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站在寓所的落地窗前,女兒指著遠處的山脈問我:爸,哪是什么山?
我想了一下說:應該是銀山。
女兒查了資料,告訴我是慕田峪。
我怎么會不知道呀,慕田峪,居庸關,八達嶺,燕山,白登山,恒山,沿著恒山山脈前行,會遇到翠屏山,三二嶺,蓮花山,虎頭山,二龍山,奶奶廟山;會遇到四十年前的我,坐在奶奶廟山上不斷向北凝視。
2
我的家鄉在一個小村莊,四周是山,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像一條大蟒蛇,與天上的流云相接,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山了。
小村南北有一條長街,長一里,寬半里,街的兩邊是各類店鋪。我的祖上開馬車店,在村南,由大爺繼承;父親在他們四個弟兄中最小,居小村北面,叫“馬驛”,傳說是南宋時戰馬休息的地方。
村頭有個大廟,稍微改造,就成了學堂。東邊與北邊是城墻,再往外是樹林,河流,大山。河流與小村之間,是石頭壘成的大壩,壩里是防護林,我們叫它“大壩林”。林子里有一條石子路,是學生早上跑操的地方。早晨六點半開始跑,七點結束回學校上課。
我不跑,站在路邊看別人跑。老師問:臧長風,你怎么不跑步?我說:我沒有鞋。沒有鞋就不能在石子路上跑步。很快小村就傳開了:臧家的孩子因為沒有鞋不能跑步。我娘臉紅了,讓我穿哥哥穿小了的鞋子。可我還是不跑。哥哥穿小了的鞋子,對我來說,還是太大。
但我偷著跑。
教室與城墻之間,有一條用于流水的窄狹甬道,僅有成人身體那么寬。我小,可以通過。城墻上有草,還有用三塊磚頭壘成的小廟,里面駐著大仙,有人上供,也有人點燈,夜晚會有燭火躥動。我一個人到小甬道玩,邊走邊看,慢慢開始跑。仿佛這個小甬道有什么東西擋著我的道路一樣,跑的時候,能感受到有東西在破碎。回到教室,坐在課桌前,心怦怦地跳,像是自己破壞了很多東西,有絲絲快感。
臧長風,你上講臺做題。老師點了我的名字。
我大大方方地走上去,轉身,屁股對著同學們,放了個大響屁,又不動聲色地走回座位。老師勃然大怒,讓我從教室里滾出去。我毅然地走出了教室。
小村東邊有座“奶奶廟”山,山上有林子,林子里有鳥,還有野兔和松鼠;林外有田,種著谷子、玉米、黍子、黃豆、土豆之類的雜糧。蝴蝶在土豆地里飛來飛去。我捉住一只蝴蝶,把螞蟻放在它的翅膀上,再放飛。蝴蝶被螞蟻咬得飛不動,落下來,我跑過去,看蝴蝶讓螞蟻咬得痛苦不堪,開心地笑。一只金黃色的松鼠偷食時被人打斷了腿,我救了它,在樹下給它做了一個小窩,每天給它送吃的,給它醫腿。我們成了好朋友。它的活動范圍就在學校外那塊土豆地里,聽到我的口哨聲,它就會跑來陪我玩,在我身上跳來跳去。冬天來臨的時候,小松鼠失蹤了,而我,也很快離開了學校。
我上初中時有了一雙鞋,而且是跑步鞋。
當時,我正在看一本武俠小說,看完后借給了另一個同學看,那個同學又借給一個女孩兒,這個女孩兒把書丟了。問我賠錢行不行?我說不行,我也是借別人的書,一定要還書。小村里怎么能買到這本書?女孩兒的娘找到我娘,哭訴開來。我下學后,我娘給了我十塊錢,說不要賠書,賠錢。我說不行。我娘說小屁孩兒你還想翻天?。抠r錢就不錯了。我后來沒把錢給借書的人,自己留下來,只是告訴他書丟了。事實上,那時候人們經常借書,也經常丟書,大家都習慣了。這個事過去后,女孩兒的娘為了表示感謝,就送了我一雙運動鞋。娘說這下好了,我孩兒有鞋了,跑步去吧。我說我不跑,這鞋是別人的,不是我的鞋。
