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洋洋
意識到店里講普通話的顧客越來越多,宜家佛山門店市場經理羅卉君最近讓店員把特意制作的粵語標簽全部換成了普通話版本。
羅卉君先后在廣東的4個宜家門店工作過:深圳店從早到晚必須要用普通話;廣州番禺店和天河店基本上一半普通話一半粵語;而兩年前在佛山店,顧客和她交流還都基本只講粵語。
這家宜家店,位于佛山東北角與廣州交界的千燈湖,從廣州眼下最繁華的珠江新城搭上地鐵,到沙園站換地鐵廣佛線,40分鐘就能到達。“廣佛一體化”的背景下,保利、中海、萬科等各路地產商的住宅項目云集于千燈湖這個“臨廣地區”,人們白天去廣州上班做“新廣州人”,晚上回此地居住,轉身又變回“新佛山人”。
千燈湖不是佛山唯一一個外來人口正在增多的區域。緊鄰這個臨廣地區的南海新區、城市東南角的順德,以及西南角的家居產業總部聚集地高明,街頭語言都在從粵語切換成普通話。
這個結果應該是原佛山市委書記黃云龍最想看到的。
2003年之前,佛山市所轄實際只有城區和石灣——加起來不到80平方公里,佛山人曾自嘲是“全國最小的城市”。在這個轄區之外,是南海、順德、三水和高明4個縣級市。2003年,4個縣級市全部被撤掉,與舊佛山合并,成為今天的新佛山。

01面積達90平方公里的三龍灣地區,被視為佛山未來的CBD。

02位于禪城區的廣佛地鐵祖廟站——這里老佛山的市中心。
這輪行政區劃改革的目的只有一個——搶人。2003年的南海、順德和老佛山都已是人口將近200萬的中等規模城鎮。只用一個簡單的加法,佛山立刻變成一個常住人口六七百萬,在廣東省內排在廣州、深圳之后的第三大城市。
2020年,佛山首次進入第一財經·新一線城市研究所《城市商業魅力排行榜》的新一線城市名單。今年,它的城市排名又躍升了3位。在城市競爭已經展現出顯著的馬太效應的時候,這次躍升更說明了佛山的增長實力。
從數據上看,佛山的“城市商業魅力排名”自2017年開始保持了每年2到3位的增長,是我們監測的27個城市中增速最快的(參見本期雜志P46《2016年至2021年城市商業魅力排名變化》)。
幾年前,佛山留給外界的印象還是個工業重鎮,這里誕生了美的、格蘭仕、碧桂園、海天味業等知名民營企業。它如何迅速從一個生產型城市轉型成為消費型城市,是我們關心的議題。
初到佛山,你可能會覺得它像硅谷——由幾個各自都夠強的城鎮組成,卻沒有唯一的中心;沒有發達的公共交通,私家車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沒有車寸步難行。截至2020年年末,佛山汽車保有量291.1萬輛,只比廣州少8.3萬輛。
深入走訪佛山,你又會從這個新一線城市身上感受到更多的“中國特色”:它的各個區是行政力量劃歸的結果,5個區被合并為統一的城市之前,作為地級市下屬的5個縣城,依靠著各自擁有的優秀企業產業帶基礎,一度都有很強的“獨立心”。
2003年的那場“撤縣改區”行動,事后被佛山市政府認為“事關佛山生死”。道理很簡單——超大城市會對周邊城市構成碾軋式的虹吸效應,如果佛山自己不變大,那么廣州、深圳針對與其比鄰的南海、順德兩區,在產業和人才層面所產生的虹吸效應只會越來越強。
在全國各地的城市化進程中,近20年來,佛山曾被擺在“是否應該成為廣州的衛星城”這一區域發展戰略中反復論證。最終,對標長三角都市圈所展現的經濟活力,廣東省從平衡發展、提升珠三角整體競爭力的角度,決定扶持佛山。
