腳抽動了一下,我拍了拍他的胸口,摸了一下他汗濕的額頭,想起身去告誡王爍一下,但腰酸脹得難以起身,終是放棄了,很多時候我就是缺乏說做就做的果斷,也可以說是沖動感,說話做事總是慢別人半拍,所以我也不輕易發火,像一杯半溫不燙的水。從前有親戚說我是那種被老虎追趕還要回頭看看它是雄還是雌的的人,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凌晨兩點鐘,王爍終于消停了,謝立書的消息一直不見來,我強迫自己入睡。在夢中,弄清楚了一件事: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同學們和老師一起打雪仗,不知是哪個男孩子下手太重,讓老師蹲在雪地上哭了起來……在夢中我才明白,老師不是被打哭的,白茫茫的天地中,和一群孩子打鬧,她是被那景象觸動了,畢竟在那個年紀,已經沒有人陪她打雪仗了。醒來,才凌晨三點,我很疑惑,這么高深的真相在夢中是怎么知道的呢?可惜怎么想,都只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概念,得知的過程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我是一個被夢纏繞的人,一個夜晚幾乎沒有深度睡眠。每次醒來都因為夢魘而頭痛欲裂,但我仍然喜歡做夢的感覺,畢竟只有在夢里才會有那么生動精彩的事情發生。
不知不覺又翻了一下謝立書的朋友圈,他的微信名叫“天色已晚”,當初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的心顫動了一下,想起小時候,在夏夜的院子里,躺在竹床上,看滿天星星以虛幻的速度慢慢推移的情景,我是一個喜歡夜晚、喜歡遙望星空的人。他的朋友圈設置了三天可見,但這三天他并沒有動態,于是朋友圈一片空白。我盯著那空白發了一會兒呆,又將他的頭像放大了仔細觀摩:那是一個雪夜,一盞昏黃的路燈散發著微弱的光,傳遞出寂靜、孤獨的情緒。這是一個有審美能力的男人,
相識很尋常。大學里我學的是動漫設計,畢業后進了一家廣告公司從事平面設計工作。不記得怎么進的一個動漫設計微信群,而謝立書也在里面,他在杭州,是做動漫3D建模的。后來沒多久,他就自己獨立創業了。他在群里幾乎不說話。有一次,我問群友一個專業性的問題,他卻回答了。記得很清楚,當時的時間背景是個夜晚。
“親愛的,怎么了,生氣了嗎?”夕陽余暉照在水面上,謝立書笑嘻嘻地拿著一把野花野草遞給我。“送你的,好看吧?”
我有點兒想哭,因為告訴過他,我喜歡野花野草勝過花店里的名貴花朵,野花野草的幸福就是能夠自由生長,不會被拿到花店出售。
“你去哪兒了?”我含著淚問。
“不管去哪兒,我的終點都是你。”
“不行,你必須說清楚。”
“你怎么和其他女人一樣變得這么胡攪蠻纏?”
“其他女人?”
謝立書生氣地將野花野草扔在地上。
我看著顫動的狗尾巴草被金色的夕陽鍍上一層夢幻的顏色,閉了一下眼睛,準備妥協。睜開眼再看謝立書的時候,發現他的五官變得模糊,最后成了一個沒有臉的怪物。我張大嘴巴,想呼喊卻發不出聲音,胸悶得透不過氣來,想起尤內斯庫的《頭兒》里那些沒有頭卻親吻的人。
“李景,怎么又沒做早飯?”王爍的喊聲將我從可怕的噩夢中拉回現實。我瞪著眼睛看著屋頂怔了幾秒鐘:“你……你去……外面吃吧。”
王爍沒有再說什么,但他走的時候關門的聲音很響,已然表達了他的情緒。
小寶醒了,手舞足蹈,睜著烏溜溜的星空一樣的眼睛看著我,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
我的眼淚頃刻就下來了,但我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
第三夜
“人生為什么過成了這個樣子?李景。”