我喜歡鉆洞。
學校操場是新修的,怕被雨水沖壞,便修了下水洞。每次經過,我總會盯著下水道的洞口看。終于有一天,我偷偷地從洞口鉆進去了。洞口很小,只能爬著進去。爬到半途我的身子被卡住了,進不能進,退不能退。我用盡全身力量往里鉆,呼吸越來越困難,在覺得自己快要死的那一剎那,我終于爬了過去——刻骨銘心,卻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后來讀 《仁王經》,看到“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知道刻在記憶里的是“生滅”。
后來,我跟同學說了這件事。幾個比我大幾歲的孩子便決定把洞挖大一些。我沒去。他們挖洞的時候,洞塌了,有一個孩子的腿因塌方被壓住了,等大人把他弄出來,他的腿已經廢掉了。我覺得他是替我被壓成殘廢的,在以后的漫長歲月里,我每次遇到這個坐輪椅的人,都會產生虧欠感。
這種感覺在煤礦下井時也曾有過。一次礦難中死了好多人。那天我有事沒有下井,跟一個工友換班,他恰恰就在死難名單中。我看過那次礦難的照片,有的人正舉著鐵鍬清理巷道,有的正依在煤幫上睡覺,各式各樣的焦骨,黑色的,轟隆一聲,這些黑色的生命就固定在某一個動作中,渾然不覺。面對這些照片,我又有了虧欠之感。
后來讀了很多書,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虧欠感覺,我發現很多人有過類似的體驗??ǚ蚩ㄕf:“我從窯子前走過,如同從親愛的人門前走過。”佩索阿說:“因為這是一種缺乏高貴的蒙難,不會有日后的復活相隨,我能做的就是承受它全部的下賤?!?/p>
3
一天夜里,風穿過白蟻蛀食過的窗格子,闖進屋里,屋里許多聲響跟著嚷了起來。聲音像活潑的生命,到處亂爬,耳朵里有眾多的黑的碎的小腳在移動,它們驚慌失措,找不到光和出口。全家人睡在北方的大火炕上,親人都睡著了,我害怕了,用被子把自己嚴嚴實實包裹起來,胡思亂想。那天晚上之后,我對苦役般的學校生活失去了興趣。
我娘養了很多雞。娘把雞蛋收集到桌子上黃色的瓷罐里,攢到一定的數量,然后賣掉,錢用來給我們交學費。我幾個哥哥都考上大學離開了小村,在娘的心里,只要罐里的雞蛋不被吃掉,遲早會換成錢的;而我考上大學也是早晚的事。娘沒想到我會從罐里偷了雞蛋離家出走。
我大哥大學畢業后在煤礦工作,我找他,讓他幫我找了一份下井的工作。我從大山深處奔跑到地層深處,沒想到地層深處還得跑。在井下工作需要穿棉衣,穿水靴。我腳小,沒有適合我穿的水靴,只能穿大水靴。每到下班的時候,大家出井時快步如飛。我個頭小,又穿著不合腳的大水靴,只能小跑著拼命跟上,如果跟不上,我就會找不到出井的路。有時候,跑到井口,遇到升井機還沒有開動,我們會走著出井——八百米深的臺階,一個一個地爬上去。第一次爬長城時,我就當下了一次井。
我當礦工,是頂了表哥的指標。那個指標本來是他的,可他因為生病,沒能參加招工。我在煤礦這十幾年,一直用的是我表哥的名字。后來,我大哥又幫表哥辦了個招工指標,表哥的名字讓我用了,他只好用我的名字。表哥在煤礦上班沒多久,便因為與人打架坐了牢。我固執地認為,表哥是替我坐了牢。
