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 云起

“過去和平窮地方,滿村都是木瓦房;出入靠腿走山坳,一年到頭好凄涼。如今和平好地方,水泥大道繞村旁;村容村貌大變樣,富裕文明過小康。”近期回鄉,剛進村口,就聽見悠揚婉轉的山歌從村里傳來。原來是大娘大嬸們在地里挖紅薯,一邊挖來一邊歌,不時響起爽朗的笑聲。
我的家鄉在大化瑤族自治縣六也鄉和平村,深藏于桂西北都陽山脈的褶皺里。這里群山環繞,險峰林立,各個大大小小的屯就散落在山旮旯里。“屯”是比村小一級的區域名稱,其本義是包或圍起來,如軍屯、屯墾之屯,就是建有防御性圍墻的寨子,經過千百年的演變,如今成為村落的名稱。而屯在我的家鄉具有更特殊的意義,是喀斯特叢峰包圍起來形成的寨子,也曾是自然環境惡劣和貧困落后的代名詞。整個大化瑤族自治縣都是這樣的地形,缺土缺地又缺水,是廣西的“極貧角落”,到2019年底,還有些村貧困發生率高達61.48%,可以說是全國之最;貧困發生率最高的一個村叫勝利村,貧困發生率93.4%。我的家鄉和平村33個屯就是在這樣被群山叢峰圍成的低洼寨子里。
村里有對唱山歌的風俗,小時候常常看見年輕小伙子結伴到各村屯對唱山歌,以尋找心儀的對象。由于群峰林立,到處都是石頭山,沉寂又蕭條,趕圩要靠兩條腿走三四個小時的路,貨運全要靠肩挑。從我記事起,通往鄉里的山坳小道常常可以看到挑夫或肩挑的鄉親們。除了交通制約,還常年缺水,一遇旱災,大家都跑到村頭坳口唯一的一眼山泉取水,因為出水量很小,常常要排隊20多個小時才輪到自己舀水。直到20世紀90年代末,村里才修通了一條3米寬的機耕路,家家戶戶才開始建起了蓄水池,但窮帽子仍沒有摘下。這段辛酸往事,阻隔了多少美好姻緣,村里不少姑娘都跑到山外去了。
忽如一夜春風來,這幾年家鄉的面貌如換新裝的姑娘,一天一個樣。鋼筋混凝土的小樓房高大敞亮,另有小房作養殖或儲物,外墻都貼著純白的瓷磚,內墻干凈潔白,房頂裝著太陽能熱水器……這是山里很多壯族瑤族群眾的新房子的樣式。靈吉屯唐鵬家的房子就是這種樣式,我站在房頂的水泥地面上,抬頭四望,屋后是青翠的山脊,房前是清澈的溪流。家門口的水泥公路,連著鄉間柏油公路和縣際二級公路,可通達鄉里市集和縣城。自從修通了這條路,只要飯店老板一個電話,半天內家鄉的土特產就可以送達二百里之外的南寧。
五年前的一天,擔任村委副主任的唐鵬在村里偶遇幾個鄉干部,一邊走一邊議論:“如果村民意見不統一,無法協商出土地,那就把項目放在別的村去。”唐鵬聽了有點緊張和擔憂,原來縣里打算給村里擴大路面并硬化,這樣進村的機耕路就由3米擴大到4.5米,還要另外留足1.5米的護路間道,加上防護欄。但建設資金有限,施工用料的錢由縣里出,路面占地補償由群眾自行解決。這可是件大好事,唐鵬心想,咱村這次一定得抓住機會,把道路硬化,把路面拓寬。于是,他奔走于各家各戶,說服大家讓出自家的地修路。可一聽是無償讓地,有些人拒絕了。唐鵬只能繼續做工作:“能圖個啥?還不是為了出行方便。今天我們不做,子孫后代會責怪我們鼠目寸光的。”慢慢地,問題解決了。工程開工后,施工隊到哪,唐鵬就跟到哪,需要協調什么,他就協調什么。對修路這事如此上心,也與唐鵬親身所見有關。過去鄉親們得了急病,機動車開不進村里,只能把病人綁定在躺椅上,由幾個村民用肩膀輪流擔到醫院,或由幾個村民輪換著背,花好大勁才趕到醫院。有時候好不容易養一頭大肥豬,光請人肩挑就花去一條豬大腿的成本。出行之難,難于上青天,唐鵬對此刻骨銘心。
