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瑤

文藝復興時期英國偉大的戲劇家莎士比亞,在他的悲劇《雅典的泰門》中,借飽嘗世態炎涼的泰門之口盡情抒發了他對黃金的看法:
“金子!黃黃的、發光的、寶貴的金子!……這東西,只這一點點兒,就可以使黑的變成白的,丑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尊貴,老人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嘿!你們這些天神們啊,為什么要給我這東西呢?嘿,這東西會把你們的祭司和仆人從你們的身旁拉走,把壯士頭顱底下的枕墊抽去;這黃色的奴隸可以使異教聯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詛咒的人得福,使害著灰白色的癩病的人為眾人所敬愛;它可以使竊賊得到高爵顯位,和元老們分庭抗禮;它可以使雞皮黃臉的寡婦重做新娘,即使她的尊容會使身染惡瘡的人見了嘔吐,有了這東西也會恢復三春的嬌艷……”(《莎士比亞全集》,朱生豪譯)
馬克思曾經精辟地指出:“金銀天然不是貨幣,但貨幣天然是金銀。”我想這句話的意思不僅是說金銀的自然屬性使它最適合擔任貨幣的職能,而且指出貨幣的內容就是金銀。這是馬克思對貨幣窄的定義,也是對很長一段時間里金銀充當貨幣現象的概述。莎士比亞筆下的黃金顯然不再是那單純的、“天然不是貨幣”的金子,它已經打上了貨幣的烙印。而且從對金子的詠嘆中,我們可以看到“金錢萬能”“金錢崇拜”觀念原型的藝術化表現。馬克思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資本拜物教,三大拜物教觀念正是這種異化了的現實世界的反映,是資本主義社會異化的深刻表現。貨幣本是商品價值的表現形式,可是它一經產生,就立即成為一般商品的代表。作為純抽象的財富,貨幣成為具有支配人的活動的真實的權力,成為真正的上帝。
下面我將運用相關理論比較分析法國當代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四部小說《厚顏無恥的人》《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情人》以及《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它們具有極強的自傳性,如結合作家的生平,從其中的相關描寫,我們可以看到“異化”與“貨幣拜物教”是如何在文學與現實中大放異彩的。
鉆石:欲望的發動
四部小說中,有一個意象尤其值得注意,那就是鉆石。在與情人的關系中,鉆石是欲望的最初誘發物:“他們看到他手指上戴著一只漂亮的鉆戒,母親默默地、目瞪口呆地盯著鉆戒。”“鉆戒很大……是的,那個人的面孔不英俊,窄肩短臀,個頭在中等以下。……鉆戒賦予了一種皇家的、有點沒落意味的價值。”(杜拉斯《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從《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情人初遇場景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是鉆石,而非戴鉆石的人,引起了母親一家的關注;由于鉆石,那個不出色的男人在少女眼中也高貴了起來。在后面的小說里,鉆石這一意象多次出現:“沒有多久,我手上也戴起了鉆石訂婚指環”(杜拉斯《情人·烏發碧眼》),“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鐫有花紋的金戒指,厚實的中央部分鑲著一顆鉆石”(杜拉斯《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反復出現的鉆石意象到底有什么意味呢?
