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依
方衡戴上耳機,獨自站在天橋中央的欄桿旁。原本分外惹眼的亮紅色耳機,此時和樓宇間的各色霓虹融成了一片。
腳下川流不息的車燈照得馬路雪亮,公交車一輛輛地在站臺停靠、發動,時間像從破羽絨服里漏出去的絨毛,無知無覺間減少,弄得身上癢癢的,癢到心里,催出煩躁。他看著又一輛758路開走,知道只剩末班車了,可他還不想回家。
這時,下面的公交站臺上有個人仰起頭來揮手。他認出,那是張鑒。
張鑒跑上天橋,靠在他旁邊說:“就剩一趟車了,還不回家?”
“不回。”他原本有些猶豫,聽張鑒這么一問,立刻斬釘截鐵撂下兩個字。張鑒要么是自己媽媽叫來的,要么是他媽媽動員來的,反正沒和自己站一邊兒。
從小學開始,張鑒就是他的同班同學。他倆成績不分伯仲,都處在年級中上游的位置,有的科目還能互補,加上住同一個小區,兩家的家長都放心他倆一塊兒玩,他們便自然而然成了朋友。只是兩人家里在給他們報興趣班方面,做法截然不同。張鑒的爸媽給張鑒報滿了興趣班,希望他多多嘗試,能選一門自己喜歡的堅持下去最好。而方衡的爸媽則希望方衡踏踏實實把學習成績提上去,沖到年級頂尖之列,便只給他報了主課的輔導班,興趣班統統不考慮。事與愿違、陰差陽錯的是,報滿了興趣班的張鑒沒喜歡上其中任何一門,反而是跟著張鑒什么都學了點兒邊角料的方衡,既喜歡畫畫又熱愛吉他。
方衡畫畫愛用濃重明亮的色彩,仿佛搖滾樂,在紙面留下一片喧嘩。他還攢錢買了一副亮紅色的耳機,課間戴著,回家寫作業時也戴著。耳機里的世界再熱鬧,旁人都聽不到。
方衡爸媽將此歸咎于青春期的逆反心理,終于給他報了附近一家琴行的吉他班,其實是希望用日復一日的練習盡快消磨掉他對這件事的熱情,好專心于學校的課業。可偏偏方衡不覺枯燥,頗有恒心,反而花了更多時間在愛好上,年級排名眼見著落了下去。方衡爸媽不樂意了,堅決不同意繼續報吉他班。這天是周五,第二天有節吉他課,可方衡爸爸看到他一回家就抱著吉他練習,皺起眉訓了他幾句。方衡自顧自練琴,沒吭聲,沒想到這惹惱了他爸,爸爸撂下話叫他從明天開始別上吉他課了。方衡聽了這話,如遭重擊,當即攥著吉他跟父親理論,嗓門越來越大,演變成吵架。最后方衡放下吉他摔上門,一直在外面游蕩到現在。
“別氣了,實在不行你在我家睡一晚,明天拿我的吉他去上課,這樣成不?”張鑒戳了他一肘子說,“走吧,再不下去真要錯過末班車了。”
他話音未落,方衡就聽見一陣剎車聲,兩人同時往下一瞥,正是758路公交車!
方衡拽上張鑒就往天橋下跑。
還是遲了。
夜幕低垂,私家車雖多,等公交的人卻已寥寥可數,公交車靠站的時間很短,等他們從天橋上下來,那輛末班車已經用正常速度行駛在馬路中央了。
他們的家離這有六站路。
“搭出租嗎?”方衡撓著后腦勺問,說到底是他連累了張鑒。
“你帶錢了嗎?”張鑒睨著他,“吵架跑出來的,諒你也沒帶錢。算啦,走吧。”說完就率先邁開步子往家的方向走,走了兩步回過頭來瞧他。沒帶錢卻缺根筋地提議搭出租,方衡已經挺不好意思了,再被他這樣一瞧,更不能還賴著不回去了,只好悶頭跟上。
春寒料峭的時節,夜風潛行在衣角與頸側,留下如水的涼意,兩人卻走出了一身汗。將近六公里路,夜色向深處滑去,街邊車流漸漸疏落,兩人心中泛起焦灼,越走越快,你追我趕,走著走著竟跑了起來。
暗中較勁成了明面上的賽跑,兩人旗鼓相當地跑了一陣兒,張鑒卻突然“剎車”,笑了:“懶得跟你比,你自個兒跑吧。”方衡回過頭,緩緩減速走回來,也跟他一起笑。笑他也笑自己,太幼稚了。

方衡知道,張鑒從來都是這個性子,什么都不爭,也不喜歡較勁,寡淡如水,卻也叫人羨慕。這時他想,無論今晚張鑒是誰叫來的,此時此刻,他都和自己站在一起。
到家已經很晚,媽媽睡了,爸爸留著燈,坐在客廳等他。方衡爸爸余憤未消又添新怒,一氣之下扯下他耳朵上那醒目的紅耳機,打開窗子甩了出去。
