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鵠
浙江海寧查家,是清代以來蜚聲海內的書香世家。對今天的人來說,查家最著名的人物應當是金庸(查良鏞)。不過,歷史上查家最輝煌的時候,還得數康熙末雍正初。其時查家三兄弟,老大查慎行(原名嗣璉)、老二嗣瑮、老三嗣庭,再加上慎行子克建,一門四進士,三兄弟且相繼入翰林。老大慎行久享文名,是清初的大詩人,得康熙帝賞識,入直南書房。而老三嗣庭,雍正即位后先后出任內閣學士、禮部侍郎。查家可謂盛極一時。
雍正四年(一七二六)九月二十六日,一聲晴天霹靂,查家燃起熊熊“大火”,幾乎遭遇滅門之災。起因就是著名的査嗣庭案。
野史這樣記載:査嗣庭出任某省鄉試的主考官時,出了這么一道《詩經》考題—“維民所止”,出自《玄鳥》。有心人發現,“維”和“止”湊到一起,正好是“雍正”二字各自去掉頂部的筆畫。于是龍顏大怒,釀成了一場血案。
野史當然不可信,但也并非空穴來風。査嗣庭的《詩經》題確實出了問題,也確實跟“止”有關。
要說明査嗣庭犯的錯,得先回到年羹堯。這位一度紅得發紫的第一寵臣,在前一年垮臺了。跟他一起倒霉的,有位浙江籍的無行文人,叫汪景祺。此人在年公權勢滔天時,給他寫了一封極其肉麻的信。信中說,唐宋所謂名將如郭子儀、裴度、韓琦、范仲淹等人,跟您比起來,簡直就是螢火蟲和太陽、一勺水和汪洋大海的區別。“蓋自有天地以來,制敵之奇,奏功之速,寧有盛于今日之大將軍者哉?……當吾世而不一瞻仰宇宙之第一偉人,此身誠虛生于人世間耳!”這樣氣勢恢宏的馬屁,年羹堯當然很受用,很快就滿足了他的心愿,讓他做了清客相公,可以時時“瞻仰宇宙之第一偉人”,人生無比充實。
如此天大的好處,不付出點代價能行嗎?年羹堯被逼自盡,汪景祺則在北京宣武門外菜市口斬首示眾,頭顱在那兒一掛就是十年—很難想象,在人來人往的鬧市,猛然瞥見這顆恐怕早已成了骷髏的頭顱,會是什么樣的感覺?直到乾隆即位,才有官員敢反映,這實在有礙觀瞻,于是新皇開恩,把汪景祺的頭摘下來埋了。
查嗣庭原本跟汪景祺毫無瓜葛,除了都是浙江人。但在上文提到的那一天,雍正突然召集內閣大學士、九卿等朝廷重臣,當眾宣布査嗣庭的彌天大罪。他首先提到了汪景祺的一篇文章《歷代年號論》。在文章中,汪氏用拆字法,說“正”就是“一止”,是不祥之兆,歷史上帶“正”字的年號都不太平。對此,皇上自然咬牙切齒。但這跟査嗣庭有什么關系呀?
雍正發現,査嗣庭所出的江西鄉試題中,《周易》的第二道題是“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詩經》的第四題是“百室盈止,婦子寧止”,“前用‘正字,后有‘止字”,而《周易》的第三題則是“其旨遠,其詞文”。皇上斷定,這是在提醒大家注意“正”和“止”字,“前后聯絡,顯然與汪景祺悖逆之語相同”。
就這樣,査嗣庭成了汪景祺的同黨。
當然,雍正很清楚,如此深文周納,難以服人。他找出了更多證據。鄉試除了考四書五經外,還要考策問,即應用題。査嗣庭出的策問題中有“君猶心腹,臣猶股肱”一句,皇上這樣解讀:“古人謂君猶元首,而股肱、心腹皆指臣下而言。今策問內不稱元首,是不知有君上之尊矣。”此外還有一句“勤始怠終,勉強自然”,大概是批評辦事虎頭蛇尾、有始無終。但雍正以為,這也是在誹謗朝廷:“蓋伊見近來部院大臣實心辦事,與伊志趣不符,故為此論以蠱惑人心耳。”
談完了試題,雍正又接著批判査嗣庭做官的表現。他說,查氏在宮里進進出出也有三年了,親眼見到“朕勵精圖治”,求言若渴,如此誠心誠意地鼓勵臣下多多進諫,指出朕的不足。可他呢?從來就沒有直言不諱地指出朕的缺點,或者就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提過建議。唯一一次,是上書對浙江沿海堤壩的修筑發表意見,事關他老家海寧,本以為他會有什么切實的真知灼見,結果朕找來當年在浙江巡撫任內以修海塘著稱的朱軾,人家一看,說查某提的全不靠譜。這說明什么?査嗣庭對“國家政事漠不關心”,純粹是敷衍了事!
