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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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清晨,我故作冷靜地畫著彩繪,班里的同學卻發(fā)出一陣陣爆笑,而始作俑者朱焞,正抖著他的“游泳圈”肚子在講臺上演講。
“鄭清亭,你就像鴨蛋里流出的油,西瓜最中心的那一口,豬身上的梅肉……”眼見他越說越離譜,我忍無可忍地把筆摔到他面前。
聲音戛然而止,吳家麗湊過腦袋對我說:“梅肉?這個不錯,吃起來肥瘦相間、肉中無筋……”我轉(zhuǎn)過身瞪她,恨不得一巴掌將她和朱焞一起拍到外星球。
她也是三句話離不開吃的人。我們走在操場上,紅色的塑膠跑道襯得綠植格外好看,吳家麗卻不以為然:“跑道的紅跟熏火腿一樣,四周應該多種點花,你看過《舌尖上的中國》嗎?”
“你能不能喜歡點高雅藝術(shù)……”我別過頭,一眼看到了陳飛揚。
午后的日光火辣辣,他淺綠色的球服被汗水打濕了。上課鈴響起,他抱起足球飛跑過我身邊,我激動得腳下一滑。
“清亭,你沒事吧?”朱焞扶住我。
我忍住撣一撣的沖動問:“有事嗎?”
“聽說你畫人像特好看,能給我畫一張嗎?”他嘿嘿笑著,“你看我長這樣,也拍不出好看的照片,想讓你試試,找點自信。”
這下我有點不忍拒絕了,我想了想,說:“那我畫完,你就不能再纏著我了。”
朱焞一愣,趕緊點頭,聲音卻越來越小:“你不想,我當然不會怎樣。”說完他就跑了,留我一人在走廊嘆氣。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挺慢熱的,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畫畫,所以想和誰做朋友時會先送他一幅畫像,這個方法屢試不爽。
但我怎么也想不出,我什么時候走過朱焞那條河。
★★
期末考試快到了,所以朱焞的畫我一直沒動筆。
當然,作為藝考生的我心里明白,我其實是不太想給他畫,除了我討厭胖子,還因為……他實在無從下手。畫好看了,我良心上過不去;畫丑了,好像顯得我技不如人。我就像那個給瞎眼瘸腿的皇帝畫像的匠人,卻沒他一只眼閉著、一條腿跨在樹上的鬼點子,我總不能畫朱焞去練相撲吧?
好在朱焞對此只字不提,我樂得將這事拋于腦后,但后來我才發(fā)覺,他只是在放長線釣大魚。
美術(shù)生大概是考前最輕松、課余最累的生物,當期末考最后一門的交卷鈴響起,我將手中亂蒙的卷子遞給老師,然后拖著行李箱往畫室趕。
七月的傍晚熱浪滾滾,我將頭發(fā)胡亂綁起來,狼狽又驚恐地發(fā)現(xiàn),陳飛揚正在馬路對面攔出租車,看樣子他也準備去畫室。
畫室在郊區(qū)一個青山綠水、適合采風的好地方,只是路太遠,荷包又太癟,我才甘愿轉(zhuǎn)幾趟公交,不過現(xiàn)在看來,有了最佳選擇。
我扯下頭上的皮筋,用手梳梳頭,拖著行李箱直奔陳飛揚面前。他正準備關(guān)車門,我湊過臉訕笑:“好巧啊。”
陳飛揚皺了下眉:“你叫……蜻蜓?”不愧是畫室老師的得意門生,連我的名字都叫得如此接近自然,他瞥了眼我牢牢扒住車門的手,“你也要住畫室?”
我點頭,正準備借機鉆進車里助他成人之美,熟悉的魔音從天而降:“清亭,我正找你呢。”
“那我先走了。”不等我反應,陳飛揚便“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車門,揚長而去。這下我對朱焞更是一點好氣也沒有了。
“你怎么在這,跟蹤我?”我順口問道。
沒想到朱焞不置可否地笑笑,還作勢要拎我的行李箱:“你去哪里?我送你。”
“行啊。”我一咬牙,攔了輛出租車揚長而去,然后給拎著我箱子的朱焞發(fā)畫室地址。我知道他跟奶奶相依為命,肯定不舍得打車,我希望他知難而退。
★★★
但我明顯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和行李一起來的,還有朱焞親自做的晚餐。
螢火蟲飛舞在草木間,一身花露水味兒的我和他坐在宿舍外的長椅上。見我拿起筷子,朱焞殷勤地說:“清亭,你看這個魚,我特意去了西口的菜場……”
“是不錯。”我打斷他。
他的喜悅溢于言表,我不搭理他,自顧吃起來,但誠實的行動表示,豈止是不錯?看過畫室食堂里的青菜包子,再見到朱焞,我心頭一暖,差點兒熱淚盈眶。

“吃飽了嗎?”