歷史上,佛山曾經擁有很強的向心力。作為南海縣的一個鎮,佛山因為強大的商貿能力,在明末清初一度成為全國四大鎮之一(北京師、東蘇州、南佛山、西漢口)。在2003年的撤縣改區中,佛山反過來成了南海的上層行政單位。
2009年,時任廣州市市長張廣寧和時任佛山市市長陳云賢,在廣佛交界的佛山市南海區簽署了一份“同城化建設合作協議”。這份協議成為日后廣佛一體化以及廣佛博弈的開端。隔年,廣州就修通了進入佛山的第一條地鐵——廣佛地鐵,這也是國內首條跨城地鐵。廣東廣佛軌道交通有限公司公布的數據顯示,2020年,廣佛線的日均客流為52.8萬人次,單日最高客流達67萬人次。
在這種雙城共建中,為了能夠從廣州吸入人口,而不是讓已有人口再被廣州吸收,佛山有意放大了土地供應,在東莞房價漲到每平方米五六萬元的時候,佛山最好地段的房價依然只有2萬元。在廣州上班而在佛山居住的公司人,日常生活的很多事情都會發生在佛山這邊。
除了吸引在廣州工作的人到佛山居住,佛山也試圖借著廣佛之間的便捷交通吸引更多人——特別是廣州人來佛山工作。以地處千燈湖的廣東金融高新區為例,它直接盯準廣州珠江新城和深圳的金融機構,說服它們將業務的中后臺——即呼叫中心和數據中心——放置在佛山。這片產業園區至今已為佛山新增了6萬就業人口——5成來自佛山本地,3成來自廣州,還有2成來自周邊省市。
宜家和港資地產公司瑞安都是在這種對“廣佛統一市場”的預期下進入佛山的。
“我們對這個區域城市的理解是,它們不是相互競爭(compete),而是相互連接(connect)。”羅卉君說。正是從連接的角度,2016年宜家選擇在佛山,而不是廣州或者深圳,開出了華南最大的門店,規模是廣州天河店的3倍。而站在宜家東北側的辦公室,天氣好的日子里,能清楚看到20公里外的“小蠻腰”——廣州的地標建筑廣州電視塔。
瑞安進入佛山的時間比宜家還要早。2007年,這家公司剛在上海落地第一個“天地系列”商業地產項目上海新天地,把一片上海石庫門建筑改造為中西結合的體驗式消費園區沒多久,就受邀考察位于佛山老城區市中心的清代建筑群。當時的佛山連一座購物中心也沒有,是十足的傳統工業城市,“但當時廣佛同城的概念已經出來了。我們老板認為它未來會給這個城市帶來天翻地覆的變化。”瑞安中國新天地商業總監雷艷卿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2012年,位于市中心的佛山嶺南天地開業,旁邊就是廣佛線的祖廟站。借助地鐵,這個項目大約10%的客流來自廣州。H&M、施華洛世奇、迪奧等品牌隨后在嶺南天地開設了佛山的第一家門店。
因低房價或者工作機會前來佛山的新移民,以及因廣佛同城戰略押注佛山的零售品牌改變了佛山原有的消費結構。

01瑞安開發的“嶺南天地”,利用了佛山市中心的清代建筑群。


02位于順德,由美的集團何氏家族發起,安藤忠雄設計的“和”美術館。
佛山的飲食花費和人均汽車保有量一度都超過上海,但服裝、時尚類的消費遠低于上海。2014年,整個南海區只有兩家星巴克和一家必勝客,現在它們到處都是。雷艷卿還記得,2016年嶺南天地的阿迪達斯門店上架“椰子鞋”(YEEZY)時,“這里的年輕人都不知道椰子鞋是要搶的”,完全沒有人排隊,到了2018年,椰子鞋發售時阿迪達斯門口忽然都排起了長隊,像一線城市一樣。
從產業工人到公司職員,人口結構的變化倒逼整個城市去做更多符合產業的配套,從商業、交通到文化,都更接近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大都市。
