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貝

張其平

一

初夏的雷雨說來就來，沒有一點征兆。

馬路上頓時亂起來。等鬧哄哄的人群散去，雨也停了，校門口一下子安靜下來。

雨萱在校門口站了很久，還是沒有等到外婆來接。路邊高高的梧桐樹上，葉片在晚風的吹拂下微微抖動著，像外婆有時微微顫抖的手指。

雨萱背著書包獨自往家的方向走。

石板街上冷冷清清。下過雨的街道冒著一股股濕氣。雨萱抬起頭，看見夕陽的臉紅得像一個熟透的柿子，慢慢地從西邊的天空往下落，高高的樓房已經快遮去了它的大半張臉，漫天的晚霞炫麗得像打翻的調色盤。

雨萱快走到家的時候，遠遠望見外婆一個人坐在樓梯口。雨萱跑過去，拉住外婆的手問：“外婆，您坐在這里干什么呀？怎么不來接我？”

外婆表情木訥，看了雨萱好一會兒，突然問：“小姑娘，你是誰家的孩子？跑這兒來做什么？”

“外婆，我是雨萱呀！您不認識我了嗎？”雨萱有些害怕。

外婆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盯著雨萱看。

雨萱覺得很奇怪，外婆怎么好像變了一個人？

早晨，外婆送雨萱去學校的時候還好好的。跟以前的每個早上一樣，外婆早早起床，里里外外打掃了屋子，煮好小米粥，還給雨萱做了愛吃的煎雞蛋，等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到雨萱的窗口時，外婆拉開粉色的窗簾，喊雨萱起床。

外婆不會早喊一分鐘，外婆總希望雨萱能多睡一會兒。

外婆把雨萱送到學校后，還要趕去菜市場買菜，然后再回到家里忙家務。

外婆是個特別能干的人。雨萱的爸爸媽媽都在上海工作，沒有時間帶雨萱，就把雨萱送到外婆家，讓外婆照看。

雨萱去上學的時候，家里就只有外婆一個人，雨萱不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外婆都做些什么，雨萱只知道每天放學的時候，外婆會準時出現在校門口，樂呵呵地牽著雨萱的手過馬路，走過一條條熟悉的街道，走進樹蔭濃密的住宅小區。家里，電飯鍋里的米飯已經快熟了，外婆點火開始炒菜。雨萱坐在書桌前寫家庭作業，等外婆忙完了，就和外婆一起吃晚飯。

外婆還會跟雨萱說笑話。

有一回，雨萱問：“外婆，您今年多少歲啊？”

外婆抓抓頭皮，為難地說：“哎呀，忘了，我只記得自己是屬龍的，到底多少歲我不記得了。”外婆使勁眨眼，一臉認真的樣子，“年紀每年都要變的，屬什么從小到大都不會改！”

雨萱聽了哈哈大笑。

她們倆每天就是這樣樂呵呵的，雨萱已經習慣了爸爸媽媽不在身邊的日子。雨萱覺得只要有外婆在，自己就能過得很好。所以每次媽媽打電話回來，雨萱總是很懂事地說：“媽媽，我和外婆挺好的，不用擔心！”

雖然有時候會想媽媽，但雨萱不能讓媽媽因為不放心自己而耽誤了工作。

二

可是現在外婆突然不認識雨萱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外婆是在跟自己開玩笑嗎？雨萱焦急地看著外婆，希望外婆能夠快點想起自己是誰。

雨萱拉著外婆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地上樓。雨萱取下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了房門，天已經黑下來了，雨萱打開了客廳的燈，屋里一下子亮堂起來。

雨萱坐在飯桌前，雙手托著下巴，出神地望著外婆。

外婆的皮膚松松垮垮，臉上的皺紋幽深綿長。雨萱看著看著有些累了，趴在桌子上瞇起了眼睛。

雨萱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外婆站在她的身邊，撫摸著她的頭發，語氣溫和地說：“雨萱啊，你什么時候回家的？怎么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是不是學習太辛苦了？”

原來的那個外婆又回來了，雨萱松了一口氣。

仿佛只是一個轉身的工夫，外婆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雨萱感到有些害怕，外婆會不會再突然忘了自己是誰呢？

