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叁酒久

No.1
我真的很討厭搬家。
植物被連根拔起,就算再給安置到溫室里,也歷經了傷筋動骨的一番折騰,總要萎靡一段時間才會好。
我也是。更何況我的新家算不得溫室,老舊家屬樓,樓梯扶手生了厚厚一層棕綠色的銹,廚房一層兩戶公用,油煙溢出普通家常菜的味道。
所以我從不養花,搬的時候太沉了,我還有很多課本和衣服得帶走,搬家公司的車按次數算錢,爸爸盡量把家具壘得嚴絲合縫,有的時候甚至沒有我的位置,更何況花呢。
No.2
我好喜歡小蒼蘭的。
No.3
新家在菜市場旁邊,我家的早餐店原來開在城北,后來城市規劃,那里推平變成了商場,我們才搬過來。
這不是我家第一次被迫搬遷,但我認床的毛病卻改不掉,新換一個地方總要以一整晚的失眠作儀式,閉著眼睛數了整個山坡的綿羊后依舊清醒,索性爬起來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來回溜達了兩圈。
凌晨三點多的菜市場很冷清,有流浪狗低著頭四處嗅,在臟兮兮的塑料袋下找到白天誰買熟食的時候,一不小心掉落的炸魚肉。
它叼起來跑到賣水果的攤位下,輕輕地汪了一聲,就滾出來個小東西。
No.4
原來,喧囂鼎沸散去后的偌大菜場街里,除了丟得滿地的菜葉和腐爛水果,陪伴流浪狗的,還有一只流浪貓。
No.5
隔壁家姓宋。我是在不久前剛知道的。
那天放學回家,半路開始下雨,我一心想往街對面商店里跑,腳剛邁下路緣石,猛地被人一把拽了回來。
“干什么”這三個字還沒從嘴里發出聲音,一輛裝滿大蔥的卡車就從我身旁趾高氣昂地駛過,泥點子不假思索地濺了我一身。
當時我的樣子一定很丑,好在雨停了。
No.6
不,不是雨停了,是他把傘打在我頭上了。
No.7
那把傘是透明的,可以看清雨滴爬過傘骨,像露珠滑過葉脈,他解釋說這是他借的姐姐的,我點點頭。
對我來說也沒什么差別,能擋雨就行唄。
我把傘向他傾斜了一點,我媽總告訴我接受別人的友善不能得寸進尺,但他躲了一下,好像這傘是我的。
后邊一群不知什么時候出現的男生爆發出哄笑,笑聲里的不懷好意呼之欲出。
“宋曜聞好大方喲!宋曜聞好關心同學哦!傘不借我們,原來是給別人準備的啦!”
怎么男孩子都上了高中還能這么弱智?
真是又離譜又無語。
No.8
樓道里擺了兩盆小蒼蘭。
附近的住戶多是菜場的商販,每天天不亮就要搬貨,中午就一碗盒飯一端,在攤位上一邊跟人討價還價,一邊眼睛也不抬地扒拉兩口飯菜,直到深夜才收攤回家。
小蒼蘭不過手掌高,花苞還沒顯,在逼仄的拐角里依偎著,幼嫩而明媚。
這不是什么閑情逸致了,這簡直是格格不入。
No.9
宋曜聞當晚獲得重感冒。
我媽正在樓道里做飯,突然喊我找找看家里還有沒有感冒藥。我以為她淋了雨,趕忙跑出去要替她炒菜做飯,好讓她回來歇著。
“不是我,隔壁家的兒子生病了,他家大人不在。哎,你找沒找藥啊?”
拿著藥敲隔壁的門,發現門沒鎖,推了就能進。
我站在門口有點為難。
屋子里有很腥的海產味道,冬天夏天的鞋子都堆在門口,沙發上的衣服像團伙經過廝打,停戰后奄奄一息地糾纏在一起,墻灰斑駁發霉,一如樓下菜市場賣魚的攤位,永遠潮濕。
“舅舅?”
里屋傳來聲音沙啞的試探。
我走進去,盡量云淡風輕地跟他開玩笑:“呃,叫姐姐就行啦,差輩實在是客氣了哈。”
我猜,不管是不是高中的男孩子,應該都會覺得,被同學看到家里這個模樣,有些不體面。
趕在他愣神的片刻,我趕緊岔開話題。
“家里有熱水嗎?”