首先是“金錢”,一顆小小的鉆石等于一大筆錢,獲得鉆石就是獲得金錢。情人有鉆石,母親需要錢,所以少女要從情人那里用某種交易取得鉆石。鉆石透露出“情人”關系的金錢本質,鉆石的誘惑也就是金錢的誘惑。
另一方面,杜拉斯在小說中反復強調是鉆戒,而不只是單顆的鉆石。鉆戒本來是情人所有,她得到后又把它獻給母親。眾所周知,鉆石因為自身堅硬的特質被視為永恒的象征,鑲著鉆石的戒指不只是富有金錢價值,而且象征著永恒的真愛。所以鉆石的第二層意蘊是“愛欲”,獻上鉆石就是獻上永恒之愛。
因而,小說中的少女想要獻給母親鉆戒這一舉動被賦予了雙重含義:獻上金錢與愛。但是金錢也是女兒出于對遭受不公、急需金錢的母親的愛努力追求、奉獻的,獻上鉆戒成了少女杜拉斯向母親“求愛”的象征:快看我吧,快愛我吧,看我送給你的鉆戒,送給你的愛,我是最有用的(能賺到你渴望的金錢),我是最愛你的。
這正反映貨幣的“拜物教”性質,它能把任何特性、任何對象同其他任何即使與它相矛盾的特性或對象相交換,能使冰炭化為膠漆,使仇敵互相親吻……冰冷的金錢與寶貴的愛本來是格格不入的——不論是情人之愛還是母女之愛——但被“異化”的少女與她對母愛的欲望卻是被作為金錢象征的鉆戒所誘發,所謂的愛也就注定是畸形而非明朗健康的了。
金錢:“愛”的名義下的真相
杜拉斯的母親在購買租借地上遭受了不公,在小說里,我們可以看到這種不公對家庭造成的諸多不良影響:家里一貧如洗、生計困難;哥哥們都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荒廢時日;在貧窮的逼壓下,道德的考慮被放置在金錢之后……
正是在這樣混亂與貧困的溫床上,才會發生現實中少女杜拉斯與“初戀”情人的關系。
很多單從后期小說出發的論者會大談異國戀情,但聯系早期的兩部小說,我們可以更多地看到現實中這種關系的實質與少女杜拉斯的觀感。
在早期的兩部小說中,出現了三組類型人物:“小哥哥型”,基本對應現實生活中杜拉斯哥哥的身份與特點,如《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的約瑟夫;“情人型”,膽怯無用,對少女懷有愛欲卻遭少女鄙棄,即使用物質引誘,少女也不愿滿足他的欲望,如《厚顏無恥的人》中的讓·佩克雷斯;“哥哥-情人型”,具有現實中杜拉斯哥哥的某些特征,與少女共享肉體之愛,如《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開汽車的“獵人”阿戈斯蒂。到了晚期的兩部小說里,第三種類型人物基本上消失,主要與原來的“情人型”人物融合,少女與中國情人在欲望的海洋里狂歡。這種變化說明了什么呢?早期的“哥哥-情人型”具有哥哥的某些特征,又與少女發生關系,這種設置是不是為了暗示后來在《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里赤裸裸地袒露的兄妹間的亂倫關系?傳記里沒有肯定這種關系的存在,盡管對哥哥的愛慕可能是有的。所以我更傾向于這種解釋:早期小說里少女對“情人型”人物的觀感,更接近現實中杜拉斯對情人的感情;而晚期小說里與中國情人的關系則反映了現實中曾發生過的金錢與肉體的交易。至于“情深似海”云云,或是杜拉斯出于其他緣故的想象與創造。
在早期小說里,杜拉斯虛構了“哥哥-情人型”人物來奪取她的童貞,“情人”則只能永遠渴望著,應該說是深具惡意的。這種情感源于現實生活中與情人關系的實質:金錢交易。它給當時的杜拉斯的印象與感覺,絕非后期小說里所形容的還有某些美好。
正如前面提到的原因,與情人關系的開始具有偶然中的必然性。母親因為購買租借地遭受的不公破產,家里一貧如洗、混亂不堪,羞恥與道德的考慮早就被拋到生存之后。在遇到情人之前,母親與哥哥就在謀劃用少女換錢,只是沒有碰到合適的人選,情人的出現正好提供了絕好的機會,少女被推了出來。這實際上是將殖民社會加諸母親與家庭的不公轉嫁給了少女。
