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雪萱
父親躺在病床上,兩只枯瘦的手臂胡亂舞動,口中含混不清。我湊近父親耳邊大聲問道:“爸,你在做什么?”父親沒有反應。我輕拍他的瘦削的肩骨,他轉頭看向我。“會不會冷?要不要加一條毯子?”我重復了幾次,父親終于說:“不冷。”我將他注射點滴的右臂放回床上,哄孩子一般:“我們在醫院打針,你的手不能亂動。”父親聽懂了,順從地將手放下。晚餐送來時,父親突然起身下床,我連忙阻止:“你要去哪兒?不能下床,這是醫院。”父親回答:“我去冰箱拿辣椒啊!”他的眼睛直視病床前方的白墻,仿佛冰箱就在眼前。
次日和女兒去醫院,父親因金黃葡萄球菌感染被移到隔離單人病房,醫院請了護工看著父親。昏睡了2天的父親才醒來。入院第3天下午,醫院通知當晚將父親移送到護理療養院。
盛夏傍晚時分,療養院的晚餐時間較早,父親的餐盤中是3種不知何物的泥狀食物,哄著他嘗一口,父親搖頭拒絕。我想去附近買些適合父親口味的食物,穿過走廊時,看見一幕從未見過的景象。走道上一臺臺輪椅沿墻排成一列,斜陽從病房的玻璃窗射入,陽光照射下空氣中飄浮著塵埃,走道的地板光影交錯,忙碌穿梭的工作人員、收餐盤的推車和沿壁靜坐在輪椅中的老人。亮與暗、動與靜,組合出一個極不協調的畫面。我望著排成長列輪椅上的人們,一兩位回望我,向我微笑打招呼,但大多目光眼神空洞茫然,有人歪頭在椅中熟睡。不遠處有一位銀白短發的老太太垂著頭,懷中擁著一個嬰兒大小的洋娃娃。老太太仿佛睡著了,像一個抱著洋娃娃甜睡的女孩。我突然想到《本事》歌中的最后兩句:“我們不知怎樣困覺了,夢里花兒落多少。”
數天后,父親因吞咽困難被送進急診室,他躺在病床不安地望著前方,偶爾轉頭打量四周的環境,喃喃自語地說著胡話。進入急診室后總是漫長的等待,等醫生、等檢查結果,等待過程中我們什么也做不了。
我希望父親能夠快快入睡,但是父親一直醒著,嘴巴張著嚅動著。我湊近父親的耳朵:“爸,閉著眼睛睡一會兒,醫生就快來了。”我伸出右手輕拍父親的前胸,左手撫摸他的額頭,像哄一個幼兒睡覺,我發現自己口中哼著一個熟悉的曲調,是搖籃曲。沒想到多年后再哼起這個曲調,竟然是對著老父親。
母親走得突然,一個深秋的清晨,母親長長地吐了口氣,在兒女們前后相擁的懷抱中離開了人世。母親走后,父親的天頓時黑了下來。
父親穿梭于兩個世界,頭腦有時清楚,有時渾沌。他走入一個未知世界,我們之間溝通的管道像通信不良的網絡,不時斷線。各式檢查報告都正常,我追問醫生為什么,但沒有令人滿意的答案。“我爸爸幾天前還好好的,頭腦很清晰,為什么會突然變糊涂了?”急診室的女醫生耐心地解釋:“沒有感染,血糖正常,沒有什么事醫院能做了,你們的選擇是把父親送回療養院或是帶回家。”她以同情的目光望著我,我讀懂了醫生未說出口的話:“人老了就是這樣!”周大新《天黑得很慢》書中寫道:“變老并不是悲慘的事,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
父親已數小時滴水未進,我喂父親吃小籠包,他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個。我問:“爸,你在吃什么?”他清楚地回答:“小籠包。”我大喜,再問:“我是誰?”父親目光呆滯地搖搖頭。為父親擦凈嘴和手時,他突然自語:“好久沒有看見贛蘭了。”他重復了兩次,語氣中帶著焦慮。贛蘭是我母親的名字。
一系列的檢查報告出來了,醫生評估后決定將父親移送回療養中心。兩位健壯的男士將被單四角拉起,睡在被單上的父親像物品一般被搬到行動床架上,他們熟練地用扣帶將父親全身系綁,父親像嬰兒般被布單包裹著推上救護車,整個過程中父親似乎醒著,但是毫無反應,任人擺布。
父親的精神狀態游走于清楚與渾沌兩端,家人輪班守護。大姐問他:“你知道我是誰嗎?”父親不語,大姐提高聲音說:“我是你大女兒。”父親半信半疑:“你長得像我大女兒,可是你不是。”大姐喂他喝茶,父親開心地喝了大半杯。有時父親神智清楚,他會催大姐回家:“你太累了,回去休息,不需要陪我。”有時父親不認識我們,他的眼球是異常渾濁的灰色。
晚上去療養院看父親,他半睡半醒斜靠在病床上。我和父親玩球,我將軟球朝他手邊輕擲,他接到了,我說好棒;我用小茶匙喂父親喝奶,他張嘴喝了,我說好乖。推著輪椅中的父親在療養院散步,看到一個小魚缸,我停步指著缸中的小紅魚:“你看,記不記得你以前的魚缸養了好多小金魚?”父親喜歡小動物,從小家中從未缺過狗、鳥、魚等寵物,直到母親過世前,屋中都有一只金魚缸。父親的頭順著我手指的方向轉去,他面無表情地望著魚缸。我不知道父親此刻在時光隧道的何處,他是我熟悉的九旬老父,或許只是一個陌生人。
兩周后父親回家了。風燭殘年的身體抗住了疾病,但更加骨瘦如柴,孱弱不堪。父親坐在輪椅上,面朝后院,我喂他吃牛肉面。“不好吃,沒有味道。”父親斜瞪了我一眼,滿臉不悅,像個挑食的小孩。我哄他:“我特地為您做的,昨天煮到半夜呢,喝點牛肉湯好吧?”父親有點惱,一把奪過我手中的碗,賭氣般咕嚕咕嚕喝下半碗湯。那一刻,我知道父親走出了渾沌,我們熟悉的老爸回來了。
夏日晚上7時許,天色仍然很亮,金毛獵犬和小花貓在后院追逐,家人圍桌談笑吃晚餐。夕陽的余暉穿過花架灑入餐室,父親餐畢坐在桌邊凝望窗外,光點映在他灰白的頭發上。我想起療養院中病房傳出的悲鳴號叫,走道上排列的輪椅,和那位抱著洋娃娃在椅中沉睡的老太太。
家人的愛與疼惜、陪伴和照顧,如一盞盞明燈點亮父親的黑夜。但愿父親的夏天,天黑得很慢。
選自《做人與處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