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燕
春節前收到王德威主編的《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 ,以下簡稱《新編》)中文本,以前多次聽他講過這部文學史的編纂,終于一飽眼福。
這部文學史其實是哈佛大學出版社策劃的“文學史系列”之一,幾年前因此先有了英文版,聽說簡體字中文版也正在編輯中,不久面世。讓我稍感意外的是,大約二十年前,常聽人說到“文學史”在美歐、日本以及我們的港臺地區都已經沒落,孰料它會卷土重來,而且還沿用了文學史在一開始出現時就采取的按照國別書寫的形式,即以現代“國家”為單位,講述文學的源流變化,這不能不叫人三思。不過,哈佛大學出版社的這一套新編文學史,據王德威先生說,已經出版的法國、德國、美國這幾種,對于過去的文學史都有所顛覆(《導論》),這讓我對他主編的這部《新編》,也充滿了期待。
我對現代文學史并沒有多少了解,然而翻開上下兩大卷《新編》,還是能夠看到它與過去的文學史有一個很大不同,就是如王德威先生強調的,它是采用了“編年模式”,為一部編年體的文學史。
《新編》是從十七世紀寫起,到二十一世紀初結束,依照我們熟悉的文學史時間概念,可以說是跨越了明末、清代、中華民國,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而這樣一段文學史,通常也都被劃分為明代文學、清代文學、近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過去的文學史,多半都是要顧及歷史上的王朝更迭或政權轉移,要跟著政治史的時間敘述。但是《新編》沒有采用這種方式,它用的是英語讀者更熟悉的公元紀年(一六三五至二0一九),它的敘述始終是在這一時間線上,一以貫之。這就帶來一個特別大的變化:在這個時間序列里,過去文學史依傍政治史所做的種種時代劃分,便不再突出;同樣,在政治史上極其重要的如改朝換代等大事件,到了《新編》中,有的也化為無形。
這當然符合文學史要以其獨立形式講述文學源流變化的追求,而除了政治史上的大事件,我們讀過去的文學史,也知道它們往往會載入一批固定的作家作品,視之為文學史的經典和文學正統。可是由于《新編》采用了編年模式,它是以年度為綱目,有的作家甚至被載入不同的年代,這也就導致在過去的文學史敘述中如同坐標一般存在的作家作品,有的就失去了他(它)們原來標志性的作用。
這不能不說是對過去文學史的一種解構。王德威說《新編》采取編年的寫法,也是要向中國傳統的“編年史”致意。我們做古代文學研究的人都知道,中國的確早就有兩種書寫歷史的方法,一種為紀傳,一種為編年,后來還有紀事本末。紀傳大體上是以人為中心,編年則是依照時間線索。這兩種寫法各有長處,紀傳便于記述完整的人物、事件,而編年更能呈現在一個時間點上錯綜復雜的剖面。如果說過去的文學史多少有些仿佛紀傳體,是以作家作品為中心,哪些作家作品入選,又是由以往文學史的書寫者根據過去的標準和經驗決定,那么,《新編》這一次采用編年體,的確能讓我們“回歸時間/ 事件的素樸流動”(《導論》),再一次在時間的河流里,重新觀察、重做選擇,以描繪與過去不一樣的文學史圖景。
讓我舉一兩個例子。一七九二年,是乾隆五十七年,英國的馬戛爾尼率使團來中國,他們的目的是要擴大在華貿易。而乾隆以為這些人只是來祝賀他八十三歲壽辰并“觀光上國”,因此對使團提出的通商、減稅、傳教等要求一概拒絕,宣布天朝“從不貴奇巧,并無更需爾國制辦物件”。同是在這一年,繼萃文書屋以活字排印了傳抄于世的八十回《紅樓夢》加四十回高鶚續書(程甲本)后,“因急欲公諸同好”,又有經過校訂的《紅樓夢》程乙本問世。這兩件事情,在過去的對外關系史和文學史上都非常有名,不過很少會去想它們之間有什么聯系,而《新編》因為是以編年紀事,自然就將它們歸在一起,并且從中看到它們潛在的對話關系。