“不說話我就自己找——算了,等找著再燒好都該給你叫救護車了。”
我回家把暖壺拿來,經過樓道廚房時停了片刻,扭頭進去盛了兩鏟子番茄炒蛋蓋在米飯上。
我比食堂阿姨可厚道多了,手都沒抖的。
“吃吧。”碗放在他床頭柜上,說明書上寫頭孢要在飯后服用。
他爬起來吃了兩口,眼睛紅紅的。
“怎么了?”
感動成這樣?沒必要啦,鄰里鄰居互相幫助互相照顧不是應該的嗎。
宋曜聞吸了吸鼻子:“沒啥味兒,柜子里有辣椒醬,你幫我拿點來。”
No.10
期末考試成績下來了。我考得很爛,遺傳題一道也不會做,誰知道患紅綠色盲的女性和父親是先天性高血壓的健康男性生下一個女孩患心臟病的概率是多少啊!能讓我心癢癢的只有連載小說的結局。
但宋曜聞考得很好。
No.11
我很想問問他爸媽在哪兒,還有他口中的姐姐。
仔細回想一下,那天去送藥,門口有雨靴,有運動鞋,亂七八糟的,就是沒有女性的鞋子。這么說來,搬過來幾個月之久了,我的確也從未見過隔壁有女性出入。
這話我不想跟我爸媽討論,他們肯定會認為,我成天琢磨這種即便知道了結果也沒什么用處的無聊事兒才考砸的。我也不能跟我的朋友講,因為這幫八卦愛好者會把本來無聊的事兒傳得沸沸揚揚,搞得最后大家都有得聊。
他在他兄弟面前那個樣子,我總不能在我閨蜜這邊先提他吧。
好像我多那什么似的。
No.12
新年伊始,一場疫情大規模暴發。新聞連軸報道,病例數字每次刷新都在增加,樓下菜市場封了,爸媽不用去工作,我們一家三口每天不出門也要用酒精擦手,擦完手還要把撲克牌一張張擦干凈。
好在家里菜和零食都夠吃,每天晚上爸爸用姜絲煮可樂給大家喝預防感冒。
這個大家,包括對面的宋曜聞和他舅舅。
煮好后我給宋曜聞發個一拳揍開門的表情包,半分鐘后就聽見他打開門往樓道里放杯子的聲音。等他回家關門,我再戴上口罩和手套出門,把可樂灌在他的保溫壺里,扣上蓋然后回自己家。
有的時候能聽見他出來拿杯子,有的時候我著急跟爸媽的牌局就不管了。
No.13
小蒼蘭在我們兩戶這一層,每次送可樂的時候,我都能看到它。
No.14
疫情好像越來越嚴重。學校返校的時間一直在推遲,馬上要高三的我們提前開了網課。宋曜聞家的網到期了,最近也交不了費,他在微信上給我傳了好幾天的作業答案,我才把我家的無線密碼告訴他。
可是這個重點班的憨憨總是進到我們班的直播間,然后被紀律委員踢出去。
No.15
社區送貨服務恢復了。特殊情況下起送費很高,我買了好多雙份的東西用來湊單,但是也沒能送到對門。
因為對門好像在吵架,男人女人尖銳的聲音,孩子的哭聲,唯獨沒有宋曜聞。
在屋子里憋久了的人有點風吹草動就想湊熱鬧,我媽趴在貓眼那兒看,我爸跟她說這樣不好,你家姑娘以后也跟你學。
我在屋里看宋曜聞拍給我的解題思路,豎著耳朵,裝作不關心的樣子。
No.16
菜市場解封的當天,流浪狗也回來了,但是它在消過毒的菜市場找不到食物。宋曜聞去了一趟學校,原來他高一時就拿過全國生物競賽一等獎,可以直接申請保送。
我承認我有點嫉妒啦,不用經歷高三,不用被高考蛻皮,就算依舊需要學習,至少心里輕松很多。
No.17
大概誰也沒預想過居然還有提倡全民擺攤的一天。同桌說她去賣頭飾了,樓上阿姨織了很多小掛件出售,隔壁班的同學還有賣明星周邊的。思來想去,我也決定干一番事業。
最近的天氣已經讓宋曜聞喝上了冰可樂,他從兜里掏出一罐旺仔牛奶給我,試圖買通我,刺探情報:“你要做什么生意啊?”