我將最后一塊肉送到嘴里,朱焞忙起身收餐具,我看見他短袖沒蓋住的地方凸起一個個奇形怪狀的蚊子包,真難為他一直安靜地坐在一旁,沒有半點不耐煩。
手機里還躺著吳家麗發(fā)來的消息:“朱焞是真的把你放在心里。鄭清亭,你可以不喜歡人家,但不能把他的喜歡踩在腳下。”
我伸手拽朱焞的衣領(lǐng):“說,你用幾頓飯收買了吳家麗?”
朱焞哆嗦著伸出兩根胖手指。白日的燥熱散去,他圓潤的油膩竟然有點可愛,我為五斗米折了腰:“這么晚了,沒車了吧,你怎么回去?”
朱焞笑笑:“跑步唄,權(quán)當減肥。”
“寢室還有空位,要不我去跟老師說一聲,你今晚湊合住一宿。”
朱焞受寵若驚地搓著手:“真……真的?”
等我從辦公室出來,沖他點點頭,他一個勁兒地瞅我,連月色下都能看出他的臉紅成了番茄。
“清亭,你真好。”半晌他憋出這么一句,我雞皮疙瘩落了一地。
可惜這么美妙的夜晚,秋千那里突然傳出一個女生的聲音:“說好了啊,我回去了。”
“我送你。”
一男一女一同起身。看到陳飛揚的臉,我的笑容凍住了。
陳飛揚可能不記得,我曾以學妹的身份加他的微信,在他失意時陪他徹夜聊過天。可單方面的在意與陪伴終是撐不長久,很快我便終止了主動,和他各自走了陽關(guān)道與獨木橋。
我的頭像一直是自己的照片,所以我熬了無數(shù)個通宵,在他眼中和其他同學也沒有絲毫不同吧。早知道還不如多做一套試卷,多畫幾幅漫畫。我絞著衣角失神,朱焞拍拍我:“清亭,我們也回去吧。”
陳飛揚轉(zhuǎn)過頭看了我們一眼,嘴角揚起一抹似有若無的輕蔑的笑。我瞬間暴怒,對朱焞說:“你還是回家吧。”
“清亭……”朱焞一臉無辜地望著我。
“現(xiàn)在就給我走。”我瞪著他,朱焞愣了一下,轉(zhuǎn)身離開了。
★★★★
收拾完東西,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總覺得有點不是滋味。看了眼時間,腦袋里突然跳出個念頭:不知道朱焞到家沒?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半小時,我忍不住讓吳家麗找個理由去慰問一下。等她消息的時候,我在桌角順手畫了個憨態(tài)可掬的小胖子:頭戴一頂廚師帽,笑得一臉傻氣,和朱焞有幾分神似。
說曹操,曹操的電話就打了進來。我故意等了兩秒,對面卻傳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您好,是清亭嗎?是這樣的,這部手機的主人被車……”
“他怎么樣了?”不等對方說完,我已經(jīng)冒出一身冷汗。
“沒沒,只是被我的倒車鏡帶倒了,有點擦傷,我送他回去,他把手機落下了……”我深深喘了口氣,突然很想見到朱焞。
想了想,我給他家的座機打電話。接通后我突然語塞了,丟下一句“我就是通知你明天來領(lǐng)我親自設計的獨家畫像”便趕緊掛掉。對方又打過來,聲音里帶著笑:“早點休息,明天我給你送飯。”

我爬起來設計漫畫小像,不得不仔細回憶朱焞的模樣。他慷慨地將菜分給大家補充體力,他上臺領(lǐng)獎,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其實挺耀眼的,廚藝高超不說,成績也在班里數(shù)一數(shù)二。是我沒抬頭,就沒看見他在夜空閃爍。
★★★★★
再次見到朱焞,是第二天的中午。畫了一上午,我腰酸腿疼地伸了個懶腰,轉(zhuǎn)頭看到窗外的他活像一只烤乳豬,每一寸皮膚都透著潮紅的熱。
他指指畫室門口,我看見擠進門縫的大飯盒。
“干嗎放地上?”我撿起飯盒問他。
“外面天熱,怕壞了。”他還是一副憨傻樣。
“那你怎么不進來?”