這時,雍正才亮出了真正有殺傷力的武器。“朕因查嗣庭平日之為人,又見其今年科場題目”,料定其居心不良,一定會在私下里將對朝廷的不滿和誹謗,形諸筆墨,所以派人對其住所和赴江西出差的行李徹底搜查。果不其然,找到了兩本日記。
日記中暴露的問題,可分三類。首先是大逆不道,不服本朝。康熙六十一年(一七二二)十一月十三日,日記中前面記載了“圣祖皇帝升遐大事”,幾行之后,居然又記自己得病,“痔疾大發,狼狽不堪”,“其悖亂荒唐,大不敬至于如此!”還有,從雍正元年(一七二三)開始,每逢初一、十五,或群臣入宮朝賀的重大節日,或皇上親自祭祀的日子,日記中一定會寫上“大風”,不然就是“狂風大作”,偶爾趕上下雨就寫“遇大雨盆傾”,否則就是“大冰雹”。承德有次偶然發水災,日記中居然說“淹死官員八百人,其余不計其數”。“似此一派荒唐之言,皆未有之事,而伊公然造作書寫。”日記中有一處,被涂掉了,仔細辨認還能看出來,“乃痛詆滿洲之文、大逆不道之語”。
其次,是批評康熙的一些舉措。其中又可分作兩類。一類針對的是制度性的行政措施,認為存在弊端。另一類是為康熙年間被處決的一些人鳴冤叫屈,比如揭開了綿延康雍乾三朝的文字獄的慘烈序幕的戴名世。這些都被雍正欽定為“大肆訕謗”。
其三,日記中“受人囑托、代人營求之事,不可枚舉”。具體情況,相關檔案提到了査嗣庭的兒子查克上寄給父親的一封信,其中說“王友揭事,邑令極力為情,應作一札致謝,庶見感激之意。近來小人道長,往往有意外橫逆,不得不周全當事”。據此可大致復原情節如下:王友揭是個好人,意外遭到小人誣陷,為此查家出面,找了海寧知縣,而知縣非常幫忙,洗脫了王氏的冤情。查克上希望父親能給知縣親自寫封信,表示感謝。他擔心父親不愿寫,專門提醒父親,如今的世道,小人得勢,誰也難保沒有飛來橫禍,跟地方官搞好關系是不得不做的。
但雍正認定,查家是在幫王友揭逃脫法律的制裁,要求浙江巡撫李衛“秉公復審”。可惜的是,李衛并沒能查出什么貓膩來。在最后給査嗣庭定罪的冗長判決書中,詳細列舉了種種“大逆不道、怨誹詛咒”的罪行后,所謂“夤緣貪黷、私通關節”僅一筆帶過,“輕罪不議”。
介紹完了査嗣庭的罪行,雍正劍鋒一轉,直指普天下的漢人官僚:“爾等漢官讀書稽古,歷觀前代以來,得天下未有如我本朝之正者。況世祖、圣祖重熙累洽,八十余年厚澤深仁,淪肌浹髓,天下億萬臣民無不坐享升平之福。我皇考加恩臣下,一視同仁。及朕即位以來,置腹推心,滿洲、漢軍、漢人,從無異視。……若稍萌異志,即為逆天。逆天之人,豈能逃于誅戮?”
接著又回到査嗣庭的話題上,借此進一步敲打漢官:“伊若不愿為本朝之民,即應遁跡深山,如伯夷、叔齊之不食周粟。今伊既已服官食祿,且位列卿貳,而狂悖如此,是得謂之有人心者乎?”