我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很多次。答案我并不知道。于是我只能告訴自己,每個人的人生都類似,那些光鮮亮麗的面目下面,都有各自的悲戚,生而為人,就是來人間受難渡劫的。
我對唯一的閨蜜朱莉說,我可能得了產后抑郁癥。但我并沒有告訴她,我認識了一個叫謝立書的人,我可能愛上他了。這種事情,無論多親密的人都是不能說的。當時的她正和老公在外面吃火鍋,她說:“產后抑郁怎么可能現在才體現,你都產后多久了?你就是這疫情期間在家里悶出來的病,沒有什么是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有的話就兩頓。”
“算了吧。”我說,“帶孩子不方便,也不想打擾你們的二人世界。”
王爍還沒有回家,謝立書也還沒有消息。我站在窗前,深吸了一口氣,手指絞著窗簾,第一次撥通了謝立書的電話,“嘟——嘟——”聲響起,我的心“怦怦”亂跳,但響到第七聲的時候,有女聲傳來:“您所撥打的用戶正忙,請稍后再撥。”我松了一口氣,因為我害怕聽到他的聲音后,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怕他知道我有口吃的毛病。床上的小寶正在專心致志地玩一個小恐龍布偶,他像知道什么一樣,抬頭看著我笑了一下,那笑容讓我暫時忘記了一切。
手機微信提示音響起的時候,我正在拖地,慌忙扔下拖把,抓起手機。居然是一條好友驗證消息,請求人是謝立書。
通過驗證后,我質問他什么時候將我刪了?為什么這么殘忍,知不知道這幾天我是怎么熬過來的?
他說他都知道,因為感同身受。說老婆發現他和我的聊天記錄了,為了保護我,才刪了我。
“我并不想破壞你的家庭,我只是把你當作一個可以分享心事的好朋友。”我說。
“親愛的,你這話讓人難受。”他說,“再等等,我相信我們會有很好的結局。”
但我生氣了,或者說賭氣了,聊天不歡而散。
母親打來視頻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喂小寶吃米糊,我瞥了一眼,沒有去接。小寶有些興奮地看著那亂叫的手機,揮舞著雙手,打翻了我手中的碗,米糊灑在睡衣上,我沒有立刻去收拾,而是看著那黏稠的米糊慢慢地從衣服上滑移,懸而不落,我覺得自己就像這米糊,最終會“吧嗒”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人生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母親發來一條語音:“怎么不接電話,這么忙嗎?你婆婆沒有過去幫你們帶孩子?”
大四那年,二胎政策開放,母親去外市一家私人診所接通了結扎過的輸卵管,試圖為我和妹妹再生個弟弟。我們強烈反對,脾氣大的妹妹甚至吼著:“多大年紀了,還瞎折騰?是怕我們以后不養你們嗎?”那時候妹妹正在讀高中,這件事直接影響了她的高考,最后上了一個專科學校。
“你們以后有自己的家庭,怎么能管得了我們?再說,不能讓李家的香火在我這里斷了。”母親理直氣壯。沒有兒子這件事,讓母親在村里二十多年來都矮人一截,當然,這也可能是她的自我感覺。
一年后,母親真的懷孕了,可是因為她的子宮肌瘤,這個孩子兩個多月的時候胎死腹中了。那次流產對母親的打擊很大,她迅速憔悴蒼老,我卻暗自慶幸了好久。后來我覺得自己有些惡毒,特別是在我懷了小寶的時候,才稍微理解了些當時母親的心境。
這個打擊還是沒有澆滅母親迫切想要兒子的決心,吃中藥,調理身體,積極備孕,但再也沒有懷上,在無望中等待的過程,讓母親變得敏感多疑、暴躁不安。我和父母的關系再也沒有修復到以前的狀態,雖然以前我和父母也不是特別親。我們這種在農村長大的孩子,與父母之間的交流局限于吃喝與學習,小時候看電視,特別羨慕那些與父母關系很親密的小女孩,比如坐在爸爸的肩頭、放學撲向媽媽的懷中、父母和孩子用日記交流……我的記憶中沒有這樣的場景,或許,他們對子女的愛,是用其他方式表達的,但那種方式是什么,我一直沒有找到。