每天開車往返廣佛兩地的人都能感知到城市間的角力:在廣州與佛山的交界地帶,兩塊分別寫著“廣州歡迎你”和“佛山歡迎你”的招牌之間,至今仍有一段大約100米長、坑坑洼洼的公路,是雙城客們每天都要忍受的。
宜家佛山商場修建時的目標不止是面向佛山的消費者,但開業近5年來,它吸引到的廣州人并不多。相反,宜家的停車場經常是滿的,因為會有很多人從這里換乘地鐵去廣州上班。
百度遷移數據顯示,每天在廣州和佛山之間跨城流動的人數達到60萬,其中6成從佛山到廣州,4成從廣州到佛山,他們當中不少是因為廣州的舊產業轉移到了佛山的臨廣地區。
佛山與廣州中心城區的直線距離僅20公里,要抗拒廣州的馬太效應,佛山必須加強自身城市的向心力。第七次人口普查顯示,佛山的常住人口在2020年11月已經接近950萬,相比10年前增長了230萬。但與此同時,佛山的集聚度不高——整個城市缺乏真正意義上的中心城區。
禪城盛產陶瓷,南海盛產五金,順德盛產家電,“一鎮一品”的格局在佛山撤縣改區的行政改革之前已經存在了幾十年,它自下而上形成,有著深入到經濟末梢的深度。每個鎮都有自己的產業、鎮政府、商圈,每個鎮基本上都有自己的生活圈。
以九江鎮的染料工廠為例,一個家庭作坊雇用個位數的工人,就能生產銷售額規模達百萬元的染料。這些作坊長年和義烏等地的紡織業公司合作,如果一家工廠接到訂單但是做不了或做不完,就會分給親戚去做。其他商品的生產同樣如此:石灣的陶瓷廠順德的家電廠,或者是高明的紡織廠。
借助比其他任何一個珠三角城市都發達的珠江水系,這些工廠生產完就直接用小車把貨物拉到最近的珠江支流,裝進集裝箱,直接接駁到廣州南沙港、深圳鹽田港或者香港,換上大船,就出口到了全球。整個交易體系直接完成從廠到船的分發,并不需要匯聚到佛山市內的某個中心點。這個體系使得佛山有史以來都未能成為規模夠大的中心型城市。至今,佛山仍有高明港、平洲港、三山港、北滘港、新塘港等數個載貨量在5000噸左右的港口在運營。
“小政府大市場”讓佛山擁有強大的民營經濟,自古就是商人自治的城鎮,北滘絕大部分的人口都是美的和碧桂園的員工。反過來,它也致使市政府想要的那種5個區整合在一起的規模效應并不容易實現。
所以,借助五個區各自的經濟勢能幫助佛山建設出一個強中心區域,成為佛山近幾年城市規劃的首位目標。
2019年佛山市在禪城、南海和順德交界處開發“三龍灣”地塊,籌建高端創新聚集區。市政府從每個區都劃出一小塊土地,合成三龍灣,再次通過行政與市場力量的融合,進一步凝聚3個原本相對獨立的工業大區,推動這個原本是村落的中間地帶,加速其城市化進程,最終將3個區真正連接起來。
在佛山市政府將三龍灣確立為凝聚3個主力區的市級新城的時候,3個區也在操作各自的新城和招商計劃。即便在三龍灣內部,市政府既要推動各區的團隊樂意為這個共建項目招商,也要時刻防范他們根據自己區內發展的需求“隨便在三龍灣的某個地方蓋個大樓”,或者有事“不跟你佛山講,直接找廣州”。
佛山籌建城市新中心的速度,沒有各個區試圖直接融入廣州的動作快。在廣佛地鐵之外,另一條重要的跨城地鐵——廣州地鐵7號線的西延線,預計將于今年夏天通車。乘坐這條地鐵從番禺中心區域抵達順德最繁華的美的大道,只需要十幾分鐘。這條首次實現從廣州零換乘抵達順德的地鐵,也被形容成第二條廣佛線,貫通廣州科學城和廣州大學城,途經廣州南站與順德北部地區連接。

以箭牌為代表,起家于順德樂從的很多陶瓷衛浴品牌,都將公司總部從工廠搬遷到了佛山的中心城區。