“這不是怕影響你嗎?”
我當即不安地將畫板轉(zhuǎn)了個面,老師讓我們練習人像,我一不小心就翻出了陳飛揚的照片。
朱焞看著我吃完,然后收起上面兩層飯盒,叮囑我:“晚飯放冰箱里,到時候拿去微波爐熱一熱。”
我點點頭,他笑:“那明天見。”
我沒提醒他,表演需天賦,他勉強笑的樣子比哭還難看。
我扶正畫板,掛住的袋子掉了下來。我翻出里面的五個小號朱焞,嘆口氣又塞回去。
下午依舊是舉著酸疼的胳膊畫人像和水彩。晚上十一點,我拖著被朱焞那兩根噴香的鹵雞腿勉強續(xù)命的身子回寢室,剛倒在床上,這小子就長了千里眼般發(fā)來消息:“今天忘拿我的畫像了,晚安。”
自那天起,朱焞不知道從哪弄來一輛“咯吱咯吱”響的舊自行車,每天穿著襯衫風雨無阻地給我送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隨著食堂愈發(fā)無味的包子讓我成了話題中心,甚至有女孩問我:“清亭,那個像熊貓一樣可愛的男孩,我能認識嗎?”
我拍著他被太陽曬得滾燙的肩說:“沒想到你還挺吃香。”
當眾人的輿論對朱焞展現(xiàn)出極大的善意時,我開始發(fā)現(xiàn)他是個干凈的胖子,即便滿身大汗,衣服上也只留有皂角的清香。我甚至開始很有文化地介紹他,他叫朱焞,“焞”是光明的意思。而半個月前,我喜笑顏開說的是:“記不住就叫他豬臀好了。”
時間過得真快,等我的畫得到老師的表揚時,朱焞也比放假前黑了一個色號。他白天從不提畫像,每晚例行公事用這個借口找我聊天。潤物無聲的溫柔最可怕,有天他淋了大雨發(fā)燒睡著了,晚上我竟然捧著手機失眠了半宿。
“怎么樣,”吳家麗在電話里嘲笑我,“遭報應了吧?”我竟說不出反駁的話。
★★★★★★
八月初,畫室通知兩日后集訓,我們組去宏村采風。朱焞知道后有點沮喪:“我研究好多天菜單了,還想給你慶祝十八歲生日呢。”

我一驚,差點被嘴里的烤蝦嗆到,抵達宏村那天是陳飛揚的生日,以至于我完全遺忘了自己,我大咧咧地說:“沒事兒,你用意念陪我過。”
午飯后大家收拾行李回家,該扔的扔,該拿的拿,朱焞竟從畫室掃蕩走不少毛巾:“洗干凈縫起來,能給奶奶護腰護腿。”
我點點頭:“我明白。”但還是覺得有點丟人,便抱著杯子去接水。
無心插柳柳成蔭,陳飛揚正站在飲水機邊上:“清亭,你還沒叫車吧?”
“啊……沒。”
“我順路帶你吧。”陳飛揚蓋上杯蓋,“十分鐘后門口見?”

我受寵若驚地直點頭。
朱焞幫我把行李箱搬下樓,騎上自行車拍了拍后座:“我送你回去吧。”
驕陽烤得我渾身火辣辣的,我瞇起眼睛:“那東西怎么辦?”
“系車后座拖著唄。”
“太危險了。”我不是想借機開溜,鄉(xiāng)下路不好走,我真怕他那輛二手自行車被顛散了架。
“要不你騎我的車,我拖著你的箱子擠公交?”
我瞥了眼車里沖我招手的陳飛揚,假裝沒聽見他這句犧牲很大但其實沒什么用的話,丟下“不用啦,我叫了順風車”,便朝那輛黑色普拉多一路飛奔。
車揚塵而去,我連倒車鏡都沒敢看,沒想出要給朱焞發(fā)點什么冠冕堂皇的解釋,回到家累極了的我直接撲上大軟床。
第二天,我在吳家麗的砸門聲中睜開了眼。透過吳家麗的丸子頭,我看見朱焞少有的不帶笑的眼神,里面含著幾絲探究。他挽起袖子:“今天我下廚,歡送你集訓。”
我主動請纓去買菜,他沒回應,我只得在吃飯時狠狠夸他做的每一道菜,朱焞果然笑得臉上的肉抖起來。
我“嘖”了一聲,伸筷子打掉他夾起的肉:“能減減肥嗎?”