在煤礦時,我在大哥的護翼下生活,大哥向我發火的時候,我就會覺得自己拖累了大哥,如果不是我,大哥能做很多大事。沒有人告訴過我憑什么要讓大哥護翼,我尋不到答案,只能默默忍受他的責罵。我放不下更拿不起來,對大哥和表哥的虧欠感壓了我整整三十年,當我能放下之時,他們都老了,我只能陪著他們說說東家長西家短。我終于明白,我內心里所有的虧欠感,源于用別人的生命預測自己的未來。
后來,我不再下井了,在區隊打掃衛生,每天像個老人一樣,挑水、掃地,服務于各個領導。我很享受這種等待肉身死亡的生活,有大量的時間自由支配。我完成本職工作之后,發發呆,抽抽煙,與一些閑散的人打牌。煤礦是一個更大的農村,卻比農村好存活。所以礦區有很多懶惰的人,偷點炭,偷點鐵,就能拿去換錢。勤勞的人可以養活很多閑人,吃吃飯,說說閑話,一天就過去了,很舒適。
我忽然意識到,如果再這樣生活下去,我虧欠的將是自己的骨肉。
我決定離開煤礦,走進城市。進入城市需要辦身份證,我沒有身份證。在小村派出所辦理身份證的時候,突然想到為自己重新起個名字,以便重建自己對靈魂的熱愛?!伴L風”這兩個字從腦海里跳出來,我為自己選擇了將來的生活:自由隨性,漂泊萬里。
二十年后,歌手王娟唱:“親人們總是突然/或莫名地離開/他們都不生不死永久生活在大地上/是啊 我已到了/熟悉天空和星辰的年齡……”
我在歌聲中放下了所有的虧欠。
4
我一路向北,最終選擇了這個城市的北方,安營扎寨,贍養親人與自己的肉身。他們說北方是故鄉。我的兒時記憶沒有故鄉這個詞匯,只是聽從內心呼喚而來到北方。
這是一個大到不會同時下雨的城市,有著眾多我不認識但熟知的靈魂,自然,自律,坦蕩地生活。我們來自五湖四海,雖然經歷不同,但擁有相同的兒時記憶。從那時起,我知道了與我同時來到這個世界的靈魂都是我的親人,這個世界沒有一個生命是孤獨的,孤獨是靈魂能力缺失的體現。我與肉身相伴,用與自然相處的方式來對待這個城市,降低欲望,尊重萬物生靈。我如魚在水,如同花蕊藏在花瓣中。我居住在一個古代建筑的大院子里,周圍有美術館,有書店,這些都是我歡愉途中的最美風景。
女兒大學畢業后,留校當了一名老師,居住在城市中心,執意要我把工作室搬過去,以方便照顧。不忍拂了她一片孝心,便答應了。
搬家公司來了兩個人,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他倆看了我工作室里的東西,一直說東西太多了,車上裝不下的。我笑著說,那怎么辦啊?要不,咱們分成兩車來裝吧。年輕人向我投來詢問的目光,我哈哈大笑,說我們都是從農村來到這個城市賺錢的人,你倆好好搬,價錢可以根據表現來定。年輕人開始搬東西,老人卻還與我講裝不下的理由。我指著他笑說,你讓這個城市教壞了。
他們開始搬東西。我問朋友,如果我們到了六十歲,還能不能像他這樣把東西搬到車上?朋友笑著說,現在我們都搬不動了。
出發時。老人讓我自己開車或者打車,不能坐他的車。我硬是與他們擠到了一起,又笑著說,你真的是讓這個城市教壞了。老人的臉紅了,說,如果真變壞了,今天就真的一車裝不下了。
這是一個神奇的城市,比煤礦還容易存活。初到這個城市時,我曾經計算過,只要這個城市里的每個飯店給我三天的打工機會,我終其一生也有干不完的活兒。
車到目的地后,年輕人認可了我這個農村人,理直氣壯地指揮我干活兒,當然,都是些輕松的活兒,說,這個城市讓你變老了!