“感謝黨中央,給錢來筑路,筑路又搭橋,水泥路到屯,交通大變樣,壯鄉好處多。”唐鵬對修路的好處深有體會,用壯話把傳遍村屯的山歌大意又說了一遍,生怕我聽不懂。他說2015年他還是建檔立卡貧困戶,2016年底就出列了。現在,兒女都在村里成了家,他也從村干部位子上退了下來,老兩口過日子。去年,養豬賣了近五萬元,雞賣了一萬余元,他到縣城某小區當保安也收入兩萬多元,兒子在村里和縣城之間搞貨物運輸,收入也有兩三萬元。說著,他從抽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兩樣壓箱底的物件,我一瞧是“文明家庭”獎牌和“脫貧光榮”證書。從他慎重捧出的動作里,我感覺到其中沉甸甸的分量,那是一個少數民族家庭多少年以來都為之奮斗的榮耀和夢想!
“水泥取代機耕路,人來車往方便多;肩扛背馱成過去,一路開車一路歌。”走在新建的寬敞公路上,鄉親們這樣唱著。這兩年,縣里又從兩個方向修通了兩條通村水泥路,直達周邊的兩個縣城和三個鄉鎮集市。通車典禮那天,鄉親們緊緊圍著開進村的第一輛中巴車,激動得熱淚盈眶。
“險峰相隔不再有,條條大路寬和平;通衢大道活經濟,無人不贊黨恩情。”好政策如同好風加借力,勤勞的和平人有的在家興林果業、搞養殖業、搞藤編工藝,有的到縣城經商創業,有的走出大山到廣東、福建等地務工。扎根農村的漸漸富了起來,一條條公路穿過村村屯屯,連起集市和縣鄉,像一道紐帶飛跨山里與山外的世界,使家鄉與先進生產力更近了。
同和平村一樣,大化瑤族自治縣很多地方都是連綿起伏的群山,重巒疊嶂,修路之難,超出意料。修筑七百弄鄉弄良村弄丘公路時,一臺鉤機在爆破排險時,山石突然整片下滑,鉤機懸在浮石上,進退兩難,而旁邊是200多米深的懸崖。第二臺鉤機急忙挖出一條便道,在接近山坳的陡險絕壁上,打鉆一個隧道,從而絕處求生。與和平村接壤的吞依村至六也鄉府的水泥公路,里程不到10公里,開挖整整3年才打通。因大半是陡峭懸崖,挖掘機無法作業,爆破又容易形成新的懸崖,只能采取人工摳石、小型機械跟進的做法。
為了修路,5年來大化全縣犧牲了4位干部,機器損毀5臺,累死馬匹36匹,打炮眼64萬多個,消耗炸藥2300多噸。過去50年才修完的路,大化卻只用5年便完成了新建和改擴建并升級硬化屯級道路1502條共2330公里,實現了村村通水泥路,109個建制村通了客車,解決了5.88萬戶30.99萬人的出行難問題,其中貧困戶2.88萬戶11.25萬人,占全縣四分之一的人口。
“共產黨對我們真的太好了,太陽月亮哪有黨的政策亮。”談及黨的扶貧政策,唐鵬家隔壁的一位瑤族韋姓伯伯動容地說。
汽車繼續行進在喀斯特叢峰的掛壁公路上,透過車窗,不時能看到山間斜坡和深山谷里碗一塊瓢一塊的土地上綠油油的蔬菜、金燦燦的黃豆葉、紅彤彤的指天椒、直挺挺的玉米稈。遠望溝、坳、坡、脊,林木和柴草雖然在石頭縫隙間疏疏松松地挺立著,卻也一片蒼翠。這個時節的和平村,翠綠里夾雜著金黃的色調。成片的秋玉米林已進入成熟期,有的呈淡黃色,有的黃綠相間。淺黃色的黃豆子,靜靜地熟睡在豆莢的懷抱里。田邊地頭,油菜花怒放著,仿佛給大地鋪上了金燦燦的毯子。
“我們的村莊越來越美麗了,多年不見的猴子又成群回來了。”路邊一位村民指著山脊上的猴群說。