最后定性:“查嗣庭與汪景祺同系浙人,或屬一黨。”
于是,浙江人遭殃了。先是十月初六,專門任命了一個特派員,去浙江整頓風俗。又過了一個半月,宣布停止浙江的鄉試,已經中舉的浙江舉人禁止參加會試。當然,三年后的雍正七年,又恩準浙江恢復鄉試,舉人也重新獲得參加會試的資格。有趣的是,雍正八年的會試與殿試,會元和三鼎甲竟全讓復出的浙江人包辦了。
十月十六日,雍正又召集中央重要漢官,發出了極其嚴厲的警告:“汪景祺、査嗣庭今已敗露,爾等眾中保無有似此者乎?本朝養育人材、待士之典可謂重矣,而漢人意中每似不愿太平安靜者。”
接著又連篇累牘,詳細比較汪景祺和査嗣庭對康熙朝的批評,認定兩人“相為表里”,“誣罔一轍”。他首先宣稱,“我圣祖皇帝御極六十余年,凡一言一動必審求至當,然后出諸號令”,定下基調,父皇不可能出錯,然后對批評一一加以駁斥。
表面上,雍正對其父極為推崇。可事實上,世宗對父皇極不以為然。就在同一個月,還有這樣一份上諭:“朕事事不及皇考,惟有洞悉下情之處,則朕得之于親身閱歷,而皇考當日所未曾閱歷者。朕在藩邸四十余年,凡臣下之結黨懷奸、夤緣請托、欺罔蒙蔽、陽奉陰違、假公濟私、面從背非種種惡劣之習,皆朕所深知灼見,可以屈指而數者。……皇考以八齡即登大位,于人情之詐偽,何由而知?……只此一節,朕由閱歷而得之,而其他宣猷敷政,則不及皇考之萬一,惟有事事黽勉,效法而行。”
作為一個皇帝,不能“洞悉下情”,不明白人情詐偽,就好比一個CEO,各方面都很好,唯一的缺點是對人沒有判斷能力,總被下屬蒙蔽,這是什么樣的評價?而且,這一評價并非僅僅針對康熙晚年,而是說父皇從八歲登基以來,一直如此!
那為何査嗣庭等人批評康熙,就成了誣蔑呢?
答案很簡單。對于漢人,雍正始終心存芥蒂,認為他們并沒有真正接受大清統治,即便沒有“遁跡深山”,出來做了官,內心深處依然不服。在這點上,他倒是與父皇達成了共識。所以,雍正一直在尋找機會,要好好收拾、敲打漢官,使其徹底馴服。
就這樣,査嗣庭成了那只倒霉的雞。
十月十六日訓話的最后,雍正諄諄告誡:“朕每事效法圣祖皇帝,如從前政令果有未協之處,爾等漢官內有能直陳其非者,朕便為改定,即圣祖在天之靈,想亦為欣悅耳。但毋面是背非,如查嗣庭之肆行譏謗也。”
表演了一番虛懷若谷,先把理占全了,接著殺氣騰騰地說:“古人有殺身以成名者,爾等即有犯忌諱,如汪景祺所云‘以身試之,喪其性命,亦足成千古之名矣,又何憚而不言,令此叛逆賊臣所譏誚耶?……此時不言,日后私相議論,發覺之日必從重治罪,勿謂朕言之不誠也。”
到了十二月,雍正再度專門召集中央重要漢官,大肆鞭撻:“爾等漢人于同年師生之誼,黨比成風,平日則交相固結,有事則互相袒護,夤緣請托,背公徇私。……此等惡習,實堪愧嘆!”
科舉考試,催生了兩種特殊關系。一是所謂同年,即同一年考中者。二是考官與錄取者,也以師生相稱。同年、師生,往往相互支持,這是影響一個人仕途非常重要的兩種人際資源。
雍正批評漢官沒有操守,普遍憑借同年、師生關系結黨營私。為此他點了幾位大臣的名。第一個是江蘇人趙申喬。趙氏于康熙九年中進士,康熙五十年以都察院一把手左都御史的身份,揭發戴名世《南山集》大逆不道,康熙五十九年卒于戶部尚書任上。三年后,剛即位不久的雍正宣布對其嘉獎,加贈太子太保榮銜。現在又過了三年,曾得當今圣上表彰的亡魂,命運突變。
趙申喬出任過一次鄉試正考官、一次會試副考官和一次會試正考官,因此有相當一批門生。雍正說,趙氏一向名聲很好,可他居然在臨終時囑咐兒孫,有兩位門生某與某,從沒來拜見過老師,如果死后來吊唁,不許他們進家門。他的兒孫謹遵遺訓,不讓二人登門,大大地羞辱了他們一番。趙申喬這樣清廉正直的人,“尚不能免此陋習,則其他可知矣”。
趙申喬次子趙鳳詔,因貪贓于康熙五十七年被正法,其時趙氏已是七十五歲的高齡,對他的打擊可想而知。雍正評論說,趙申喬私而忘公,要求門生巴結自己,兒子被押赴刑場,“未必非其間私之報應也”!