我在省城工作一年后,還是白紙一張,沒有哪個男人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痕跡。但我從來沒有產生過失落感,不知道為什么,我并不期待戀愛與婚姻,看到大學同學們由愛得死去活來到畢業時的分道揚鑣、已婚女同事們對婚姻生活中雞零狗碎的抱怨,我有些慶幸自己還是一個人。人是需要獨處的,脫離父母,但又未組建小家庭的生活,大概是人生中最自由、最珍貴的時光了。看到朱莉,我也偶爾會懷疑自己的觀點。朱莉和她老公是大學同學,兩個人都還是初戀,結婚四年了還黏得很。
那些想法或許是我唯一能給自己做的積極的心理建設了,假如我沒有口吃的毛病,假如我長得稍微好看一些,一切都將不一樣。自卑這種東西,誰都有。只是有些人隱藏得好罷了。
微信提示音再次響起,是王爍發來的言簡意賅的兩個字:開門。
我拿著酒精噴壺站在門口,王爍進門看到這陣勢,有點兒不耐煩,將鞋脫在外面,直接進了門,噴壺噴出的水霧慢了一拍,在他身后彌散開。
“去洗……洗個手,你不怕死,還有……有我和小寶呢!”我憤憤地朝著已經進入小書房、迅速打開電腦的王爍喊。前天市里一個工廠又發現了一例新冠肺炎確診病例,還在大型批發市場的進口冷凍蝦里檢測出了新冠病毒,不能掉以輕心。
“知道了,能別喊嗎?大驚小怪的,疫情都結束了。”他脫下外套,扔在沙發上,沒有拿正眼看我。
“尿……尿不濕呢?”
“忘了。”他輕描淡寫地說。
我只覺得心中有一團火直往上躥,但我閉了一下眼睛將它壓下去了。因為反正都是徒勞。我戴上口罩,沖著他喊:“看……看一下小寶。”三分鐘后,王爍才趿拉著拖鞋慢騰騰地走過來。
才九點,正是春夏交接的好時節,以往喧鬧的街上卻沒有什么人。我走得很慢,踩著被路燈映照的梧桐樹葉的影子,心中有一些難以名狀的情緒。過馬路的時候,有一輛大客車尖叫著呼嘯而過,我想,如果剛才我直接沖撞上去,會有什么樣的后果?打了一個寒顫之后,才明白自己是怕死的。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安娜·卡列尼娜,她之前看到那個被卷入鐵軌的人的慘狀,就已經為她最后的結局埋下了伏筆,這是托爾斯泰的用意。她有縱身一躍的勇氣,但我沒有。
不自覺地又將謝立書和王爍進行了對比,如果我沒有嫁給王爍而遇到謝立書,我會不會義無反顧地投入他的懷抱呢?這樣想,覺得對不起小寶。同時也覺得這是自己的一廂情愿,那個素未謀面的存在于虛擬網絡中的男人,如果放在現實,可能連看也不會看我一眼。網絡的欺騙性和真實性是對立的。
明明才過去沒幾年,我竟有些記不清怎么就和王爍糊里糊涂結婚了。依稀記得相親的那天下著雨,矮胖的王爍給我撐傘,傘傾向我這邊,他自己的肩膀濕了,我被那個細節感動了。女人是感性動物,而我是感性動物中的感性動物。
父親當初是不同意這樁婚事的,說年紀輕輕的這么胖,肯定是個貪吃又懶的家伙,母親反駁:“說外表又不能當飯吃,況且……”后半句話她沒有說下去,但我知道,那省略的部分無非是:“你家女兒也就那個樣子,你還想找個金龜婿?”
我拍了一張昏黃的路燈下一棵樹的影子發給了謝立書。每次和他鬧別扭都是我先妥協,想到了愛情里的一句名言:愛得更多的那個人就輸了。我告訴他我此時的心境:“你曾經說過,最喜歡春夏之交時候的樹,葉片的綠是一種介乎淡綠和墨綠之間的顏色,葉子的形狀大小也如花開半朵,正正好。因為你這些話,我看著這個時節的樹,有了莫名的親切感。”
他很快回復我:“親愛的,這么晚了,你出去干嗎?注意安全呀!”
我心里有些感動,是的,還有人關心我。問他:“你呢?在做什么?”
“我啊,邊看書,邊想你。”
……?……
提著一袋尿不濕回到家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小寶光著屁股在床上打滾,床中間的被子濕了一大片,王爍坐在一邊刷抖音,視頻里傳出我極度厭惡的男人夸張的笑聲。
我想象自己把一大包尿不濕砸在王爍頭上,沖著他大喊:“滾蛋!”