“也賣點發卡首飾什么的唄。”
“夜市里十個攤位好像有八個都是賣這些的。”
“那我織掛件?”
“早兩個月開始還行,現在等你織完估計又不讓擺了。”
“好嘛,那賣明星海報?”
宋曜聞的視線從可樂身上轉移到我身上。
三秒后,我敗下陣訕訕地承認:“確實舍不得哈。”
No.18
擺攤要有成本,我的成本是一塊小黑板,上面寫著:
物理、數學: 1元/道
化學、生物: 0.8元/道
買五道,送一道
微信、支付寶收款碼都是我的,解題工作是宋曜聞的,開心。
No.19
煩!第一天沒占到位置,我怪罪宋曜聞出個門磨磨蹭蹭。
夜市真的很熱鬧,我在朋友的攤位上買了個紫色格子的發圈,付錢的時候,旁邊的鐵板魷魚香氣總往我鼻子里鉆,我脫口而出“好香啊”,跟在后邊的宋曜聞就去點了兩串魷魚,又點了一份炸雞排。
朋友說這人看著好眼熟,我裝作聽不懂地問:“誰啊?你說誰?”
“太辣了。”我手里捏著竹簽,坐在樓下花壇沿上吸溜著冷空氣。
宋曜聞又混進人群,出來的時候端了杯燒仙草。
“沒有維他檸檬茶嗎?”我不知死活地點單。
“你是出來賺錢的,還是來掃別人碼的?”
No.20
非常倒霉的是,我們好不容易支起小桌子營業,還沒多久就又撞上了他那幾個哥們兒。
宋曜聞正在給一個吃著手抓餅的初中小孩講題,我在喝檸檬紅茶,那幾個男生還挺懂事兒地等他講完才坐下。
“老師說你沒領保送資格表?”說話的男生追問,“為啥啊?”
宋曜聞指指二維碼,笑嘻嘻地糊弄:“掃碼才能問問題喲。”
“愛說不說,”男生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了看我,皺著眉頭冥思苦想,“你是不是那個……那個誰來著?”
我也學著糊弄:“掃碼才能問問題喲。”
“你是他姐吧!”
No.21
我沒有掃碼,卻也得到了一個答案。
他姐姐跟著他爸媽在廣州上學,實在沒有辦法再帶個他,只好每個月給他寄生活費。宋曜聞和賣魚的舅舅一起住,舅舅脾氣很差,舅媽和他離了婚,帶著表妹半年過來要一次生活費。
“保送只能選北方的這幾所大學,可我想考到廣州找我爸媽和姐姐,我很想他們。”
所以才和我第一次見面就給我介紹傘是他姐姐的,生病的時候我讓叫聲姐姐就紅眼圈?

唉,我嘆口氣。
他笑出聲說:“干嗎?是可惜保送名額被浪費,還是覺得我自大,擔心我考不上?”
都不是,我只是感慨我們家搬到這里,不知不覺都有半年多了。
No.22
現在每天來菜市場的人除了戴著口罩,跟之前也沒什么差別。這場長久的流行性傳染病在夏天里終于近乎平靜,讓人能喘一口氣。我胖了好幾斤,在賺錢之前需要把減肥當作首要任務提上日程。
從家里的早餐店出來,把爸爸硬塞給我的肉包子偷偷摸摸地丟給淌著口水的那只流浪狗。它這次倒沒給貓咪獻寶,自個兒囫圇就給吞了。
我好像才意識到,那只貓似乎沒回來。
也對,貓和狗不一樣的,有人要走,有人要回家。
No.23
天光正好,路緣石上已經落了蔥郁的樹陰,空氣里有珙桐的清香,世上萬物依舊在風里活潑無恙,人間煙火才是至死方休的恒久溫柔。
那就愿每一個輾轉的人能夠停下,也祝每一個想家的人都能回家。
No.24
我真的很討厭搬家,尤其這次還要帶著兩盆花。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