另外一例是一九0八年,光緒三十四年,還在東京的魯迅,在開封大河書社出版的《河南》雜志上發表了《摩羅詩力說》,而同年,王國維也在上海出版的《國粹學報》上發表了《人間詞話》。這兩位都意識到晚清的政治危機,也都接受了西哲的影響,都在尋找詩詞文學界的革新之路,可魯迅是把希望寄托在搗毀現狀的“摩羅之力”上,王國維卻寄望于“境界”的提升。《新編》指出,這兩篇著名詩論的同期出版,也構成潛在的對話,而“使一九0八年成為塑造中國現代文學主體性歷程中至為重要的一年”。
以編年的方式,《新編》不僅容納了更多的歷史線索,也讓我們重新看到哪些時間點更蘊含豐富,也更顯重要,這就提供了文學史敘述的新的可能。不過《新編》的編年,也并不是一無取舍地逐年編寫,它在十七世紀選了一六三五、一六五0年,十八世紀選了一七五五、一七九二年,十九世紀也只選了一八0七、一八一0等十九年,到二十世紀才漸漸變成逐年紀事。這說明它雖然溯源自十七世紀明末,但二十世紀才是它要講述的主體。
講中國現代文學而溯源至明代,當然不是破天荒的事。以前周作人講《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一九三二年),就是將“新文學”的精神上接到十六世紀明代文學。然而《新編》并不是要重彈這個老調,它之所以將“現代”的起點推到明末,似乎是因為在大家越來越熟悉的全球史(Global History)視野中,明代后期恰好被看成是中國的早期現代,從那時起,中國逐步融入全球性的現代化潮流。《新編》大概是在這個意義上,將明末當成中國現代文學的起點,而這就涉及“何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問題。
在過去的中國文學史敘述中,現代文學多是以“五四”前后的“新文學”(一九一六至一九一九年)為主體,這個“新文學”,如胡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一九二三年)中所說,既是與十九世紀晚清的古文學對立,卻又是從古文學中蛻變出來,因而無論強調對立抑或是蛻變,它的起始時間,一般都被放在晚清。王德威先生在二十世紀曾說“沒有晚清,何來五四”,而這一次,他又把“現代”這個時間拉得更長,向上伸展至明末,向下延續到當代,所以這個“現代”,是帶有“現代性”意味的,不完全是過去文學史主要根據對社會性質的判斷而講的那個“現代”。
“現代性”是一個全球性的概念,既用了這個“現代”,文學史的講述,勢必也就要關注中國文學與世界聯系的這一面。我想也正是因為如此,王德威先生才賦予他深思熟慮結撰的《導論》以“‘世界中的中國文學”這個標題,而《新編》一個非常與眾不同之處,就在于它是努力講述世界中的中國文學。
我們來看它的第一篇,是以一六三五年(崇禎八年),楊廷筠《代疑續編》的刊刻作為切入口。通過周作人,人們知道講現代文學可以上溯晚明“性靈派”,這是既有的一種文學史敘述;可是《新編》雖也從明末講起,它提供的卻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種敘述。它告訴我們,意大利天主教會士艾儒略在一六二三年(天啟三年)發表的《西學凡》,為當時中國知識人打開了歐羅巴西學的窗口,因《西學凡》里面也講到“文藝之學”,這就影響了楊廷筠對文學的看法,見于他的《代疑續編》。這也說明中國現代的“文學”觀念,實際上是有“多重緣起”,就包括像這樣的“世界語境”中的文學。
這是世界中的中國文學之一例。在第二篇一六五0年還可以看到另外一種類型,就是當一六四四年崇禎皇帝在北京煤山自縊、明朝覆亡,消息一經傳出,很快便成為“全球性的書寫題材”。在中國,不到兩個月就有一部相當實錄的《剿闖小說》不脛而走;在荷蘭,不僅有東印度公司的船員帶回傳聞,還有耶穌會士衛匡國在一六五四年用荷蘭文出版的《韃靼戰記》記敘明清易代,又有長詩《詠Y 河》和戲劇《崇禎皇帝》。有趣的是,在《崇禎皇帝》這部戲中,崇禎孤家寡人的形象,與他在《剿闖小說》中十分一致,而據《新編》分析,這恰是此類中國文學文本傳播的結果。