在中國北方的很多城市,市一級政府因勢利導打散平衡各區利益,籌建新區的效率,佛山都看在了眼里。“但同樣的事情放在佛山太難了。”三龍灣管委會的一名內部人士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佛山日報》曾調研了全國10個城市,為佛山的城市轉型尋找經驗,卻沒發現有哪個城市遇到過與佛山相似的課題。北方的省會城市多為中心型城市,而在省內其他地級市內部,各縣區經濟和人口規模都還弱小,不足以像佛山這樣,相互連接就能迅速擴大一個城市的規模。
即使是常被拿來與佛山對比的東莞,在佛山很多干部看來,“它們還愿意把這一部分權利讓渡出來”。當地“鎮”的力量沒有佛山的“區”那么大。“尤其是弱鎮,它們還愿意把這一部分權利讓渡出來。”前述三龍灣管委會的內部人士說。
一個對佛山城市化轉型有利的因素是,佛山內部各個區的制造業企業正在從工廠走入寫字樓——部分以租的方式,部分自建,無論哪種,都自下而上地擴大了中心城市的版圖。
以禪城為例,在它的西南角,一批瓷磚、衛浴品牌修建了數十座總部大樓。中海、保利等地產商順勢在這些寫字樓之間修建了現代住宅。
程媛是進入這種寫字樓、然后在寫字樓對面的住宅買下自己第一套房子的年輕人之一。
因為東南亞的城市化,發源于佛山的家居品牌針對海外市場的生意仍在增長,但國內市場卻因為消費升級飽受威脅。將工廠交給兒子接班的時候,箭牌的創始人決定把樂從的總部遷到禪城市區,準確說,是把研發、設計等職能團隊從工廠拉去寫字樓——好一點的設計人才都不愿在被倉庫、產線、窯爐包圍的地方辦公。
“公司確實是招不到人,所以就建了一個總部寫字樓。”2020年箭牌成立品牌企劃部門時,程媛加入了這家成立了接近30年的佛山本地公司,負責品牌營銷。箭牌的工廠在樂從鎮,佛山幾乎所有的瓷磚、衛浴品牌都在這個鎮上生產,包括把總部從樂從搬到禪城后又很快搬去上海的恒潔衛浴。
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整個佛山中等規模以上的制造業企業都在尋求這種品牌化轉型:組建研發、設計、品牌、營銷團隊,甚至招募職業經理人。
眼下,各個鎮的企業各自轉型、擴張,推動了該區域的城市化演進。除了老佛山市中心所在地禪城區已經和南海區連接在了一起——兩個縣市中心的距離原本就不到10公里,三水、高明以及順德的中心商業區,仍在至少20公里之外的地方。佛山本地規劃了多達11條地鐵,聲稱總長度將超過英國倫敦的地鐵現有里程長度,但每條線路的施工周期均長達5至6年。
佛山各區之間,仍存在很多“中間地帶”——要么是城中村和商品房交錯存在,中間自然夾雜著大大小小的工廠,最終形成“哪里有貨物需要運輸,道路就生長到哪里”的棋盤式路網格局;要么是單純的荒地或農田。
但是,推進城市化進程所面臨那些客觀障礙,并不會讓佛山市政府就此放棄大都市夢。它的“搶人”戰略依然堅定,且正在為此不斷加強城市的對外推廣。2020年,三龍灣管委會在廣州和深圳舉辦了兩場城市形象路演,以期吸引大灣區其他城市的關注。
接下來,他們打算走出珠三角,在北京和上海分別再路演一次,針對北京的軟件公司以及長三角的德國制造業,說服它們拓展南方市場時落戶佛山。“其實招商政策已經沒什么特別的了,人家不會為了你這點優惠補貼來你這里,最終是本地市場的大小和需求起著重要作用。”前述三龍灣管委會的內部人士說。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程媛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