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桃園煤礦,無論井上、井下,大伙兒都管采煤生產叫出炭,而不是叫出煤。
煤礦出產煤炭,為啥不叫出煤,非叫出炭呢?聽老礦工說,解放前下窯的老輩人,常常有去無回,有今日沒明日的。出煤、觸霉,不吉利。為求得一個心理安慰,就都說出炭。
誰如果不小心說成出煤,要不了多久,準會有倒霉的事上身。這不,運輸工區的檢修班長雷力平最近就挺煩心的。
“這鑰匙沒丟、鎖沒壞,油槍咋就沒了呢?”雷力平嘟囔著,拿眼掃視了一圈兒,他的三個兵,都低頭不吱聲。大家聽得一清二楚,但沒人接話。懸掛在頭頂上的防爆燈發出昏黃的光,操作硐室里,氣氛更壓抑了。
雷力平見沒人吱聲,他又念叨道:“這是咱天天用的工具,就像咱的孩子,你們咋不當個事啊?”而且他的音調提高了幾個分貝,但還是沒人搭腔。雖沒聲,但大家還是有反應的,只是這回答寫在各自臉上。“你找你兒子,關我啥事,又不是我兒子。你觸霉頭,還要拉上我啊?鑰匙是你保管的,你問誰?上次又不是我用的,我咋知道?”但嘴上都不吱聲。
煤礦中夜班生產出炭,早班停產檢修,雷力平他們專門負責檢修皮帶機。煤礦井下運煤的皮帶機和巷口運煤的皮帶機一樣,學名叫膠帶輸送機。帶動皮帶轉動的大滾筒,直徑有一人高。由于日夜不停的運轉,一旦軸承缺油,就會發熱燒毀軸瓦,皮帶不能運轉,采煤工作面上的炭就出不來,這就是生產事故。定期給滾筒注入潤滑油,屬于檢修保養的常規內容,雷力平說的油槍,就是用來給滾筒注油的。
巷道里風大,操作硐室避風,所以很暖和。本來上午半天干完井下活,可以上井去,下午在地面車間修理配件。雷力平不說走,大家只好等著。一個坐在兩塊摞起的紅磚上,一個坐在小木箱上,還有一個直接坐在水泥地上。三個人都將棉馬甲丟在一邊,敞開工作服,上身往硐壁上一靠,高筒膠靴扔在一邊,被捂得發白的雙腳開始盡情的自由呼吸。大家都默不作聲,以往休息時,大家都會八卦一氣,從工區、工人村,一直八卦到國內、國際形勢。現在工具箱里的油槍不見了,班長在嘟囔,大伙兒也沒興致瞎侃了。
“油槍又不是一根縫衣針,上次加完油,明明用棉絲擦干凈放進去了,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呢?”雷力平在工具箱里翻了兩遍,一邊翻,一邊念叨著。翻第二遍時,把箱子里的大件都拿出來,箱子空了大半,一覽無余,丟了,確定無疑,真是邪門,最近邪門的事凈跟著自己了。
班里五個人,年齡最大的是副班長老李,休假了。老張排第二,比老李小一歲,平時不茍言笑,但是說起話來,還是有號召力的,兩個年輕人小范、小韓自然是他的擁護者。這時,老張解開袖口的扣子,拿起礦燈頭,照著手腕上的表,認真地看了看,再把燈頭卡在膠殼帽上,又把袖口和對襟上的扣子全扣好。做完這一切,他說:“雷班,咱們走吧,上井我去領個油槍,明天再干,不耽誤事。反正也沒法干,再說了晚一天也沒啥事。”