還可以舉出一九四0至一九四二年的延安。一九四二年,當然最重要的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新編》為此寫有專門的一篇;不過,它也有另外一篇講到“延安的西洋文學課”,這就是周立波在“魯藝”開設的“名著選讀”課程。在這門課上,周立波不僅介紹高爾基、法捷耶夫和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理、托爾斯泰,他也介紹蒙田、歌德、巴爾扎克、司湯達、莫泊桑、梅里美、紀德。而到了一九五二年,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和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又一同獲得“斯大林獎”,成為“社會主義的世界文學”典范,在五十年代被分別翻譯成了八九種語言的譯本。與此同時,根據一份一九五五年的統計,有超過一千五百種蘇聯文學作品也在當時的中國發行,其中一九三六年出版的奧斯特洛夫斯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經過一九四二年梅益的翻譯,在五六十年代銷售達百萬冊。這些作品交相輝映,共同構成了《新編》所說社會主義的世界文化。盡管后來有人將周立波、丁玲的小說與周立波翻譯過的肖洛霍夫《被開墾的處女地》拿來對照,指出其中有所雷同,但在《新編》看來,這樣的移植,也正是推動“超越國界”的“社會主義新文學”形成的一種方式,就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啟發過許多中國作家,提示他們如何去寫戰爭以及為社會主義建設奮斗的主題,也為英雄的成長提供了一種寫作公式。
這樣看待世界中的中國文學,尤其是像王德威說的文學之間的“互緣共構”“交錯互動”,自然就會注意到文學的“旅行”。
翻譯、移植是一種文學旅行,還有一種旅行,可以舉邱菽園為例。他是一八九四年的福建鄉試舉人,次年赴北京會試不第后移居新加坡。一八九八戊戌年在新馬創辦了響應康梁變法主張的《天南新報》,此后數十年依靠華文報刊及社團,在南洋建立起華人的文學網絡,他自己也“以能詩好客名天下”(康有為語),而同康有為、陳君葆、丘逢甲等酬唱往來,并于上海、廣州、香港等地發表作品。按照《新編》的說法,就是為寫于境外的漢詩,保留了一支“南方的文學系譜”。在《新編》看來,像邱菽園這樣回不了故鄉的移民,用華語在異地寫出的“離散文學”,也應該歸于中國現代文學。
與邱菽園人生之旅的路線剛好相反的,是二十世紀的作家李永平。他是生在馬來西亞的華人,自幼讀華文學校,因此最熟悉的,還是《紅樓夢》這樣的中國古典文學,以后他又讀中國臺灣大學,到美國留學,然后留在中國臺灣。在他的創作如二00八年出版的自傳體小說《大河盡頭》中,可以看到有“多重的家園與故鄉”,而中國文學,則是“他的精神原鄉”。《新編》認為,像這樣的馬華文學,也是“伴隨著現代中國文學全球性的發展而來”,所以也應該歸入中國現代文學。
或許有人還是習慣地要將邱菽園、李永平他們劃入“海外(世界)華文文學”,這些在異鄉異域,照樣用華語寫作而他們的作品也在北京、上海發表的人,到底是“中國”的還是“海外(世界)”的,就這一疑問,這些年頗有爭論。當然這又涉及什么是“中國”、什么屬于“內”什么卻在“外”等一系列更為復雜的問題。理論上的探討及爭辯固然引人入勝,不過作為一個文學史的研究者,我更看重對于歷史過程的調查與分析,因此,實際上也最關心《新編》是怎樣將所謂“海外(世界)華文文學”的部分寫進中國現代文學史。我覺得在這方面王德威有他特別的優勢,因為他不僅有“海外華人”的視角,對于華人在過去兩個世紀大批移居海外,已經形成了事實上的“華語語系文學”極度敏感,而且我們也知道,他在過去這些年,對諸如新馬、馬華文學都有深入的研究。所以,他不是只講理論,他的理論是以豐富的文學個案及廣泛的文學史史料作為基礎。