方衡梗著脖子,把自己關進臥室。
客廳里飄來幾聲嘆息,燈滅了,腳步聲移入另一間臥室,沉寂下去。方衡在書桌前坐了一會兒,走出房間,在黑暗中開門下樓。他要去找他的紅耳機。
可是耳機不見了。
從那扇窗扔下去,如果沒落到別人家的窗臺上,就只會落入單元門前的草地上。方衡在那片不大的草地里彎著腰一寸一寸地摸了半個小時,腿上被蚊蟲咬了好幾個包,還是沒能找到那副紅耳機。其間有束光一閃,不見了,他直起腰來,眼冒金星,沮喪中覺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
方衡抱著最后一點希望跑上樓,拿著手電筒向下照,每一戶的窗臺上都空空如也。
只剩下一種可能了:耳機已經被路人據為己有。
他的心好像也空了,同時又塞滿了沉甸甸的東西,那是氣,是火,是翻涌的浪,攪得他胸中不得安寧。他必須要做些什么,來反抗,或是報復。
第二天,方衡按時出了門,卻沒有去上吉他課,開門回來在玄關換鞋時,正在做晚飯的媽媽喊了他兩聲,沒聽到回應,媽媽無奈地走過來,輕輕摘下他掛在耳朵上的紅耳機說:“在家就別戴了,都聽不見媽媽說話,家人也需要互相尊重對不對?”
在那一瞬間,方衡覺得歉疚。他點點頭,還是沒說話,回房間去了。
他固執地在家戴著那副紅耳機,完全不避著爸爸,然而,預料中的暴風驟雨卻沒有降臨。他原本覺得自己光明正大,卻因這不動聲色的平靜感到心虛。如果父親壓根不知道他做的事,那又怎么能算光明正大?他覺得自己可能做了一件蠢事。
之后的事,更是徹底讓他的心虛變成了懊悔。
周末結束,周一早上一到校,張鑒便跑到他座位旁給了他一個“驚喜”。這個驚喜,在兩人同時掏出一模一樣的紅耳機時,變成了對雙方的驚嚇。
“你這哪來的?!”
“你又買了一副?!”
他倆幾乎同時叫出聲,然后瞪著對方。愣了一秒,著急解釋的是張鑒:“大前天晚上你回家之后沒多久這耳機就被扔下來了,我就在下面,猜你和你爸又吵架了,擔心被其他人撿走,就先幫你收起來了,準備第二天上吉他課時給你,誰知道你沒來。我怕直接去你家還給你又惹得你爸不高興,就想等到今天來學校再……你說你怎么這么猴急啊?哪來的錢買新的?”
方衡抓著耳機不做聲。張鑒說得對,他太沖動了,總是這樣。
早自習開始了,他頹然地坐在座位上,將兩副耳機塞進了書包。做過的蠢事不能撤回,那怎么辦?他盯著手里的書,終于想起矛盾的核心——成績。
兩副紅耳機,一副被鎖進書桌的抽屜,另一副的使用也不再肆無忌憚。心虛、歉疚和懊悔像個封印,讓他不再那樣不顧一切地追求自己一時的快樂。看書,做題,花時間花心思,原來做到這些并不像想象中那樣困難。

下一次月考,方衡破天荒進了年級前三十。之前他最好的成績是年級七十四名。
把成績單交給父親的時候,方衡才鼓起勇氣說出來,那天晚上拿了爸爸的錢,買了一副新耳機。
當時覺得,弄丟了耳機,爸爸理應賠償,也準備好了承受爸爸發現錢不見之后的責罵。只不過那時的責罵,一定也會令他更加理直氣壯。
方衡爸爸嘆了口氣,又如釋重負地微笑,說:“你終于告訴我這件事了。你去找耳機,我在上面打著手電看到了。這事一開始是我不對,不該沖動之下扔你的東西,我當時就后悔了。后來發現錢不見了,就想,這回先別沖動,等等看,看你能不能自己告訴我。方衡啊,你容易沖動,這點隨我,可能是爸爸沒做好榜樣。”
方衡瞪著眼睛,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己的父親,過了半晌想起來:“那,你能別反對我學吉他了不?”
“行啊,只要你能把學習和愛好平衡好,我為什么反對?”爸爸笑一笑說。
“太棒了!”方衡眉飛色舞,跟爸爸大力握了握手,轉身沖進自己的房間,蹬掉拖鞋跳上床,抱起吉他,戴上了明亮的紅耳機。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