“就是,雷班,走吧,走吧!”小范、小韓異口同聲的幫著腔,一邊說著,一邊穿上礦靴,隨時可以拔腿開路。
雷力平說:“雖然晚一兩天加油,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到點兒就該加油,就像人不能等口渴了再喝水,那就已經缺水了。”
說完雷力平并不動身,還是坐在工具箱上,穩如磐石。頭往下勾著,燈頭放在懷里,膠殼帽往下耷拉著,長長的帽檐,蓋住了大半個臉,看不清他的表情。這邊靠著硐壁坐著的三個人,都抬頭盯著他看。看他半天沒動靜,三個人又縮頭縮背的萎頓下來。
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小范站起來,到巷道的下風口尿了一泡尿,尿完了,把全身上下的灰塵拍打一番,再把腰帶上掛著的礦燈、自救器、定位儀解下來,舒展一下腰身,再一樣一樣的重新扎好。
小韓脫下剛穿上的高筒礦靴,拎著靴筒在地上使勁搕了搕,口朝下晃了晃,沒見倒出啥,把手伸進去摸了半天,也沒掏出什么,就又穿上,把另一只礦靴脫下來,如此這般的又擺弄了一遍。小范站在一旁,雙手的拇指插在腰帶里,饒有興致的看著小韓不緊不慢的弄。老張依舊瞇著眼好像又睡著了。
再次打破沉寂的還是老張。他說:“雷班,我仁兄弟的爹去世了,說好了下午去吊唁,我請個假,先走一會兒,行不?”
小范、小韓也直起身子,望著雷力平。
雷力平挪了一下屁股,抬手把帽子扶正,拿燈照了一下老張,又在小范、小韓的臉上來回照了照。輕輕咳嗽一下,吐出夾有炭灰的痰,清了清嗓子,好像沒有任何障礙了,才說:“采煤工區夜班冒頂了,沒出多少炭,萬一要出炭,咱這兒沒人也不好,你們走吧,我留下來守著。”
“雷班,我們上去泡好茶等著你。”
“還有煙,我有一盒良友,是一哥們兒給的。”
兩個年輕人嘴上說著腳已跨到巷道里,老張緊趕慢趕的落在后面。剛才老張又偷偷看了一下手表,再不走就停罐了。
雷力平起身到硐口看看,三個人已跑出幾十米外,正一字并排往前趕,礦靴發出的“咚咚”聲,既急促又整齊,就像一支急行軍的隊伍,直奔井口而去。
雷力平嘆了一口氣,返身回來,找出一塊長木板,鋪在工具箱上,工具箱是用鐵板焊的,這樣躺在上面不覺涼,又拿一塊一尺長的短木板,一頭搭在箱子上,一頭斜靠在硐壁上,當作靠背,這樣舒服一些。雷力平半躺在工具箱上,他不想早上井,說出炭只是借口,就想一個人靜一靜,最近的煩心事讓他頭疼,像一個迷宮里的人,走累了,還沒找到出口,干脆蹲下歇歇。雷力平想,真是觸霉頭了,讓老工人罵著了?
上個月,有一天剛接完班,調度室來電話說要生產,雷力平放下電話就喊:“開車,開車!調度室讓出煤。”
旁邊夜班的老工人正要走,轉臉張口就罵:“出你娘的什么煤,熊孩子!”