第二個被點名的是從廣西巡撫升任直隸總督剛滿一年的理學名臣、江西人李紱。他有個同年徐用錫,為人端方正直,康熙末年參與會試閱卷時,因拒絕請托說情得罪了人,被誣告免了職。赴廣西之前,李紱曾舉薦徐氏,希望能帶他去廣西任職,給當地的讀書人做個表率。而當時正紅得發紫的年羹堯,則上奏稱徐氏“人品不端,若用此小人,則君子必受其害”。于是李紱又奏稱徐用錫是君子,年氏才是小人。雍正為了表明自己并沒有偏向年羹堯,專門向九卿征求意見,讓大家評判,結果一致認為徐用錫確實是“儉邪小人,不可錄用”。盡管如此,李紱仍固執己見,堅持說年羹堯是小人,質疑九卿公論。
最后皇上點到了査嗣庭的海寧同鄉陳世倌、陳世倕這對堂兄弟。兩人不知何故,關系鬧得很僵,互相攻擊對方為小人。
雍正所謂“黨比成風”的科甲“惡習”,不過如此。姑且不論趙申喬與門生的恩怨,是否只是由于門生不曾拜見老師,即便屬實,趙氏也無非是在禮貌問題上過于苛刻而已。至于李紱之執拗,憑什么斷定他是出于維護同年之私心,而非堅信徐氏之人品?而陳氏兄弟的不良品行,與結黨營私更是風馬牛不相及,僅僅因為“同系科甲出身”,也被拉進來充數。詭異的是,連一年前剛被歷數九十二款大罪的年羹堯都請出來助陣,目的是扳倒因舔年氏屁股掉了自己腦袋的汪景祺的“同黨”査嗣庭,實在有些魔幻現實主義。皇上在收集罪證方面之困窘,可想而知。
但對雍正來說,只要科甲人士道德上有污點,或者有疑點,就夠了:“可見爾等漢人各挾偏私,黨同伐異,顛倒是非,互相爭執,競置公道于不問,皆由同年師生之見膠結于中,以致若此也。”
由此,進一步批評科甲風氣:“爾等由科甲出身者,動輒輕視別途之人。……不但詆排捐納之人以為異途,即特舉之孝廉方正,亦以其不由科目,而譏誚其不文……甚且進士則輕舉人,舉人則輕生監。”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的人,往往看不起通過其他途徑做官的人,這種風氣確實不好。
雍正還打了個比方:“即如江浙之人詆山(西)陜(西)人為愚蠢,豈知山陜之人更詆江浙為柔靡,如婦人女子也。……山陜之人當佩服江浙之文,江浙之人當推重山陜之武,如此則文武并濟,各效所長,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普天率土,一團和氣,豈不美哉?”
清代不信任漢官,前中期軍事領域基本由旗人掌控,將漢官排除在外。漢人視旗人為愚蠢,不好啟齒,換了個說法。前面所謂科舉看不起異途,進士、舉人、秀才層層相輕,都只是鋪墊,說到底,是告誡漢官,不能歧視滿人。
最后,皇上警告說,為了國家,為了“風俗人心”,絕不會容忍科甲人士繼續“黨比成風”的“惡習”,若不改過,“必至盡斥棄科目而后已”,威脅要將科甲人士全部清除出官僚隊伍。即便為此背上“不重科目”之惡名,朕也不顧惜了。“若畏浮言之譏訕而不能果斷者,此庸主之所為也。”
當天的訓話,還發生了一件頗堪玩味的小事:“今日朕面加訓誨,諄切周詳。爾等諸臣共相敬聽,惟姚三辰之詞色神氣,不以朕言為然。伊乃浙人,必系查嗣庭、汪景祺之同類,其胸懷甚不可信。朕因浙江風俗頹壞不堪,力加整頓,務便痛改惡習。浙省之人自應感朕恩德,共知愧悔。乃姚三辰心術不端,全無儆懼之意。著令其同謝濟世前往阿爾泰軍前效力(流放新疆)……朕觀人頗能洞悉隱微,姚三辰居心行事,眾人內自有知者,亦必共服朕之明鑒也。”
姚三辰是杭州人,康熙五十二年進士,庶吉士散館授翰林院檢討。這年秋天,曾出任山西鄉試正考官。至于當時他到底什么表情,讓雍正斷定是對他的“訓誨”不以為然,已不得而知。
雍正五年正月十七,浙江巡撫李衛派人給皇上送去了一封奏折,報告正月十四日傍晚,汪景祺(杭州人)曾旅居的嘉興府平湖縣城內,突然謠傳官兵要來屠城,老百姓驚慌失措,有人連夜拖家帶口跑出城了。奏折上“訛傳屠城”旁邊,有十個字的朱批:“突如其來,殊屬可笑之極!”
