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凌

您是我的父親,可是我又何嘗認識您?我的父親。
那個從寧夏賀蘭山下跑回陜西朝邑黃河灘的小青年,全家搬遷后僅僅因為自己不喜歡,就帶上打氣筒跨上自行車,騎行近兩千里,獨自回到自己認定的家鄉。而那里,注定將把沒有家與家人的記憶深藏。
我無法想象,一個小青年,不喜歡就斷然離開,哪怕相隔兩千里,哪怕獨自一人,哪怕前路未知。這個小青年性格中的倔強和固執是我所沒有的,我遇事寧愿委屈自己,還怕換不來茍全。
十年后這個小青年將引領我來到這個世界并成為我的父親。耳濡目染幾十年,我終究沒有他行事的氣魄,自然無法體會到他激蕩的內心,當然不可能理解他。不理解還說認識,那就不是太勉強而是瞎扯淡了。
這個小青年第二次遷至合陽。據說初來乍到的他,年輕氣盛脾氣火暴,自己不挑釁,但絕不拒絕與人發生沖突,斗嘴動手都行。凡事都要也能占上風,便留下了不好惹的名聲。
我當然不能想象一個對自己的瘋野丫頭不笑不開口,從沒高聲過一下的人,怎會不好相處。后來聽別的長輩們說,這里的人欺生,干什么總吃虧,不那樣就會被當地人當軟柿子捏。也是,看看那幾戶跟我們一起來的,直到我懂事,他們幾家在村里還腰板挺不直,說話不硬氣,而我的父親已反客為主成為隊長兼會計。
只是我無法接受,好好的一個人,非得先以“惡”來站穩腳跟嗎?我不接受,也不會以那種方式處事,又怎能打心底里感受他理解他?而今憶起,都是他處事的溫潤,與人的和善。
一個人在陌生又險惡的環境中,為了身后的家人,被迫努力表現出兇與狠,對自己該是多大的傷害?年幼時的我不接受,年輕時的我沒空想,現在才明白,有意義嗎?說破天,他健在時我還是沒讀懂他!
我只知道:
上世紀八零年前后,我家是村里第一個萬元戶,我家是第一個蓋起樓板房的,我從小到大沒吃過雜糧沒穿過粗布衣服,40年前我拿著五塊錢讓回村的大學生教我學英語為上初中做準備,30年前別人上不起學我卻有富余的錢財資助同學……
我卻不知道這超乎別家的富裕從何而來,不知道父親三更半夜的辛苦,不知道父親在磚瓦窯時被爆炸的氣流拋到溝邊樹杈上從此耳朵被震得幾乎失聰帶來的不方便,不知道父親走南闖北做生意也被坑過的酸楚……當五叔說給我時,父親已變成了一幀照片。
父親經過的難,吃過的苦,受過的傷,我都不知道。我都不曾與他促膝長談啊,那些經歷會不會化作苦水淤積在心頭直到他離開?
我只享受著父親帶來的好卻不曾體會到他的付出,哪里能算走進他的內心真正了解他?不了解,哪能談認識?
生我養我的父親,直到轉身,我都不認識他,敢輕言認識誰?父親在世時我頂撞他,走后又無比懊惱,我連自己都不認識,又敢妄說認識誰?
今晨早起讀書,讀到別人與自己的父親,想到今日是您走后的第五十日,當去您的墳前燒紙的,我卻滯留于他鄉,不禁悲從心底起。提筆記下凌亂的思緒,以此懷念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