雷力平一愣,抬頭看看老工人炸刺的樣,愣是沒敢回嘴,低頭跑到一邊。
老工人罵過第二天,媳婦魏小萍打電話到工區值班室,讓他下班接孩子去。媳婦在礦食堂干臨時工,那天本來上早班,因中班缺個人,班長就讓她連著上中班。
工區慣例,周二黨員政治學習,周四職工安全學習。那天正好是周四,從托兒所接到兒子,送回家來不及,再說家里也沒人。于是雷力平把三歲多的兒子帶到工區。
大伙兒都是第一次見,小家伙長得白白凈凈,圓頭圓腦,眉清目秀,見人就喊大大,很可愛。再看看有著“異相”雷力平,父子倆形成鮮明對比。由于還沒到點,大伙兒原本都站在院子里閑聊,便都圍了上來,好像看西洋景。這個說“這么漂亮的兒子,一點兒都不像你啊。”那個說“是你媳婦從娘家帶來的吧?”還有更離譜的,說“是不是種子被偷換了啊?”笑聲一陣接著一陣,此起彼伏。
面對眾人的玩笑,雷力平笑瞇瞇的不急也不惱。他說:“只要喊我叫爸就行,其他咱不管了。”轟——眾人又是開懷大笑。值班員老劉說:“到點了,到點了。”雷力平把兒子放在值班室,請老劉幫著照看。
煤礦安全學習雷打不動,準點開始。區長說完書記說,分析當前存在的問題,又強調了注意事項,接下來技術主管程敏開始給大家講事故案例。這邊值班室里,老劉忙著接電話,給井下交代事情。雷力平的兒子從椅子上下來,老劉一扭頭,孩子已到院子里,老劉趕緊放下電話,會議室在院子那頭,門大敞著,雷力平坐在靠門口的連椅上。老劉看到這兒放心了,就幾步路,孩子過去,雷力平能看到,就進屋又拿起電話,跟井下接著說事。
雷力平低著頭打盹兒,沒注意孩子進來。其他人看到孩子進來了,都不吱聲,靜悄悄地看著,這孩子從前走到后,這兒看看,那兒看看,也不怕人。原本乏味的聽課,一下變得有滋有味。有的人原本懨懨欲睡,這會兒來了精神,眾人的眼睛跟著孩子轉,就像看電影。區長、書記回了辦公室,程敏一個人坐在前面,低著頭念材料,孩子從他身邊經過,他也沒注意。會議室不大,孩子又從后走到前,兩次從雷力平身邊過去,都沒停下來,雷力平還在低頭打盹兒。雷力平穿的T恤是參加礦上大合唱比賽發的,屋里好幾個穿的一樣。這時,眾人看到孩子又從雷力平身邊經過,徑直來到穿著同樣T恤的程敏身邊,兩手趴在他的大腿上,奶聲奶氣的叫“爸爸,爸爸”。原本安靜的會場,立刻爆出哄堂大笑,有人吹起口哨,還有人鼓起了掌。
孩子認錯人這事,當時就是個笑話,雷力平一笑置之,根本沒往心里去。但是沒想到,時間不長,這個笑話變了味,傳得越來越邪乎。要不是仁兄弟老虎告訴他,他還蒙在鼓里。
雷力平在采煤工區拜過一幫仁兄弟,老虎是五兄弟中最小的老五。昨天,在井口等罐籠升井,人挺多的,老虎見他過來,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雷力平就跟他后面,來到暗處的一輛礦車后面。
“老五,啥事?”雷力平問。
老虎說:“三哥,是誰這么壞?我去收拾他。”
“咋了?老五,什么事?”雷力平一頭霧水。
老虎說:“唉,信不過自己弟兄?我都聽說了,咱工區的人都知道,但我不信,肯定是你得罪誰了,才這么敗壞你的。”
雷力平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倆人吭哧了半天,總算對上了頻率。弄明白了老虎的意思,雷力平當即笑了。他說:“怎么可能,沒影的事,你也別信。”
老虎說:“我肯定不信,關鍵是誰搗蛋,得找出這個人來,我替你修理他!”