接下來李衛開始邀功,說臣接到平湖知縣的緊急通報后,連夜派人張貼告示,宣傳皇上仁慈愛民的德政,“并指明汪景祺大逆不道,尚蒙皇恩,止于一身伏誅,親子兄弟得免駢斬,族黨親友不誅一人,豈有僑寓之鄉獨行加罪之事?”在宣布停止浙江鄉會試一事的上諭中,雍正說過這樣的話:“百姓皆吾赤子,地方如有水旱之事,朕仍加恩賑恤。”李衛向皇上報告說,在告示中,這話也引用了。
朱批:“猶須此一告示方始醒悟耶?洵可謂蚩蚩愚氓矣!”
汪景祺雍正三年即伏誅,平湖晚至雍正五年正月才爆發這樣的恐慌,無疑是由査嗣庭案觸發的。
雍正五年四月二十四日,以內閣漢大學士田從典領銜的百官公審結果出爐了:査嗣庭本應凌遲處死,因該犯已斃命獄中,只能“戮尸梟示”;査嗣庭的祖父、父親、兒子、孫子、伯叔父和侄兒,凡仍健在且年十六以上,即便患重病或者是殘疾,一律斬立決;年十五以下,及査嗣庭的母親、還沒訂婚的女兒、妻妾、姊妹和兒子的妻妾,一律“給付功臣之家為奴”。
五月初七,皇上最終批示:查嗣庭戮尸梟示;其子查沄加恩改為斬監候,秋后處決(后來從寬免死,發配黑龍江,給守邊的八旗士兵充當奴仆);大哥“查慎行年已老邁,且家居日久,南北相隔路遠,查嗣庭所惡為亂之事,伊實無由得知,著將查慎行父子俱從寬免其治罪”;二哥查嗣瑮(時年七十有六)、侄子查基“俱從寬免死,流(放)三千里”;“擬給功臣家為奴之各犯,亦著流三千里”。
查嗣庭案和曾靜、呂留良案,讓人得以窺見雍正內心陰暗的一角隱藏的對江浙士子的憎惡與猜忌。事實上,康熙、雍正、乾隆祖孫三代,都對文弱的江南書生耿耿于懷。
明清兩代,江浙一直是全國的文化中心,東南士大夫代表了華夏正統。明末的江南士紳,早已對大明徹底絕望,當八旗鐵騎兵不血刃進入南京,江浙兩地的士大夫原本準備平靜地迎接改朝換代。但得意忘形的多爾袞悍然發布的薙發令,完全改變了歷史進程。在屠刀面前,江南士子決定抵抗。這些視死如歸的白面書生爆發出的勇氣與決絕,讓清廷膽戰心驚。
由于清末革命者的宣傳, 今人往往矚目于嘉定三屠、江陰八十一日等發生于江蘇的慘烈事件,而浙江的金華之屠、舟山之屠被淡忘了。事實上,浙江尤其是浙東地區,士大夫領導下抗清的曠日持久,其悲壯和付出的沉重代價,乃至失敗后堅持明遺民身份、拒絕與新朝合作的風氣,都要遠勝江蘇。
對于一貫極度重視歷史的大清皇帝而言,這當然不會輕易忘記。就這樣,查嗣庭和呂留良,出生于兩個朝代的兩代浙江人,奇跡般地遭遇了同樣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