《新編》總共一百八十四篇,每一篇限在四千字以內,內容都是獨立的,看起來頗像百科全書條目。但這些條目不是按照學科分類而是根據時間的順序編排,表現中國現代文學史宛如經歷了四個世紀的長河,而這四個世紀的時光,又是表現在這僅僅近兩百個片段中。這些片段,自然不是隨意擷取的,由此而言,《新編》也還不算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編年史,仍然是一個被“敘述”的歷史,有它的去取,有空白也有濃墨重彩。有些年份是被它忽略的,可是我們也看到在有些年份,它不止安排一篇。例如一九三四年,前一篇講的是沈從文在上海生活書店出版他的《邊城》,后一篇講的卻是紅軍女戰士日后對于她們從瑞金出發的長征回憶。一面是戰爭的殘酷,由女性構成的“長征故事”,另一面是戰爭下的和平想象,試圖從鄉土中“追尋在世界巨變中不變的本質”,只有將它們合二為一,才能呈現完整文學史上的一九三四年。
同樣,在很多篇目當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它們雖然系在某一年下,可敘述者都是盡力照顧到作品的來龍去脈、人物的前后關系,以此來講一個完整的超越時空的文學史故事。例如它在一九九五年寫到鄧麗君的去世帶來了歌迷的“集體失落感”,可是,很快在翌年陳可辛的電影《甜蜜蜜》中,人們就聽到她演唱過的“何日君再來”,而這部電影也再次喚起人們對其從六十年代后期的臺灣起步,到七八十年代紅遍東亞及東南亞的回憶。直到她去世二十年后,她的形象仍然以3D 的立體投影再現于臺北,與周杰倫對唱。鄧麗君當然只是一個唱著流行歌曲的親切典雅的“鄰家女孩”,不過她的影響力,能夠達到“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鄧麗君”,卻為我們思考“抒情”在現代中國的作用提供了極好的案例,而這也只有放眼到她生前身后的四十年里,才能找到答案。
由于《新編》的寫法,形式上是系年,可是又不拘泥于某一年,有的近乎紀事本末,所以它靈活開放,也打破了固有文學史的邊界,讓文學史的敘述重新回到一個蘊含無限可能的開端、開始。
春節假期讀《新編》,是一個充滿了新鮮感的愉快過程,不過老實說也有吃力的時候。盡管在文學史寫作的早期,有些文學史寫得像流水賬真不好看,可是到后來,文學史大多采取“講故事”的辦法,敘述往往有主線有高潮,起承轉合也清楚,讀起來自有一種邏輯和節奏。但《新編》的寫法,因為是編年,比如說它會在這里寫到一個人,過了若干年,這個人又在那里出現的情況,而從閱讀的角度來講,不是要把它當資料長編使用,這難免就會讓習慣了過去文學史敘述的人有焦點分散、不易抓住內在脈絡的感覺。同時,從十七世紀到二十一世紀,一百五十五位參與編寫者,有的是用回溯的視角去寫,有的卻是紀實,對于習慣了要在一部文學史中看到一個統一的敘述語言的讀者來說,也需要做一點心理調適。
即便如此,當我匆匆翻閱這一千頁的《新編》時,還是受到很大震動,也非常感動。我深知擬定一個“新編”文學史的目標,即便是從十七世紀寫到現在,也許還不是那么難。可是,要真真切切落實到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來,然后匯聚成編,實際上又并不容易。這些年,我們也看到過不少重寫文學史乃至各種史的主張,結果總是“雷聲大雨點小”,讓人對于這一類話題,不免由疲憊進入到厭倦。在這個時候,王德威主編的《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出版,既讓人看到他的理想之高和與之相匹配的做事態度的堅韌、方法的周密,又看到他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始終保持開放、精進,這更增加了我對他的敬佩,也相信在這一代人手里,重寫文學史,不會只停留在一句口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