聽老虎這么一說,雷力平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他說:“算了,沒影的事,你也別瞎摻和。”
老虎說:“那不行,堂堂大老爺們兒,不能讓人往頭上潑臟水,連個屁都沒有,那還是爺們兒嗎?你不在乎,我們哥兒幾個咽不下這口氣!”老虎說話的語氣很是惡狠狠的。
雷力平斜躺在工具箱上,雖然一夜沒睡好,這會兒也沒點兒困意。老虎的一番話,就像鏨子掉在鐵板上,砸出了火星子,雷力平現在心里還一燙一燙的難受。是啊,會是誰呢?這么缺德,說兒子是程敏的種,說魏小萍結婚之前就和他有一腿;還說他從采煤工區調到運輸工區,也是程敏給幫忙使的勁,然后又提拔班長。編排的跟電視劇一樣,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想來想去,沒有頭緒。昨天老虎夠煩人的了,今天油槍又找不到了,想想更煩。雷力平索性坐起來,把木板放回原位,把工具箱鎖好,看看手表,懶洋洋地往井口走去。
連著幾天,雷力平茶飯不香,渾身沒勁。白天一有空就想,晚上躺在床上也想。那年礦上職工體檢,發現他的心臟不好,工資科要調他上地面單位。雷力平嫌地面工資太低,老婆又沒工作,于是要求到井下輔助單位,這才調到運輸工區。調到運輸工區后,在技術上,常見問題難不倒他。干活處處搶著干,尤其是臟活、累活,從來不退縮。區長、書記多次人前人后的表揚,他覺得更要好好干。再說了,這些檢修活兒,比起采煤工區,要輕巧多了,論時間,基本正常上下班,哪像采煤工區,一下井就是十多個小時。多干點兒,也累不著,還能落個好,何樂而不為呢?
就是當班長后,自己對班里人也是沒的說,能照顧的照顧,能幫忙的幫忙,從沒刁難過誰,不管是干公家活兒,還是誰家有私事,有求必應。班里人不會這么沒良心吧,想想都不會是自己班里的人。
那是沒當班長之前在哪兒得罪了人嗎?雷力平想想還是不可能,雖然自己是單職工,但是工會的困難補助從來不要,主動讓給老工人。還有什么月度先進、季度典型,對這樣的好事,從來不爭不搶。工作上苦、臟、累活不推不躲,還能得罪誰呢?那還能是誰呢?再說了,這個檢修班長,也不是多大的官兒,比班里的工友,也就多拿個兩三百塊,錢不多,操心的事不少。有時大伙兒起哄,班里聚會,還不夠喝一場酒的呢。對謠傳的這些事,雷力平真沒當真,關鍵是這個人想干什么?這讓雷力平想不通,是他撓頭的地方。
老虎的一番話,每個字都是一個火種,埋在雷力平的心里。在單位他裝著啥事沒有、什么都不知道,見誰還都樂呵呵的。雖然他確信是謠傳,但回家見到媳婦魏小萍,還是氣不打一處來,只要照面,就像氧氣遇到乙炔,一碰就著,火力威猛。魏小萍無意間的一句話,也能讓他大為光火。
這天,魏小萍下早班,從食堂買了只燒雞,回家又拌了個黃瓜,炒個花生米,又炒了個蒜薹肉絲,全部做好,抱起孩子,靜候雷力平。見雷力平進了家門,魏小萍趕緊拿起酒瓶,給他倒上酒,然后開始喂孩子吃飯。
雷力平先一口干了酒,還沒動筷子呢,就數落起來,說“不會弄飯了啊?你看這花生米,也不知道撒點兒鹽!”搛起一塊兒黃瓜,放進嘴里又說,“齁死人,還能吃嗎?”魏小萍看看他不吱聲,只是喂孩子。雷力平看她不接茬,又看看兒子,低頭喝起悶酒來。兒子似乎知道爸爸不高興,比平時乖巧許多,老實的坐著吃飯,沒有亂跑。
魏小萍喂好孩子后,把他安頓到電視前看動畫片,也不上桌吃飯,坐在一旁不說話。雷力平又火了:“還不來吃飯?誰虐待你了?不讓你吃?”魏小萍說:“就是你!吃不下,等你吃飽喝足了,咱說個明白,最近老沒事找事,究竟因為啥?別以為別人都傻,早看你不正常了,不想過了,說一聲,咱走人!”