那天的晚餐，外婆似乎花了很長時間才做好，雨萱很晚才吃上飯。

趁外婆在廚房洗盤子的時候，雨萱偷偷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雨萱說：“媽媽，我想您了，但我今天給您打電話不只是因為想您，而是因為外婆……”

媽媽焦急地聽著雨萱的描述：“寶貝，你已經三年級了，不害怕，媽媽知道了，媽媽馬上就回來。”

媽媽已經有一個月沒有回家來了，可這次不知為什么，媽媽接了雨萱的電話，很快就乘高鐵趕回家了。

媽媽開門進屋時，外婆正準備下樓去給雨萱買早點，看見媽媽很是意外。

外婆不知道媽媽是接了雨萱的電話連夜趕回來的。

送完雨萱去學校后，媽媽要帶外婆去醫院。外婆急了，一個勁地說：“你這孩子，一回來就要我上醫院，我又沒什么病！”

媽媽沒有辦法，一個人跑去醫院，向醫生咨詢了一些情況。

雨萱放學回家見到媽媽的時候，媽媽的表情非常嚴肅。

媽媽偷偷告訴雨萱，外婆年紀大了，生了一種病，雖然暫時還不嚴重，但這種病有時會讓外婆忘了雨萱是誰，或許，以后外婆還會忘記一些其他的事情。雨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媽媽似乎有忙不完的工作。晚上，媽媽的手機響了，是公司里打電話來催媽媽回去上班。

媽媽又一次把雨萱叫進房間，用溫和的語氣對雨萱說：“公司里有很多事等著媽媽去處理，明天媽媽必須趕回去上班了，等忙完這一陣子媽媽就回老家找一個工作，再也不走了，我們一起住。外婆的病，咱們先不跟她說，你在家一定要聽外婆的話，照顧好外婆，好嗎？”

媽媽說完，轉過頭，抬起手在臉頰上抹了幾下。

媽媽趕回上海去上班了。雨萱不知道媽媽說的一陣子到底是多久。

雨萱有些后悔給媽媽打了那個電話，雨萱覺得那個電話打或者不打或許根本沒有什么兩樣。

三

放暑假了，外婆不用接送雨萱上下學，每天買買菜、做做飯、洗洗衣服，日子雖然單調，卻有一種別樣的悠閑。外婆和從前一樣，盡心盡力地照顧雨萱的生活。

媽媽回來過幾趟，看到外婆和雨萱都很好，懸著的心終于有些放下了。媽媽說，等到年底就辭了上海的工作。

不過，雨萱每天還是會擔心，不知道哪一天外婆又會忘了自己是誰。

熬過了一個漫長而炎熱的夏季，天氣終于漸漸涼了下來，梧桐樹的葉子開始一片一片往下掉落，人行道上鋪了一層黃黃的葉子。

一開學，日子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每天上學念書，放學回家。

學校的舞蹈隊也恢復了正常訓練。從一年級開始，雨萱就是學校舞蹈隊的隊員。每個星期六的下午，外婆都會領著雨萱去參加舞蹈隊的訓練。

外婆笑瞇瞇地站在窗戶外面，看著雨萱和別的女孩子一起在舞蹈房里練舞。

教室前面有一面大大的鏡子，雨萱很陶醉地對著鏡子做動作，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能飛起來。

雨萱特別喜歡腳上那雙漂亮的舞鞋，鮮亮的紅色光彩奪目，穿在腳上整個人都變得精神起來。每一次雨萱將舞鞋套在腳上的時候，心情總是特別舒暢。訓練一結束，雨萱會立刻愛惜地把舞鞋脫下來，交給外婆保管。

雨萱說：“外婆，舞鞋一定要放好啊，老師說了，跳舞的人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舞鞋，不能隨便亂丟，不能在太陽底下暴曬，褪了色就不好看了……”