好像女兒也覺得我老了,會和我討論各種各樣的養生方式。我從來都是順從她的意愿,我覺得只要不傷害別人,不傷害自己,所有的生活都是美好的。直到女兒非要讓我到醫院做個全面體檢,我才知道她與我交流養生的目的。我不愿意排隊,她替我排隊;我不想與醫生交流,她替我與醫生交流……折騰了很久,才做完了各種各樣的檢查。
醫院真是給人希望、也讓人絕望的地方。眾多平日充滿尊嚴的肉身讓醫生呼來喝去,擺來擺去,不由讓人對“生命”這兩個字產生懷疑。我很認真地對女兒說:如果有一天爸爸需要上手術臺,一定要征求我的同意才可以。女兒問,如果你說不出話呢?我說,說不出話我就會將氧氣管拔掉,你不要阻擋我。女兒問,如果你連拔管子的力量也沒有怎么辦?我傲然一笑:怎么會!
體檢的各種指標出來之后,粉碎了我所有的驕傲。我問醫生,我的身體一點也沒感到不舒服,能不能不吃降脂藥?醫生說,如果身體有反應才吃藥就遲了。我問醫生怎么辦?難道要一直吃藥嗎?醫生說:跑步去。
又是跑。在鄉下我赤腳在山上跑,進礦區我穿著大水靴在井下跑,然后,一路向北,跑到城市,本以為可以停下歇歇腳了,可還要跑。人生好像是一場永無終點的奔跑。
女兒買了個電子秤,讓我每天跑完步稱一下。我對女兒說,不用擔心,肯定會瘦下來的,爸爸小時候就是個瘦子,現在胖是因為太懶了。女兒又問:爺爺胖嗎?我愣了一下:他怎么會胖,瘦得像個竹竿兒。
此后,看到我去跑步,女兒總會說:老臧,拔管子去?。∥一卮穑亨拍摹?/p>
跑步的路上,我遇到過把自行車放在路邊放聲大哭的女人;遇到過送快遞的戀人在奧體公園前相擁著,久久不愿分開;遇到過在雨夜里為老人遞一把雨傘的少年;遇到過摔在路邊的中年人,看到我詢問的眼神,揮揮手,讓我繼續前行。
我將跑步的指標定在三公里與五公里之間。心情好,時間足,就跑五公里;沒心情就跑三公里,很快就變得輕松起來。有一次跑完步在家里拉腿,女兒看到了,說:哎呀,老臧,你都有腰了,我夢寐以求的腰??!我回答:嗯哪。
在跑步的過程中,我喜歡上了香道。我的嗅覺很好,小時候,每到中秋節,娘總會買一些苦澀的小果子供奉月神。這種小果子還不太熟,需要放到冬天才變得好吃。三哥將小果子藏了起來,等冬天拿出來享用。三哥藏的小果子總會讓我找到。三哥想不明白我是怎么找到的,長大后問我,我說是嗅著氣味找到的。
我用崖柏制香。在我記憶里一直有一款香的味道,但我說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我采摘各種兒時記憶中的野花,帶回來,鋪一層野花,放一層崖柏,密封后開始蒸,我不斷地調試,以為這樣香料便能散發出記憶中的味道,可是不管我怎么做,還是找不到那個味道。某天夜里,跑步穿過樹林的時候,突然就嗅到那個味道,才明白自己一直想調的是“草木香”。
不知不覺中,欲望侵襲靈魂,竟然讓我忘了草木的味道,忘記了家鄉。
5
在一個陰天的早晨,我沒去跑步,騎自行車穿過六環,我看到了眾多涌向地鐵的人,仿佛與初到城市的自己相遇。一路向北,我來到了經常凝望的大山前面。
在穿過小鎮集市時,遇到了大雨,我在公交候車廳下避雨,看到從集市里出來一個小老頭兒,戴了一頂草帽,拖著拐杖,冒雨前行。雨停后,我繼續朝前騎行,在前面的鎮子里遇到第二場雨,只好到小賣鋪屋檐下繼續避雨,卻看到那位老人依然在雨中前行,不同的是丟了拐杖,將草帽拿在手里。大雨滂沱,老人蹣跚而行。我不知道為什么他不避避雨再走,小鎮的人可能對這個老人的倔強司空見慣,或者老人是外來的居民,大家都沒有勸說什么。