一看媳婦發火,雷力平了,說心里話,雷力平對媳婦很滿意,處處心疼,下班就往家里趕,就為多干點兒家務,分擔媳婦的負擔。然后逗逗兒子,爺兒倆玩一氣,是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最近,有事沒事的在外面磨,不到飯點不進家門。自覺理虧的雷力平不說話,只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菜。
魏小萍還是不吃飯,就是一再審問,要雷力平說個明白,不然走人不過了。
看看老婆真生氣了雷力平只得老實供出心里的魔鬼。
魏小萍氣得淌眼淚,問他:“那你認為是真的?信不過我?”
“怎么會,怎,怎么可能啊?”雷力平說。
“那不得啦,那你整天找我的事干嗎?找不到造謠的人,你就拿我出氣啊!真不要熊臉,虧你是個大男人。”魏小萍邊哭邊罵。
雷力平羞得無言以對,再不敢發火了。只得啞巴吃黃連。
過了幾天,雷力平還是病懨懨的,無精打采的樣子,魏小萍知道他還糾結那事,特地買了一瓶優質沛公酒。吃飯的時候,魏小萍扶著兒子的手,說寶寶給爸爸倒酒,然后讓兒子兩手捧著酒杯,喊“爸爸,爸爸,酒,酒。”雷力平眉開眼笑的喝了起來。
魏小萍說:“算了吧,別琢磨那事了。”
雷力平說:“不能就這么拉倒。”
魏小萍說:“身正不怕影子斜,愛說說去,咱身上又不少一塊肉,時間一長就忘了。”
雷力平瞅瞅她,沒吱聲,心里說沒那么簡單。
平時啥事都聽老婆的,雷力平覺得這回不行,不能聽老婆的。他要弄清真相,是誰在故意中傷。
魏小萍能說會道,去上海打過工,是個見過世面的人。臉盤長得很周正,身材也好,皮膚又白,就像江南水鄉的白蓮藕,根本不像山里的紅高粱。工人村老鄰居王阿姨給提的親,說都不小了,抓緊結婚吧。于是上半年認識,下半年結婚。結婚那年,雷力平三十四,魏小萍二十九,確實都不小了。
臨結婚,雷力平心里有過疑問,這么漂亮的女人,咋還沒嫁,咋看上了又老又丑的自己?但是他沒有問,更沒向王阿姨打聽。大嫂不放心,因為之前有個離婚的小媳婦,跟雷力平住了大半年又跑了,還拿走了不少錢,所以她問過王阿姨,只說是遠房親戚,多年不走動,也不是很了解。
倒是老父親開明,他說只看將來,能踏實過日子就成。他還說,咱煤礦人肚量大,過去的事,不要再提。結婚后,全家人都滿意,魏小萍不僅勤儉過日子,還生了個兒子,接著就上礦里干臨時工,一點兒也不閑著。
奇怪的是,這個謠言言之鑿鑿,還說他雷力平一旦出了工傷,媳婦準跑。雷力平心里的疑問越來越多,這些疑問變成了老虎,天天跟著雷力平,一閑下來,老虎就出現。
這天,魏小萍上中班,雷力平喂孩子吃好飯,然后給他洗澡,把他放到床上玩兒。自己剛坐下,準備喝兩杯,電話響了,是老父親。老頭兒干了一輩子采煤,身體結實,秉性耿直,說話嗓門大。老父親沒有拐彎抹角,開口就數落他真不是個男人。雷力平委屈得要命,聲音也提高了八度,他說這孩子就是我的,不能讓人瞎胡扯。
老父親說:“什么是你的?什么都不是你的,等年紀大了,你就知道了,還是好好過日子吧。”沒等雷力平再說話,就把電話掛了。雷力平放下聽筒,電話又響了,是大哥,沒有多說,也沒有訓他,只是讓他冷靜冷靜,別鉆牛角尖。雷力平感覺大哥說得在理,又覺得跟老頭兒沒法溝通,這老頭兒跑偏了主題。
一晃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雷力平只是在心里生悶氣,不知道到哪兒去找那個造謠者,更別說弄清真相了,雷力平把憋屈發泄在干活上,換皮帶托輥,別人一次扛一根,他一次扛兩根,換機油,五十斤的大桶,本來都是兩個人抬,他背起來就走,工作服上沾滿油,他全然不顧。
