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福

一棵紅柳樹活成了一塊碑,矗立在劉家村通往城臺鄉山谷之間的河灘里,鎮守著無邊的孤獨、空曠和荒涼。
樹身底部被雨后由上游的洪水挾裹來的大石頭撕裂,一大部分樹皮早被揭掉,裸露的被撕裂的樹干一層層如撕開的精肉。樹高有20多米,樹皮粗糙丑陋布滿裂紋。面對這棵柳樹,我不由得想起書法碑帖中的顏筋柳骨。這棵樹的外形并不好看,但是裸露在外面經霜的樹干,告訴我,什么是真正的筋骨,什么又是真正的柔韌。它在荒原,如一個孤獨中老去的將軍,盡管滿臉皺紋,卻絲毫不向歲月低頭彎腰。在洪流的吞噬,烈日的暴曬,狂風的抽打中,穹頂之下,它活出尊嚴,令人肅然起敬。
樹冠上有兩個碩大無比的喜鵲巢疊在一起,巢里細細的樹枝和棉麻已經陳舊松散,稀稀拉拉,看上去早已棄之不用。這風中的高層建筑,絲毫不亞于北京的鳥巢。
這棵柳樹隨遇而安落地生根,在荒灘里安營扎寨,活成了一支部隊。我無法考證它的身世來歷,但可以判斷,肯定不是人刻意栽上去的。打我記事起,那棵樹就在老家名叫祁家旱地山腳下的河灘里,起碼有40多年了。河谷里常年流著從幾十公里之外的山澗里順流而下的洪水,水中帶著遠方泥沙的故事,一層層往前撲騰著,撲向不遠處湟水河的懷里,如同小分隊與大部隊的集合。
裸露在河灘里的石頭大小形狀顏色不一,密密麻麻靜臥著,如同成千上萬只烏龜在退潮后的沙灘上聚會,這讓我不由得想起電視劇《西游記》里曬在大河灘上的經卷。這些石頭沉默了幾十年,它們習慣了和這里枯寂的沙灘、鳥鳴、風霜、藍天、云彩以及在貧瘠的鹽堿地里隱忍修行的植物們為伴。
走在荒灘里,空無一人,成群的麻雀掠過,子彈一樣,棲息在山頭的懸崖上,將頭埋進身子里啄羽毛,它們對我這莽然的闖入者,沒有任何警惕之心。風從高臺上壓了下來,石頭沉默不語,沙灘上苦苦抱著一點鹽堿地存活的細小紅柳彎彎腰,看著腳下的石頭在孤獨中紀元。這是一塊鹽堿地,除了淤積的泥沙、石頭、不停流淌的渾濁小洪流,沒有任何營養可言。芨芨草倔強地挺直腰桿,一簇簇抱在一起,如情同手足的姊妹一樣,在荒原里開出蘆花般的穗子。那是它們舉起的旗幟,在空曠中寫意生命的柔韌贊歌,在無盡的孤獨中把弱小者對洪流的逆襲淋漓盡致地揮灑自如。這些小小的勝利者和紅柳、石頭、大榆樹、野花、檸條一起組成了耐旱耐堿的命運共同體。
荒原、星辰、田野、山川、懸崖、河流組成了一個宇宙,這里的草木生靈是它的子民,而我只是一個逃離鄉村而又眷戀她的矛盾體。我漫無目的地在河灘散步,腳踩在石頭上,驚醒了它們亙古不變的夢,驚擾了這份靜謐和天地秩序。
我看到石頭縫里長出一棵野花,花為十字花科,瘦而細的枝干上綴滿了藍色紫色相間的花。我很羞愧,因為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現代智能手機里教人們辨識植物的各種軟件早已讓我們瞬間成為“植物學家”。捷徑讓人慵懶,我們在幾秒鐘的時間就可以輕觸屏幕,打開植物王國浩瀚的宮殿。人們對植物的認知永遠是膚淺的。我們不愿意探究一株植物一朵花的前世今生,習慣于依賴現代捷徑,于是百度、形色等識別軟件在短短的幾秒鐘時間內充當了教科書的角色,讓我們隔著屏幕認知了一朵花的姓氏、血緣、籍貫。我們將對美的信賴交付給這些冰冷電子設備的元件,讓它們在浩瀚復雜的世界里拼接起一個全新的認知宇宙。“有問題,找度娘”“不認識,上形色”業已成為我們的共識和現代通病。這到底是時代的進步還是人的探索精神的退化?