但實際上,我什么也沒有做,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突然感覺自己是一條擱淺的魚,我能看到“我”在沙灘上徒勞地掙扎,那傻兮兮的樣子。
第五夜
“有時候,沉默不語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一言難盡。”凌晨一點鐘我發了這樣一條朋友圈,特別提醒了謝立書。
即使聽著助眠音樂,我還是難以入睡,翻看了一直以來和謝立書的聊天記錄,我們的交流一般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兩個孤獨的靈魂,碰撞出溫馨的火花。
我從來沒有向謝立書說出“愛”這個字,甚至他每次稱呼我為親愛的,我一次也沒有回應過,雖然知道自己已經深陷這段隱秘而危險的感情之中,難以自拔。
不止一次,我設想過向王爍攤牌之后的情景,他或者是大發雷霆,暴揍我一頓,像他敲游戲鍵盤時那樣,然后將我掃地出門;又或者即使鬧得雞犬不寧也不放手,余生的時間都用來折磨我。不管哪一種,我都覺得自己承受不來,從小到大,我就是那種循規蹈矩、不輕易對別人說“不”的人。
三點多的時候,小寶發燒了,三十八度三,給他貼了退燒貼,用熱毛巾擦拭他的腋下和胯部。我很擔心,假想過如果小寶感染了新冠肺炎,我該怎么辦?那些假想出來的恐怖的后果,迅速占據了我的大腦,讓我不禁顫抖起來。
跑到小書房,看到王爍縮在單人床上打著呼嚕,被子一大半都在地上。小寶出生之后,他就搬到了這個不足五平方米的小書房里睡,說小寶太吵了,他睡眠不足的話,白天沒有精力上班。可事實上,小寶一直很乖,幾乎不吵夜,所以婆婆照顧我坐完月子就回超市上班了。
我掀掉他身上的毯子:“小寶……小寶發……發……發燒……了!”王爍沒有反應,鼾聲依舊。我有些氣急敗壞,用腳踹了他一下。
“深更半夜的,發什么神經。”王爍坐起來,一臉不耐煩。知道原委后,我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擔憂的神色,我甚至懷疑,他有沒有把小寶當成自己的兒子。
“普通的感冒發燒而已,實在不行吃點兒藥。”王爍查看了一下小寶后不緊不慢地說。然后打著哈欠,趿拉著拖鞋回到小書房,關上了門。
我聽到心里有堅冰破碎的聲音。
小寶的臉很紅,呼吸聲粗重,我撫摸著他的臉,淚水一滴一滴落在枕頭上。我不敢睡,生怕有什么異常,即使不是新冠肺炎,也不能大意,小寶在三個多月的時候,因為高燒而發生過驚厥,那是個寒冬的夜晚,王爍還未歸家,我抱著小寶奔跑在街上攔出租車……每每想到那個場景,心都有被剜割的疼痛。
星星很多,像小時候躺在老家院子竹床上看到的那樣,我還聞到了香椿樹的清香,院子里有三棵香椿樹。我抱著小寶站在十八樓的窗口,窗戶沒有安裝防盜窗,我說過很多次,但王爍總是說,“急什么,孩子還不會走路呢!會走了再安裝也不遲。”我在心里惡狠狠地想,我們就從這兒跳下去,看你著不著急。跳之前,我給謝立書發了一條微信:“謝謝你,再見。”關閉手機的那一刻,悲壯之情充滿胸腔,這給了我很多勇氣。我抱緊小寶縱身一躍,剎那間感覺心臟被粗暴地扯出體外,強大的恐懼感讓我來不及思考。小寶在這時候突然很懂事似的用自己的臉摩擦我的臉,還喊了一聲“媽媽”……
為什么會這樣,我怎么能這么殘忍,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這應該是夢吧?是夢會有多好。對,肯定是夢,我就是個愛做夢的人。我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強迫自己動動四肢,但感覺四肢被人捆綁住,有千斤重,怎么都動彈不了。費了很大的勁才揮動了胳膊,睜開眼,發現真的是一場夢。
