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年12月,單杰的中篇小說《老魯那年冬天的鬧心事》獲得第三屆孫犁文學獎。作為河北青年作家,單杰的文學創作歷程,或許在某種意義上代表著一部分寫作者的真實狀態——熟悉農村生活,扎根現實土壤,善于營造故事、設計人物,語言具有泥土般的質樸清新。在讓人眼前一亮之后,如何繼續向前,也令讀者充滿期待。
結緣《老魯那年冬天的鬧心事》
仲夏:你的獲獎小說《老魯那年冬天的鬧心事》,一定是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吧?
單杰:算是吧。我從2012年開始寫作,在省級以上的刊物共發表了中短篇小說40多萬字,但滿意的作品好像也就兩三篇。大多數時候是一開始寫時覺得很滿意,但是等放了一段時間,就會越看越不滿意,覺得充滿遺憾。
仲夏:那么這個中篇小說是如何完成的?為什么它寫得很順利、順手?
單杰:這大概是緣分。我一直覺得,寫一篇小說就像找一個戀人,需要多方面的因素,緣分來到,自然水到渠成。《老魯那年冬天的鬧心事》,是鄉村體驗,底層人生,一如我以前寫過的小說,都是我所熟悉的家鄉的人和事。文學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我很慶幸我一直就在這泥土芬芳的農村,從未離開過土地,生活可以給我提供源源不斷的寫作素材。
“老魯”這篇小說的素材得益于我在鄉村開飯店時一次被騙經歷,開始是借錢的人玩失蹤,找了兩年時間,查無此人,等費盡周折找到他的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一貧如洗”。那真是出乎我的想象,土房冷灶,一家五口人睡在一個土坯炕上,晚上擠在一堆灰黑的破棉絮里面,連一條像樣的被子都沒有。當時我是和我的家人一起去找他的,去的時候開著一輛三輪車,本來想好了要不到錢就搬走他家的東西,或者捉豬圈里的豬,逮雞舍里的雞,反正不能空手而歸。但是看到那樣的情景,開口要賬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了,自然最后錢并沒有要回來,還給他家添了兩條新被子……
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一直在我腦海里翻來滾去,后來就有了“老魯”這個人物,又有了“騙子唐大秋”“表哥救生”等等。他們的生活、煩惱和歡樂,整整在我腦子里糾纏了半年多,攪得我整夜失眠,寢食難安。當我決定把這些人拽到紙上,變為文字的時候,卻是出奇得順利,五萬字,我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寫成之后一字未改,可以說是一氣呵成。我覺得這就是寫作中的緣分使然,是我與“老魯”的緣分,也是“老魯”與讀者的緣分。
仲夏:有這樣真實刻骨的生活經歷作為鋪墊,寫作過程就像走進了一條捷徑,至少這篇是這樣吧?
單杰:我從一次要賬經歷中虛構出了小說人物和他們的命運,但這些人物并非從自己的經歷中照搬,而是現實生活中多個人物的綜合。其實作家寫作沒有捷徑,唯有不停地深入了解現實生活,才能挖掘素材寫出作品。
仲夏:從你早期的短篇小說《緊急會議》,一直到獲獎的這個中篇,你的創作方向一直指向“城”外,指向底層的“小人物”,“雞毛蒜皮”的小事件。由此,我們可不可以說,你是有意關注和展示底層眾生,有意以小見大,有意在傳統與現代當中架起一座“橋”?
單杰:我覺得也并不是有意關注,而是因為我一直就生活在農村,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是底層民眾。我生活的圈子里面全是小人物,2013年以前,我見到的最大的官就是我們村的村支書了,所以我的筆下不知不覺就寫出了這些小人物的脾氣、秉性和愛恨情仇。從這方面看,作家更像是一方水土或一個階層的歌者。
仲夏:是否可以把你的創作歸類于現實主義?如果是,你覺得現實主義創作之于當下涌動的文化思潮又有何意義?
單杰:我覺得是。遵循現實主義精神,反映現實,關注當下,一直是我文學創作的指南針。
面對當下的文化思潮,波瀾起伏,先鋒文學,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各種各樣的潮流在涌動,是值得高興的事,說明文學創作的活躍與深入。但是,現實主義的創作并沒有因此而萎靡。從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興起至今,已經二百多年了,現實主義經久不衰,我想原因是現實主義在不斷發展,它涵蓋的方方面面和精神內核都在掘進和伸展,比如魔幻現實主義,現代現實主義,其本質都是現實手法,沒有脫離表現現實的軌道,且使現實主義更具有活力。因此,我的觀點,任何文化思潮都是不能取代現實主義的,關切現實是創作的底色。
聚焦中短篇創作,“啃”下硬骨頭
仲夏:當下文學圈很大一部分青年作家在“啃”中短篇小說,你覺得中短篇這塊“骨頭”硬嗎?好不好“啃”?中短篇對于當下的文學創作又有何具體意義?
單杰:就小說門類來說,在短篇、中篇、長篇中,短篇小說要在很短的篇幅內傳達作者的意圖與體驗,要有意蘊和內涵,要留下空白——寫出不需要寫的部分,確實比較難,而中篇與短篇相比,相對容易一些,但是,中篇小說是一定要講好一個故事的,在結構上要講究。寫作者還是要在中短篇上多下功夫,不斷地嘗試變換藝術手法,創作出有思想、有獨特藝術魅力的作品,通過中短篇的錘煉,使自己趨于成熟。
至于說中短篇對于當下文學創作的意義,我想,每個寫作者的初衷都是愛好,是因為熱愛文學而走向文學創作之路的,并非外在的因素。小說固然不可以當飯吃,但寫小說給寫作者帶來的愉悅是局外人難以理解的。作家不是為了追求哪種意義而寫作。當然,陀斯妥耶夫斯基、巴爾扎克為了還債拼命寫作,而托爾斯泰不被金錢所累,在舒服的環境中寫作,但他們卻通向了一條共通之路——給世界文學留下了寶貴的文學遺產。
仲夏:文學的意義和價值,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在這種情況下,“啃”難度很大的中短篇尤其是短篇小說寫作,不覺得是在自找苦吃嗎?
單杰:文學在任何時代都有它的意義和價值,文學是時代的履痕、人性的折射、心靈的呢喃,作家通過文學作品反映人類在不同時期的基本生活方式和社會動態,讓人們在文學的海洋里得到精神的滋養,思想的啟迪,奮進的動力,這是每個時代都需要的。
啃中短篇確實是自找苦吃,但我覺得一個有追求的寫作者,必須要能夠吃如此的苦,一步一步走穩當,打好堅實的基礎,才能出大作品。魯迅沒有寫一部長篇小說,但他仍是我們尊崇的大師。沈從文、張愛玲最大的貢獻也是中短篇小說。海明威雖然寫了好幾部長篇,但我認為寫得最好的是短篇小說。文學史上,這樣的例子很多很多。
寫作者的終極關切
仲夏:最后一個問題,從你個人的角度看,作家的“良心”是什么?
單杰:一個作家的良心首先是敢說真話,能夠發現社會生活中的矛盾和問題,敢于揭露丑惡的現象。但是,是對社會善意的勸誡,絕不是抹黑和詆毀,更不是讓人們放棄希望,而是透過某些區域的黑暗,最終見到曙光。作家孫犁說:“人在寫作之時,不要只想到自己,也應該想到別人,想到大多數人,想到時代,因為個人的幸與不幸,總和時代有關。”多關切時代,多關心他人,體現在作品中就是對人的憐惜與深情。懷著悲憫和一顆善良的心對待筆下的人物,這是我以為的一個寫作者的“良心”。
特約主持: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