我冒雨而行,到了大山下面的小村莊。這個村子叫桃林村,是我剛來時的住所。我走到317號院,打開銹跡斑駁的大門。
荒蕪的小院里有一架葡萄,一棵藍莓樹,一棵柿子樹,還有一棵香椿樹,無數的荒草侵占了院子。我簡單將院子收拾了一下,拉了把椅子,坐在門口聽雨。恍恍惚惚看到父親從田間歸來,撫摸我的頭,說:這個城市讓你瘦成這樣了啊,你是不是沒有錢吃飯了?父親掏出一沓錢,非要給我。我對父親說:沒事啊,臧衡現在當老師,每個月賺好多錢,你管好自己就行了。父親嘆息了一聲,硬是把錢放在我手上,轉身離去。我伸手想拉住他,卻沒能拉住,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雨中。
臧衡是我女兒的名字。我守著自己的女兒,卻忘了自己的父親。
此后不久,父親便打電話讓我回家,說我大爺歿了。
我大爺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識字,會畫畫兒,會唱曲兒,還會制作獨門的“金創藥”,藥里有一味特殊的石頭,我們叫它“刀解藥”。這味藥最大的功效是止血。
有一年冬天,三表姐蓋新房子,我跟著大人在小村的河邊上撿石頭。河床結了冰,白茫茫一大片,大大小小的石頭,有深褐色,有青藍的,也有白色的,從高處望去,像臥在河灘的羊群。大人拉著平板車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推車。上坡的時候,有石頭從車上滾下來,把我的手夾在石頭與車廂中間,食指與中指上的皮全部脫下來。冬天,冷,血凍凝了,不流動,也不痛,我只記得紅紅的兩個指頭,沒有了白的皮。灑“刀解藥”的時候,開始流血,也開始痛,我裂開了嘴,準備哭,大爺把幾顆果子遞到我手上,說,別哭,給你好吃的。大爺家有一棵樹,很大的樹,結著小小的果子,紅彤彤的,剛熟時有點酸,有點澀,凍了后才會甜,人們秋天采摘貯存下來,到冬天吃。
祖上的車馬店由大爺繼承,本來是不錯的一份家業,可他沾上了鴉片,好好的一個家開始衰敗。吸了鴉片,大爺的情緒很不穩定,怕自己的兒女拋棄他,總是罵人。我說大爺你別怕,我長大會養活你的,給你買好吃的東西。大爺很開心,撫摸我的頭,給我看“小人書”,還給我吃那棵大樹結的小紅果子。大爺的家離學校不遠,他估摸我差不多下學的時間,就把凍果子放在炕與灶連接的地方,那地兒熱乎,等我到了大爺家,果子就消凍了,正好吃。吃著果子,大爺還教我背誦“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指著遠處的大山,跟我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大爺活了八十多歲,得了病,臥床不起,自己給自己配了點藥,吃了就死了。聽娘說,大爺吃藥的時候,還勸大娘也吃。大娘不吃,還想活。大爺說:那你可要受罪哩。后來,大娘患了骨癌,不吃不喝,生生把自己餓死了。她的兒女們勸她吃點東西,她說吃了東西死后身體會發臭,拖累你們。
然后,是我父親。父親死得很干脆。如果不是我目睹了整個過程,會懷疑他是主動赴死。
那個早晨,父親準備起床后到后山的田地干活,剛坐起來,就倒了,再也沒有坐起。我們回去后,父親望著我與大哥,連流淚也不會了,只是發呆。把父親抬到車上,送往市醫院。折騰了半夜,醫生說沒事了,我們才放下心來。我想把父親的胡子刮了,父親太瘦了,臉頰枯,胡子長,刮胡刀根本就刮不住,我是用剪刀把胡子剪斷的。手術之后,醫生說是腦出血,死不了,但也不會下床了。