下班洗澡前,副班長老李一邊脫衣服,一邊問他:“雷班,最近咋了,身體不舒服?”雷力平說沒事,便也脫衣服。老李說:“齒輪全部加完了,明天滾筒該加了。”雷力平一愣,“是吧?不是才加過油嗎?”老李說:“都一個月了啊。”雷力平說:“哦,明天加油,別忘了。”老李笑笑,先去浴室了。
雷力平光著屁股蹲在換衣箱前,又點上一支香煙。他突然想起,上次油槍丟了,還沒追查呢。那是個新油槍,才用過一回,拿到礦外廢品站,能賣個好價錢。也怪自己這一段時間心不在焉,這個油槍是誰拿的呢?把班里幾個人一一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分析來分析去,直到老李洗好了,他也沒得出個結果。
一手拿著肥皂毛巾,一手夾著半支煙,雷力平晃晃悠悠的走進了浴室,過了高峰期,洗澡的人不多,他走到一個角落,猛吸了一口后,把煙蒂丟在了下水口,打開淋浴噴頭,溫熱的水流很急,立即包裹了全身,就這樣沖了一會兒,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看著升騰的水霧,突然靈光一閃。
第二天,干完活后,都往井口趕。
老李背著個手拉葫蘆,帶上井修,走在了后面,雷力平手里拿著個繼電器,也是帶上井修的。他就慢了兩步,等老李跟上。
雷力平說:“來,我背一會兒。”
老李說:“沒多重,你手里也有東西呢。”
雷力平說:“老李,家屬的病咋樣了?”
老李說:“唉,就那樣,在家歇著呢,還不能上班。”
“哦,家里有啥困難盡管說,我給往上反映。”
“行,行,謝謝雷班,謝謝。”
“上次丟的油槍,我問了一下,他們幾個都說是你用的,咱家里困難,可以給班里、給工區反映,對吧,這個……”
“啥?雷班,你的意思是我拿走了?你可別聽他們瞎扯啊。”
“我也認為他們是瞎扯,但又不能不認他們說的,鑰匙就咱倆保管的,對吧,大家這么想也可以理解。”
“哎,這話就不對了啊,你休班了,鑰匙才交給我,怎么叫咱倆保管的,整天別在你腰上,誰都沒你有這個便利。他們不敢惹你,就往我頭上潑臟水,就這你也信?我還說是你拿的呢。”
“哈哈,你說的也對啊,我就是認為你老李不是這樣的人,才給你透這個底的,咱哥兒倆還有啥話不能掏心窩說的,你說是吧?”
“唉,也就你雷班理解我了,咱家是有個長期病號,家庭是困難,可這幫熊孩子,真是狗眼看人低。”
“唉,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對了,老哥,你給我說說,就我家那個話題,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啊?”
“有一次我拿著假條去找區長簽字,推門進去,幾個領導都在,就聽區長說程敏這家伙看著老實,花花腸子還真不少。唉,你啊,就忍了吧,這些領導咱惹不起,你就當不知道,工作上該咋干還咋干,千萬別再追究這事了。”
“啊!”雷力平驚愕得半天合不上嘴,機械地邁著腳步,耳邊的腳步聲就像鍛打的氣錘敲在心頭,“砰砰”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第二天下班洗澡的時候,老張來的最晚。雷力平已經洗好,毛巾搭在肩頭,蹲在窗口下晾汗,等老張過來,遞了一根煙給他。
雷力平說:“吸根煙,晾晾汗。”
老張說:“你咋還沒走?”