這些年來,得益于生態補償政策,樹林被保護下來了。在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的大道上,和平村的干部群眾肩并肩、手攜手,齊心協力描繪了一幅幅絢麗多彩的嶄新畫卷。
頭肯屯是我出生的地方,隔壁是壯族兄弟陸志福的家,兩間三層鋼筋混凝土樓房。陸志福是危房改造戶。2018年,陸志福退出了貧困戶行列,搬進新居,一年里雙喜臨門。新房由政府幫扶一部分,自己籌資一部分建成。整個頭肯屯都是樣式相同的兩層或三層鋼筋混凝土樓房建筑:底層居牛羊,中間層住人,頂層置糧食。在政策的支持下,家家戶戶的房后還建有現代的廚房和衛生間。這幾年,大化改造類似的危房9499棟,此外還新建家庭水柜17766個,集中飲用水工程400多處,搬遷安置6115戶27761人,實現了將近三分之一貧困人口異地脫貧。
先前,陸志福住在兩間瓦房里,常常漏雨,而且磚墻上還有一道5厘米左右的裂痕,很危險,親戚不敢來,鄰居不敢進。2016年夏天,暴雨不斷,房內的一道短墻塌了下來,房子傾斜變形。陸志福的大兒子賭氣地說:“再這樣下去,我不讀書了!”在聯系干部和村干部的一再動員下,陸志福一家住進了村部援建的臨時敞篷里,并在危舊房資金的支持下開始建起新房。這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感動得熱淚盈眶,從心底里感謝黨和政府的關心。
眼下,三層樓房寬敞明亮,樓上樓下共6個房間。陸志福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喜滋滋地說,兩個兒子長大后婚房不用愁了。如今,陸志福的一個兒子在政策的補貼下剛讀完中專,學到了家電維修的手藝,已到東莞的一家公司上班,每月收入四千多元。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跟陸志福聊起家常。他說現在豬肉行情還不錯,他一直保持養殖8頭肉豬以上,今年已經出欄3批肉豬了。業余他還在家搞些手工藤編,方便照顧養殖。陸志福夫妻和這一帶的很多村民一樣,是附近都安瑤族自治縣地蘇鎮大定村藤編工藝廠的遠程工人。公路修通了,藤籃編好或藤蔓材料用完了,打個電話,山外的老板就開車上門收購或送貨,很方便。藤籃這項手藝,老人、小孩、年輕人都可以干。單藤編這一項,村里每戶家庭一年就有三四萬元收入。
我注意到,富裕起來的鄉親們將村莊打扮得像集鎮一樣,每個屋場都修通了水泥路,安裝了路燈,自來水也進了每家每戶,處處彌漫著富裕幸福的氣息。脫貧了的鄉親們口袋里都有點錢,家家戶戶都有了增收的項目。
“感謝黨的政策好,鋪起公路一條條;路燈安進小巷里,清泉流來進水槽;吃穿不愁求康健,再活百年更逍遙。”采訪中,電視里傳揚著大化瑤族自治縣等廣西8個深度貧困縣剛剛脫貧摘帽的消息,人們手舞足蹈地唱起了慶祝勝利的山歌。廣西作為集邊疆地區、革命老區、少數民族地區、石漠化地區、生態主功能區、水電站庫區多區合一的特殊區域,她的脫貧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
閑聊中,陸志福的小兒子哼著《大地飛歌》的曲子,美妙的旋律在新房里響起,飄進了屯里的家家戶戶,讓千山萬弄壯鄉瑤寨沐浴在歌的海洋里——“唱不盡滿眼的好風景/好日子天天都放在歌里過/唱過老歌唱新歌/唱過情歌唱喜歌/唱不盡今朝好心情/好歌兒越唱大路越寬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