紅舞鞋是雨萱的寶貝。外婆每次都會把舞鞋擦拭得干干凈凈，再用一塊藍印花布將它包裹起來，藏在柜子里。

紅舞鞋也是外婆的寶貝。

四

新年快要到來的時候，學校要舉行一場隆重的文藝匯演。

舞蹈隊當然要有節目，雨萱還擔任了很重要的領舞呢！舞蹈老師很喜歡雨萱，說雨萱跳得好，身體柔韌又有力度。

訓練結束時，老師給了每位同學一張邀請函，讓同學們到時邀請家長一起來看。爸爸媽媽不在家，雨萱把邀請函給了外婆。

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就到了演出的日子。

一大早，雨萱讓外婆找出紅舞鞋，試穿了一下又脫下來，交回到外婆手里。雨萱認真地對外婆說：“下午您一定要來看我們的演出，來的時候幫我帶好紅舞鞋，我表演的時候要穿的，別忘了！”

外婆樂呵呵地說：“放心吧，保證忘不了。”

外婆臉上堆滿了笑，仿佛要上臺去表演的人是她而不是雨萱。

吃過午飯，舞蹈老師帶著大家復習了一遍動作，然后用熱情澎湃的聲音給大家做最后一次動員：“同學們，今天的活動很重要，會有很多老師和家長來看，大家有沒有信心跳好？”

“有——！”同學們扯著嗓子高聲響應，雨萱一下子覺得渾身熱乎乎的。

在更衣處，大家換上了老師準備好的演出服，一身紅顏色的連衣裙。雨萱是領舞，她的衣服上多了許多閃閃的亮片，雨萱想，這么靚麗的服裝，配上那雙紅舞鞋一定更好看。

可是，左等右等不見外婆的身影，雨萱著急地朝著校門的方向張望，好一會兒才看見外婆穿著臃腫的棉大衣慢慢走過來。

雨萱飛快地跑到外婆身旁，可是，外婆的手里什么也沒有。“外婆，我讓您拿的紅舞鞋呢？”雨萱問。

外婆的表情很尷尬：“那雙鞋子不見了，我到處都找過了，就是不知道它跑到哪兒去了。”

外婆的聲音里充滿了愧疚，一臉無辜的樣子讓雨萱不忍心再追問下去。

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雨萱急得團團轉，可一點辦法都沒有。

那真是一場充滿了遺憾的演出。雨萱在上臺前的一分鐘，還在盼著那雙鞋能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但奇跡終于沒有發生，雨萱只能穿著運動鞋跑上了舞臺。

雨萱覺得臺下所有觀眾的眼睛都在盯著自己的雙腳看，那雙運動鞋與整個舞蹈的意境真的很不協調，雨萱感到渾身都不自在。

舞臺上的雨萱心里滿滿的全是委屈和埋怨。

五

“唉！到底藏在哪里了呢？”外婆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翻箱倒柜地找。

雨萱趴在桌子上，一動也不想動。雨萱有一種想哭的沖動，但又覺得哭不出來。外婆今天怎么啦？這么重要的事情，外婆怎么可以不放在心上，害自己丟了那么大的臉！

窗外，夜色濃稠起來，外婆不知道還在屋里忙活著什么。

雨萱抬起頭，輕輕地說：“外婆，咱們家還沒做飯呢！我肚子餓了。”

外婆轉過臉，雨萱覺得外婆的眼神變得好奇怪，外婆又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自己：“小姑娘，你是誰家的孩子？來這里做什么？”

“外婆，我是雨萱呀！您不認識我了嗎？”雨萱害怕極了，外婆又不認識自己了！

“小姑娘，天黑了，趕緊回家去吧，我要休息了。”外婆一邊說，一邊脫下她那件臃腫的棉大衣，解開了束在絨線衫外的腰帶。突然，雨萱看見從外婆的絨線衫里掉下來一樣東西——一個藍印花布的小包裹！雨萱把小包裹打開，看見那雙紅舞鞋安安靜靜地躺在里面，兩只鞋子的鞋頭靠在一起，鞋跟稍稍岔開，造型多像一顆鮮紅的愛心。

雨萱突然明白了，外婆是生怕自己忘了給雨萱拿鞋子，所以早早地把鞋子藏在了衣服里面。可是，外婆怎么知道她會突然間什么都不記得了呢，就像現在，外婆連雨萱是誰都忘記了！

雨萱猛地撲進外婆的懷里，緊緊地抱住了外婆。

那一刻，四周一片安寧，雨萱的眼角有一顆亮晶晶的淚珠正在緩緩地往下滑落。

（本文獲2020年《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小說組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