小寶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退燒后汗濕的臉貼著我的臉。我很久都沒有緩過神來,被這夢境嚇著了,盯著那扇窗戶很久。想象著如果夢中的事成真,會怎樣?成為轟動全城的新聞事件,但很快就會被人遺忘;王爍大概會傷心難過一陣子,但肯定要不了多久就會恢復如常,畢竟,他這個人最愛的是自己;謝立書呢?也許會從信息中嗅出端倪,來這座城市找我,看到死去的我,他會是什么心境?也許他從新聞中得知這件事后,哀嘆一聲,僅此而已。
我給謝立書發信息:“剛做夢,帶著孩子跳樓了,從十八樓。”
沒想到他卻很快給我回復:“親愛的,對不起,我知道,你的生活、精神壓力太大了。答應我,不要多想,沒有什么比好好活著更重要。”
他給我發了一個紅包,五百二十塊,說是請我喝咖啡。還說,如果可能的話,他很想去一家靠窗有很好看的樹的咖啡店,和我面對面坐著,什么也不做,只聞著咖啡的香氣,欣賞那棵樹在月光下的樣子。以前他也發過幾次紅包,五二○,或者一三一四,我都沒有收,因為覺得,任何純粹的東西,如果和錢掛上鉤,就變味兒了。
但這次,我收了,因為他這句讓我感動得落淚的話。他說,這才乖,又說他的公司基本走上正軌了,如果有可能的話,希望以后我能過去和他一起把這個動漫公司做大。
我們說了很多話,直到東方泛出魚肚白,我能明確地感知到堵在心頭的那塊石頭被他慢慢地搬移走了。
天亮的時候我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中我和謝立書并肩走在西湖邊,聽他說動漫產業的光輝未來,從湖面吹過來的風很溫柔。
只是在夢中,我一直沒有看到他的臉。
第七夜
王爍今天破天荒地回來得特別早,晚飯前還推著小寶去小區里溜達了一會兒。沒想到這卻是一種心虛的表現,晚飯時,他說他的超市倒閉了,已經賣給了一個浙江人,他再次成為無業之人。開超市之前,他在一家火鍋店上班,算半個廚師。當廚師之前,他在一家中介公司賣房子。而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在一家私企上班。超市是去年年底開的,因為所處地段不好,競爭對手又多,幾個股東沒有事先做好研判,生意蕭條,年后又趕上疫情,硬撐到現在。
我問他:“虧了多少錢?”
他說:“一百多萬。”
我還沒有來得及說什么,他補了一句:“現在那二十萬可以拿出來了吧?”
我站起來,很想扇他一巴掌,但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肢體完全僵硬了。王爍說的那二十萬,是結婚的時候父母給我的陪嫁,因為我們的公寓房很小,他們什么嫁妝都沒買。他們在老家城郊開了一個農資店,生意不太好,利潤微薄,這二十萬我知道是從一袋袋種子、農藥、化肥里摳出來的。投資超市的時候,王爍要過這筆錢,我沒有給,因為我知道,我們日后的生活不會太穩當,這錢得存著以備不時之需。
可是我現在知道了,我們的家庭,最大的危機根本不是經濟危機。
在一起三年了,我們很少吵架,并不因為是日子和睦、夫妻恩愛,而是生氣的時候口吃就會變得更為嚴重,很難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所以無論我多有理,永遠都處于下風。
“不給拉倒!”他推開一口未動的飯菜,起身離開。
車里的小寶像感知到了什么,突然哭起來。原本準備打游戲的王爍,穿上衣服離開了家門。
算了吧,算了吧,李景。我在心里一遍遍告誡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怎么走著走著,就進入了死胡同,有沒有詩句里的“柳暗花明”,我甚至都不期待了。
十一點三十分,我給還沒有回家的王爍發了長長的一條微信消息:
我知道你不想和我交流,事已至此,我也不想責備你什么,創業失敗并不可怕,我愿意和你共擔這個后果。你年紀不小了,做事得有定性,游戲也該適可而止。
但我最受不了的還是你對我、對孩子、對我們這個家庭的漠不關心。
我們的婚姻出現問題了,你應該也知道。夫妻之間最怕的不是第三者的介入,而是從不交流,中間隔著一堵墻。
你可能從沒有想過我每天都在做什么,想什么?