“這不等你呢嗎,呵呵。”
“有啥事明天不能說?不是急事吧?”
“沒啥急事,回家也沒啥事,就多吸了一根。你給弟弟說個實話,是誰在背后敗壞我?”
“哦,雷班,你說的這事吧,我也不知道該咋說……”
“哎呀,你就直說嘛,咱哥兒倆認識這么多年了,就差沒磕頭拜了吧?”
“是啊,按說,咱兄弟的感情,我不該不說,可我說了吧,唉,還是不說了吧,免得給你添堵。”
“張哥,你這就不對了啊,你還拿我當兄弟嗎?”
已經穿好衣服的老張,又遞了一根煙給雷力平,老張說:“哎,雷班,你別激動,忍一忍就過去了,何必非要追究個一清二楚,有意思嗎?”
“你讓我忍,關鍵是我忍誰啊,我都不知道忍的是誰,你說我冤不?”
“兄弟,這段時間幾乎沒人提了,你再忍一忍,我先走了啊。”
老張走了兩步,看看四周沒人,轉臉又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對吧,咱男人,咋說的,能屈能伸,是吧,這事到此為止,是你兒子,叫你爸爸,不就行了嗎,對吧,聽我的沒錯。”
老張說完大步流星的走了,把雷力平晾在一旁。
這天干完活,雷力平又讓大伙兒先上井了,一個人留了下來,躺在工具箱上的雷力平心里舒坦多了。雖然前幾天和老李、老張談話,讓他以為是工區領導,把他氣得七竅生煙,但他很快冷靜地分析了,工區領導沒有造謠的動機,沒這個必要。再加上昨天晚上老虎喊他去喝酒,兩個人喝了一瓶半,酒喝得舒服,拉呱拉的也透徹。
老虎說:“經過他這一段時間的明察暗訪,確實不是有人故意敗壞他,就是傳的過程中,被人不自覺地添油加醋,才變得豐富多彩。”老虎說,怪自己太莽撞了,還連著給他賠不是。雷力平這才徹底解開了心里的疙瘩,喝得很猛,最后和老虎連干三大杯,到現在頭還暈乎乎的呢。
雷力平閉上眼,心里說,睡一會兒,下班后去買菜,今晚給魏小萍做頓飯,也算彌補虧欠了。老話說,兒子是自己的好,媳婦是別人的好,嘁,錯!兒子、媳婦都是自己的好!雷力平這樣想著,滿臉笑意的睡著了。
當晚,魏小萍沒有吃上雷力平做的飯菜。當她做好飯,等著雷力平時,工區值班室來電話,讓她去礦醫院,說雷力平在井下出了工傷,正在醫院搶救。魏小萍剛要出門,電話又來了,說不用去了,看情況再說,先在家等著。
老虎去礦安全監察科了解的情況大致是這樣的:當天下午,調度室通知采煤工區出炭,雷力平接的電話,但是皮帶一直沒有開起來。調度室再打電話,沒人接了。直到中班的司機到了,發現雷力平倒在滾筒旁邊,不省人事。醫生和救護隊員趕到現場,也沒看到外傷。最后,醫院的結論是:心臟驟停,猝死。
圍繞雷力平究竟是工亡還是意外死亡,礦內礦外沸沸揚揚的又傳了很久。最終,礦上給了比照工亡待遇的撫恤金。
十多年過去了,魏小萍帶著兒子過,一直沒有改嫁。這些年幸虧有老虎經常照應她們娘兒倆。鄰居們都知道,老虎的媳婦早就跟人跑了。
雷力平的兒子今年考上了中國礦業大學,學的是洗煤專業。臨上學之前,老虎說,孩子,記住,井下出炭都是原煤,洗煤廠出炭,都是洗過的精煤。
毛文清: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當代小說》《黃河文學》《延河》《美文》《陽光》《工人日報》《中國煤炭報》《中國安全生產報》《中國國土資源報》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