父親一直不能說話,總用手在空中抓,嘴里嗯嗯呀呀的,俯下耳聽,好像是想抽煙。我故意對妹說:咱爹想打牌了,把麻將取來。妹真的取來麻將牌,對父親說:您現在不能打牌了,摸一摸,過過癮。父親不要,手還在空中抓。我就問:您想做啥?父親把手放在嘴上比畫,妹也看出他想抽煙,說:醫院不讓抽煙,您摸摸麻將牌吧。父親生氣了,接過麻將,揚手,把牌扔在地上。妹說,病了,還這么大的火氣啊。
父親本來都可以說話了,問妹,你孩子誰管?妹說,他爸。又對我說:你回去上班吧,別誤了公家的事。我便回家收拾好東西,準備第二天返回京城。沒想到我前腳到家,姐夫后腳就到了,他跟我說爹沒事了。我長出了口氣,又問我姐姐呢?姐夫看了我一眼,說,爹沒事了,你還沒明白?我這才猛然想起,在我們家鄉,“沒事了”的意思就是死了。我的臉霎時變得很白,像張白紙。有風穿過陰陰的小屋,透骨冰涼。我低了頭,匆匆向醫院走去。
我在住院處三層的樓梯上遇到了姐姐和妹妹,她們倆手里拿著父親住院的洗涮用具,正走下樓來。她們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她們,就那樣對視了一下,她們就開始哭。我不理她們,跑到病房。父親一個人躺在床上,醫生正在收拾床頭上的醫用物件。我坐在父親身邊,撫摸他的臉龐,那么白,他一輩子也沒有過這么白的皮膚。
父親因為高燒引起別的病,一口氣堵住憋死了。他不想拖累孩子,死得干干凈凈。
當時正值非典時期,死人不讓進村。我們將父親偽裝成沒有去世的樣子,帶著輸液的全套藥具上路了。大哥把父親抱到車后座上,我與妹妹坐在父親兩邊,大哥坐在車的前端,車開出城市后,大哥把一串用麻紙做成的紙錢扔出車外,說,爹,跟著您的兒子回家吧。
途中,妹妹說,哥,怎么爹的身子老往我這邊靠,壓得不行。妹說一次我就緊抱一下父親。妹說的次數多了,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去探父親的懷,一手冰涼。我對大哥說,咱爹變硬了。大哥說,不能硬,硬了就穿不上老衣了。哥讓妹坐到前面,他與我一起抱起父親,讓父親躺在我們身上,我們在父親的全身撫摸著,用我們的身體溫暖著他的身子。我擺動著父親的胳膊,說,動一下,你動一下,這就到家了……我們把父親放到炕上的時候,可能是一直憋屈著身子,死去很久的父親竟然長出了一口氣。大哥一下坐在地上,痛哭,說爹回了家才把最后一口氣咽下去,他不想死在外邊。
村里人對死亡很看重,儀式非常隆重。人去世后,要根據生辰八字與死亡時間,計算在家里停多少時間,有的是三天,有的是七天,還有九天的,這段時間靈魂還會與肉身在一起,之后會慢慢離去;打墓,入棺,報喪,辦喪事等,都有一系列的儀式;死者入墳的前一天,要沿街燒紙上香,辦喪隊伍有樂器,吹吹打打地上街,孝子們隨在其后。
我父親死得干干凈凈,誰也不欠,誰也不拖累。所以,父親的葬禮一切從簡。大哥站在墳頭,我站在墳尾,將父親埋在了黃土里。
有時候想想,人生就是一雙鞋,該走的路走完了,這雙鞋也就磨爛了——像 《仁王經》里的禪釋——“一彈指六十剎那,一剎那九百生滅”……
責任編輯 吳 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