……?……
發送完畢,心里竟有些緊張,像發送了一封情書,焦灼地等待回信。我甚至在后來的夢里還夢到了王爍淚光閃閃地睡到我身邊,把我擁在懷里,說他是因為創業的壓力才疏忽了我和孩子,以后會改正。
但事實上,王爍在第二天上午才回復了一句話:
你們女人總是喜歡追求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卻從不考慮男人的壓力和生活的本質。你把錢捏得這么緊,還談什么共擔?
看到他的回復,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些沒能走到最后的夫妻,興許不是不交流不溝通,而是他們之間根本無法溝通,所謂雞同鴨講。
我對謝立書說:“我和他吵架了,你能不能給我點兒勇氣,逃離這段婚姻?”
他開導我說:雖然他愛我,但他不希望自己成為我離婚的原因。他說,王爍并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人,需要時間去收心,擔起一個父親和丈夫的責任,創業的失敗,給王爍的打擊很大,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王爍。又說我和王爍的婚姻走到這一步,終究還是經濟基礎不夠牢固,現在都待業在家,得想一想其他出路。
其實,我沒有真的想離婚,但聽著謝立書理性的分析,我還是覺得很難過。
第八夜
今天是我的三十歲生日,白天的時候,朱莉約我出去逛街,請我吃了火鍋、喝了咖啡。一場疫情之后,我們曾經喜歡光顧的店,都關門了,讓人不由感嘆世事多變,沒有什么是永恒的。
見我憔悴而消瘦,一直沒有什么精神,朱莉說:“你不會真的得了產后抑郁癥吧?你最好還是請一個保姆,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笑著否定了。她說了很多安慰開導的話,無非是要讓我學會自我調節,不要和自己過不去,沒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她摸著小寶的臉蛋又說,“王爍雖然很渾蛋,但也不要輕易說離婚,離了就會發現一任不如一任,小寶還這么小。”
沒想到思想前衛的朱莉也會這么老套地勸說。我只是安靜地聽著,很多道理人們不是不懂,而是做不到。
我對她說:“我現在需要的是一顆炸彈,扔在一潭死水一樣的生活里。”朱莉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王爍一整天都不見人影,我也不指望他記得我的生日,估計他現在正被超市的事搞得焦頭爛額。妹妹傍晚的時候打了視頻電話,問我最近過得怎么樣,又說給我寄了生日禮物,估計得明天才能到。我說一切都好。掛掉電話后,妹妹在“我們家”的微信群里,發了一個六十六元的紅包,寫著:“祝我姐生日快樂,天天快樂!”其實我知道,她是在提醒父母。沒一會兒他們都說,農資店現在正忙,都忘了我生日了。母親又老調重彈:想當年,生你的時候肚子疼了一個晚上,一晃這么多年了……
剛剛我給謝立書發了一句話:“今天是我的生日,最想要你的祝福。還有,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是個結巴,長得還很丑。”
他的語音電話很突兀地就來了,我驚了一下,正猶豫著要不要接,他又掛斷了。
之后他接二連三的消息就撲過來了:
“親愛的,生日快樂!
“你怎么不早說,我得給你準備禮物呀!
“不過你怎么不愿把住址告訴我呢?這樣我就能給你寄禮物了。你是怕我去找你嗎?放心,沒有你的允許,我是不會冒昧打擾你的。或者我就遠遠地看著你就好,不讓你知道。
還有,“我們認識這么久了,你認為我是那種只注重外在的人嗎?”