野花、野草、野鳥、野果、野風,這些帶有野字的生靈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生命張力,洗禮我們在塵世對美麻木的眼睛和心靈。我們應該將目光從城市的電子屏幕、交易平臺、銀行匯率、物價波動中移向自然界的野花野草,它們才是人類的初心。在一朵花幽微的眼神中洞見天地恩賜的清澈與芬芳。在一株草纖細的腰肢中看它如何小心翼翼把一顆顆露珠如鉆石一樣掛在頭頂和太陽交換光明。
走到這里,我對另一種植物肅然起敬。山谷兩邊的山坡上生長著一種叫檸條的耐旱植物。檸條,屬豆科灌木,又叫毛條、白檸條,為豆科錦雞兒屬落葉大灌木飼用植物,根系極為發達,主根入土深,株高為40-70厘米,最高可達2米左右。適生長于海拔900-1300米的陽坡、半陽坡。耐旱、耐寒、耐高溫,是干旱草原、荒漠草原地帶的旱生灌叢。檸條具有防風固沙,保持水土的作用,這主要是由于檸條的根系較為發達,林冠層茂密,可以保護地表,在暴雨天時可以減少降雨強度,減輕雨水對地面的沖刷,還可以攔截泥沙。在流動性較大的沙地種植檸條可以將其變為固定或半固定的沙地。檸條具有較強的固定作用,還可以釋放氧氣,其繁茂的枝葉還可很好地平衡地溫,縮小晝夜的溫差,具有改善生態環境的作用。檸條還可以增加土壤的肥力,因其為叢生灌木,根系發達。且具有穿透、擠壓、膠結等作用,可強化雨水的滲入,減少土壤中水分的蒸發,檸條凋落的枝葉、死根等可分解生成多種營養物質,長期下來可改善土壤的結構層,改良土壤,增加肥力。
檸條是窮人,是仁者,是荒原上的慈善家。它出生卑賤,家在缺雨少水的黃土地,貧瘠而又荒涼,它不在乎出身貧寒,一意孤行地將根扎向黃土深處。最深的我見過在裸露在懸崖邊,根長有十幾米。這是多大的耐力和定力!向大地表達著它的堅定決心和意志。深不可測不可怕,怕的是輸掉自己的那份意志。它們在地下角力,向深處扎去,以自己的弱將土地的貧救贖過來,捧出綠色和花朵。檸條樹冠長滿了刺,像佩劍的武士,和腳下的黃土不離不棄,捍衛著出身貧寒的那點尊嚴,將荒涼兌換成些許綠意,遠遠望去,它們的荒山草色遙看近卻無的綠眼睛。
在西北地區的山川之間,檸條是綠色使者,牢記大地的教誨,布施綠意。它一生都在給予,如同母親。這荒原上修行的母親,是高僧大德,隱忍、苦修、沒有雨水,卻抱定自己的信仰,在干旱少雨的高原,有時候幾個月都沒有雨,但它們隱忍著活下來,開花、結果,讓干旱把自己修煉成壯士。如果說給西北的植物修功德簿,我給檸條和蘿蘿蓬肯定投最上等的功德。
荒原是一個天然的博物館,是一本植物志。荒原是一個大詞,而我只是一個短短的音節,一支渺小的紅柳、一塊木訥的石頭,一株寂然的檸條。我依賴著這份荒涼,讓自己從鄉村出逃,然后躲在城市的繁華中矛盾回望。故鄉,總是一種矛盾而又遼闊的心情,更是我們共同的圍城。它并沒有嫌棄我,就像任何跪倒在佛像前的信眾,為了內心的種種欲望和祈求,以一副虔敬的姿態向佛祖祈愿,渴望得到護佑。不管他們的內心光明還是黑暗,是有人性的光榮還是丑陋,佛總是慈眉善目,在它的莊嚴世界里,眾生平等,并不因一個人內心的丑惡或者紛繁復雜而取消他跪拜的資格。
生死疲勞,生命輪回。我們的肉體早已脫離了荒原,脫離了貧瘠,可為什么每年回到老家,我去祖墳上燒紙祭拜的時候,總是不由得走到那棵河灘里的柳樹前,如一個小學生,虔敬仰視,然后低頭不語。荒原如書,這棵柳樹是書脊,而我只是它浩瀚阡陌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標點。
老子在《道德經》中寫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是他的宇宙生成論。他在這些簡單數據中參透天地之道,闡述生命最系統而又最基本的秩序倫理過程。用莊子的思想來認識我們的故鄉,那么故鄉就是我們每個人的“一”,她生了“二”,“二”又生了“三”,一切的酸甜苦辣、生死輪回、喜怒哀樂都源自“一”這個母體。這是河流的源頭,我們的個體生命只是無數源頭中的一條微小支流,故鄉可以無限大,也可以無限小。大到無邊無垠,小到一張郵票、一個門牌號碼、一個姓氏、一種口音、一種膚色、一種飲食、一棵樹、一種谷物。我們在微觀中與宏觀共呼吸,每一個人都是故鄉版圖上的一粒泥土,一株作物。柳在山澗,你在高原,高過我的一切所得,高過我的每一滴淚水。
選自《江海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