我拿他手機下載健身教程,看見了他草稿箱里未發(fā)送的短信:“清亭,你是不是有點兒嫌我窮?”
我假裝沒看見。
★★★★★★★
抵達宏村那晚,班里給陳飛揚慶生,我們租了燒烤架野餐,吃得滿嘴流油好不美哉,我給朱焞發(fā)圖:“我厲害吧?”
“嗯,這么厲害,有獎勵。”
“真的?是什么?”
他神神秘秘的:“生日那天記得跟我視頻。”
“生日禮物啊,看不見又摸不著。”我嘟著嘴掛掉電話。
我的17歲生日是伴著壯觀的火燒云到來的,晚飯前老師還對我和陳飛揚的畫大加贊揚:“統(tǒng)考的時候畫成他們倆這樣,基本就不愁排不進全省前一百了。”
我頓時心花怒放,剛掏出手機準備向朱焞和吳家麗炫耀,陳飛揚居然邀請我與他共進晚餐:“同學了那么久,我們還沒怎么交流過,不如邊吃邊聊聊繪畫?我聽說你很會設計漫畫形象。”
“明天行嗎?今天我生日,等下有事。”我承認,我是故意將這個信息透露給陳飛揚的。
“生日?那你先忙,我定個餐廳給你慶生。”陳飛揚自然瀟灑地一揮手。
我溜到一邊給朱焞打電話:“喂,今晚同學給我慶生,晚點再找你。”
“我……”朱焞似乎想說什么,但我已經(jīng)點了掛斷。
哼著歌來到陳飛揚說的那家雕花木門的餐廳,我渾身一顫:“你怎么來了?”店門上映著朱焞的身影,我像見了鬼。
“來給你過生日。”
喔,他手上拎著一個大蛋糕。
“生日快樂,我去趕車了。”他把蛋糕往我手上一塞就跑了。
吳家麗的電話晚到一步,她說:“大小姐,人家坐了5個小時車,就為了陪你吹幾根蠟燭。”
我趕忙給朱焞打電話,他掛斷,發(fā)來老干部似的消息:“你安心備考,我要做兼職還要學習,就不看手機了。”
我聽見自己小餅干一樣甜脆的心,“咔吧”一聲碎在地上。
★★★★★★★★
朱焞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當我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時,我已經(jīng)回家一周有余。
一同涌來的還有百爪撓心的不安和煩躁,我發(fā)去的消息他再也沒回過,我詢問了無數(shù)同學,被起哄無數(shù)次后,終于認命,他是在存心躲我。我咬牙,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朱焞,開學你給我等著。
可我等來的卻是新分班后,朱焞和陳飛揚的座位正好一前一后把我夾住,我們還順便對調(diào)了一下角色。
陳飛揚想找我合作畫漫畫,對我言聽計從,我發(fā)覺他的人格魅力也不過如此。為了表明立場,我每天雙手接過從前排傳來的試卷,再一揚手丟到后排,然后找盡機會想問朱焞:“你到底為什么不理我?”
可輕飄飄一句話,對上朱焞一視同仁的目光,就堵得比下水道還要徹底。不到一周我泄氣了,默默地做題、畫畫,掰著手指進行藝考倒計時,可日子還是過得像襪子滑掉一半在鞋里,卻沒法脫掉鞋子將它撈上來一樣別扭。
終于,在陳飛揚又一次在去體育課的路上跟我聊起漫畫時,我甩開他,將水杯砸在了朱焞背上。
朱焞皺著眉轉(zhuǎn)過身,慢悠悠地開口:“陳飛揚只對漫畫和籃球感興趣,一見到畫畫好的女生就套近乎。”
我憋了半天只能回答:“那他還挺有上進心的。”
朱焞轉(zhuǎn)身就走,我急忙拽住他,陽光落在他身上,我不禁感嘆,他真有毅力,一個暑假瘦了一大圈。
“你究竟為什么不理我了?”我對朱焞進行了言語逼供。
“馬上要高考了,忙。”他沒好氣,見我吃癟又軟下來,“我也不能一點尊嚴都不要吧?你大概都不記得了,初一那年我奶奶生病進了ICU,我在學校操場哭,是你看見后跑來畫了個笑臉送給我。”
“還有這檔事?”
“所以趕緊去畫畫吧。”我終于感覺到他熟悉的溫暖,“那么久了,也不急于一時,我們來日方長。”
逆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想起小說里總愛把在意的少年比作星辰,朱焞也像,他總是給我星星一樣的燦爛和永恒的陪伴。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