我說:“謝謝你能這樣說,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
他說:“真的,李景,你可能不知道,你是個靈魂有光的人。”
之后,他讓我發一張照片給他看。這么久了,我們從未看過對方的照片。我將白天朱莉在咖啡店給我拍的一張喝咖啡的照片翻出來,加了濾鏡、美顏、修圖,準備發給他的時候,還是作罷,發了原圖。我說,“今天剛拍的,希望有一天我們也能這樣坐在你說的窗外有樹的咖啡店里。”
心里有點兒忐忑,因為他沒有及時回復。
過了好一會兒他又發來一個五百二十元的紅包,寫著:“親愛的,生日快樂!”又緊跟著一條消息:“終于看到你的真容了,不知道你相不相信,看著你的照片,我覺得似曾相識,很親切。”
你的照片也發給我看一下。
他說:“我也長得不好看。”還附帶了一個笑哭的表情。
糾纏了好一會兒,他才發來一張照片,是側影,站在一個湖邊看日出。即使是側臉,也可以看出他氣質和樣貌都很不凡。
“親愛的,我還在公司。”然后發了一張公司人員加班的照片給我。又說,“接了一個大單。”
“恭喜你。”
“我說真的,你什么時候過來考察一下,和我一起干吧!我給你訂機票。”然后又把公司的定位發給了我,公司的名字很氣派,“星世界”動漫科技有限責任公司。
“現在沒有精力,孩子太小。”
“那你先投資也行。”
“好。我說。”
第十日
“你說她是不是蠢到極致了,這么蹩腳的騙技她也能上當。”
“對,我就是愿者上鉤。”
“二十萬,不是一點點錢,她膽子怎么那么大!”
“您兒子一下子就虧了一百多萬,那難道是一點點錢?”
“我懷疑她和這個騙子有不正當關系,我看了他們的聊天記錄,一口一個親愛的,肉麻到極致。”
“你不用懷疑,確實是不正當關系,我的精神早就出軌了。”
“什么?那這錢到底是被騙子騙的,還是給的相好的?”
“您怎么說都行。”
……?……
王爍和他的母親一唱一和,容不得別人插上一句嘴,我只能在心里接話。
謝立書(這個名字也應該是假的吧)已經刪除了我,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是:“對不起!”
刪掉他微信的時候,我以為我會很心痛,但實際上,我卻什么感受都沒有。有可能是痛到極致就什么感覺都沒有了。
“怎么會是相好的呢?李景不是說沒見過面嗎?而且要是相好的,她怎么會主動報警呢?”父親不笨,居然能想到這一點。父親的聲音怯怯的,還有漏風的感覺,我這才發現,他已經少了一顆門牙。
父母坐在沙發的角落,低著頭,像兩個被判刑的犯人。我想,難道自己這次真的犯了滔天大罪嗎?
“你們老夫妻倆也別光悶著不說話呀,好歹商量商量怎么著呀!”王爍的母親大著嗓門說。
“不是說已經報過警了嗎?現在只要等消息吧?”
“我的岳父呀,您可真是天真呀?您認為報警了錢就能追回來?”
“那怎么搞?你們這架勢,是要扒了我閨女皮泄恨嗎?”母親突然站起來。
一陣七嘴八舌的爭論。
“李景,今天當著你爸媽的面,你給我說清楚,這個謝立書,到底是騙子,還是你情人?”
“對啊,李景,你怎么能背著王爍和這么個男人拎不清呢,還把二十萬輕輕松松就送給他了,這么多錢,你也舍得……”王爍母親那張薄嘴皮一張一合,像極了一只“呱呱”叫的青蛙。
“親家母,您這話說的,李景一個人在家帶孩子,沒人搭把手,不容易,我估計她是被迷糊了,怎么就是把錢送給別人了?再說,這二十萬也是我們當初給李景的陪嫁,被騙了也算我們老李家的。那如果算賬的話,王爍虧了一百多萬,我們說什么了嗎?”爸爸站起來,還叉著腰。
“您這話說的,這能相提并論嗎?”王爍蹾了一下茶杯,沖著父親道。
“我知道那人是騙子,但我心甘情愿被騙。這二十萬是我買的一個炸彈。”我平靜地說。
王爍驚訝地看著我,父母驚訝地看著我,王爍的父母驚訝地看著我,不知道他們驚訝的是我說的話的內容還是我這句話說得這么順暢,沒有結巴。總之,嘈雜的屋子里突然安靜下來。
是的,我知道謝立書是個騙子,因為那張照片。那張照片的主人是四川資陽人,是個資深驢友,也是我的微博好友。
“媽媽……媽媽……”學步車里的小寶拍打著布偶小恐龍,看著我不斷地喊,聲音清晰。
我發現有一束陽光從窗戶溜進來,投射在棗紅色的地板上。
夏 群:安徽廬江人。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小說、散文作品見于《安徽文學》《雨花》《山東文學》《當代人》《黃河文學》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