那么誰是交易的主導者呢?杜拉斯為我們提供了不同的腳本:“‘你為什么死人般哭喪著臉?母親說,‘你不能裝得可愛些?”“蘇珊朝北方種植園主笑了一下。”(杜拉斯《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服從母親意愿腳本;“孩子居然已經懂得怎樣去干了,她知道怎樣叫注意她的人去注意她所注意的錢。這樣倒使得母親臉上也現出了笑容。”(杜拉斯《情人·烏發碧眼》)——少女主動出擊腳本……在給出的各個腳本中,《厚顏無恥的人》是最隱晦的,不聯系其他小說很難覺察;但解讀出來也是最可怕、最無恥的。
母親攜子女回到多年前購置的田產——于德朗莊園后,關于小女兒與他們鄰居的獨子——讓·佩克雷斯締結婚姻的可能性就開始了公開與私下的磋商。佩克雷斯家一心希望通過婚姻獲得母親的莊園,這種狂熱與莊園實際價值的微不足道放到一起考慮,著實讓人詫異。小說結尾,莊園最終賣給佩克雷斯家一部分了,女兒也與他人歡愛未婚懷孕……在這里,我認為杜拉斯實際上用了一個很常見的隱喻,用土地隱喻少女的肉體,土地的出賣就是少女肉體的出賣。謀劃出賣莊園就喻指母子聯合密謀用少女的肉體去換取金錢。
四部小說提供的不同腳本使杜拉斯的母親及家庭對這場交易的參與及所持的態度變得模糊而不好斷定,但不論哪部小說,少女對交易中獲得的金錢的態度是不變的:弄錢首先是為了母親,母親遭受的不公使她與家庭都急需金錢來維持生計。“金錢”在這里對少女的意義,基本等同于前面提到的鉆戒。
但不論少女是不是出于對母親的愛而自愿參與,都無法改變現實中這場關系的丑惡實質:因為貧窮而出賣肉體換取金錢的交易。實際上,綜觀四部小說,我認為虛構“哥哥-情人型”人物,采用各種隱喻或象征,這些都因其素材源于杜拉斯少年最難以啟齒的創傷性記憶:情人是越南當地人、情人長得丑、情人用金錢購買她……這里面充斥階級、種族、金錢等種種不平與偏見,屈辱與創傷是記憶里最深刻的。而杜拉斯選擇在作品里不斷重現這一切:母親遭受的不公,連累家庭受到的不公以及轉嫁到少女身上、使她留下又一創傷的不公,實際上也是以自己的方式表示對這不公的思考與批判:從母親發財致富的美夢,到母親、家庭與女兒受到的重重打擊與創傷,所有的一切首先源于殖民主義,尤其是金錢的毒害。少女一家的遭遇不過是受它毒害、做著發財夢而遭遇不幸的其他白人家庭的縮影。也就是在這里,我們看到,本應是兩情相悅的愛情成了赤裸裸的金錢交易,家人間真誠的親情可以成為逼誘少女出賣身體的工具,在所謂“愛”的名義下包藏的是被當成“萬能之物”膜拜的金錢的污穢丑陋。
預告:丑惡的必然結局
盡管自己與家庭遭受如此不公,導致種種不幸,但杜拉斯并沒有完全沉湎在個人的情緒里。從母親遭受的不公出發,杜拉斯開始在作品里審視殖民主義社會里充斥的種種不公與罪惡:在母親租借地所在的平原,當地的孩子們成千上萬地“死于饑餓,死于饑餓帶來的疾病和意外”;發財的白種人終日身穿白衣聚居在上城區,這里街上的商店不賣任何實用的物件,因為“高貴派頭是最重要的”;“千千萬萬當地勞動者給十萬公頃紅土地上的橡膠樹割膠……膠乳在流,血也在淌”……(杜拉斯《抵擋太平洋的堤壩》)除了母親與自己遭受的不公,這個殖民社會還存在著如此令人震驚的不公與罪惡!這樣的社會還有存在的合理性嗎?杜拉斯在小說里宣告了它的必然毀滅,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有一天會有大批的人來討還血債”(杜拉斯《抵擋太平洋的堤壩》)。
(作者單位:廣東省深圳藝術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