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克托耳之死：“荷馬式的比喻”和化繁為簡的敘事藝術

鄒小千

史詩《伊利亞特》敘述的是希臘人遠征特洛伊城的故事，是世界文學中第一部以戰爭為題材的史詩。詩人以如椽之筆，描繪了十年間古戰場群雄格斗、血雨腥風的戰爭場面，堪稱“歷史上人類童年”天真稚拙的傳世精品，展現了希臘人驚人的勇氣和智慧，而“赫克托耳之死”則是這個故事的精彩片段。關于其思想內容和藝術特色，前人論述較多，筆者只想談談在阿喀琉斯與赫克托耳之間那場精彩絕倫的生死大決戰中，“荷馬式的比喻”、繁簡得當的敘事藝術。

“荷馬式的比喻”是《伊利亞特》獨有的修辭格。這些來自日常生活和自然現象的比喻，要么是一個句子，要么是一個短語，特征是將抽象事物具象化、人物內心活動形象化。這種比喻在“赫克托耳之死”里比比皆是：

他（阿喀琉斯）的鎧甲在他（赫克托耳）四周熠熠閃亮，像一團大火。赫克托耳一看到他，身不由己地感到戰栗。

這里把“鎧甲”比喻為“火”，寫出了阿喀琉斯帶給赫克托耳的巨大恐懼。自然界的火的灼熱、不可向邇和焚燒物體的巨大威力，將赫克托耳恐懼的心理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

他無法再靜止不動。他轉過身去，朝城門奔去，但阿喀琉斯像一只撲向鴿子的雄鷹追了過來。赫克托耳意識到，他的命運現在已經定了。可他不愿意不光彩地死去。他從劍鞘中拔出巨大的寶劍，像一頭鷹從空中撲向一個羊羔一樣沖了過去。

這里的比喻，寫搏斗、追擊的情形，拿雄鷹撲食鴿子作比喻，以強凌弱，迅猛異常，兇狠毒辣通過比喻顯露無遺。

“不要講什么條件！阿喀琉斯陰惻地回答。正如在獅子和人之間不能結盟，在狼和羊之間不存在和睦一樣，在我們之間也沒有什么友誼。”

以對立事物的水火不容，把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的不共戴天之仇形象地表達出來了。

再看化繁為簡的敘事藝術。戰爭涉及的人物眾多，人物關系也錯綜復雜，既要做到長事短敘，又要做到有頭有尾，就只能化繁為簡、以一當十。十年戰爭，作品只截取了最后一年來寫；最后一年，又聚焦于幾十天內發生的事，筆墨集中于第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天的戰斗。作品以“阿喀琉斯的憤怒”為線索來組織材料，內容包括“雙方將領的決斗——白天特洛伊人進攻希臘盟軍的壁壘——晚間希臘人偷襲特洛伊人的軍營——赫克托耳殺死帕特洛克羅斯——阿喀琉斯替友報仇殺死赫克托耳”等諸多情節。這樣化繁為簡，高度壓縮敘事時間，提綱挈領地敷演故事，使“橫”的場面拉開和“縱”的情節發展錯落有致；又因為情節的高度集中，把眾多的人物、豐富的畫面組織成一個嚴謹的整體。

決斗場面中，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兩個英雄形象尤其突出。阿喀琉斯是一個驍勇善戰、重視個人榮譽的戰士，急躁而任性。因不甘于受阿伽門農的欺負，阿喀琉斯怒而退出戰場。當得知自己的親密戰友被赫克托耳殺死時，他悲痛欲絕，并深自悔恨過去同阿伽門農的爭吵，立即決定殺死赫克托耳以報戰友之仇。他一戰而勝，并把赫克托耳的尸體拖在戰車后面回營，每天在他戰友的墳墓周圍拖尸三匝，真是勇毅而又殘忍。后來他被老國王的哀求打動，歸還了赫克托耳的尸體，又展現出不失同情心的復雜一面。赫克托耳是特洛伊全軍中最英勇的將領，身負保護城邦的重任。赫克托耳明知戰爭是帕里斯的不義行為引起的，也知道自己死后嬌妻弱子都將罹受成為奴隸的悲慘命運；但為了保衛城邦，他毅然迎戰阿喀琉斯，英勇無畏，給人悲壯蒼涼之感，讀之令人肝腸寸斷。讀罷不禁感嘆：希臘藝術和史詩就某些方面說仍是一種規范、一種高不可及的范本。

（作者單位：重慶市開州區實驗中學）

附：赫克托耳之死（《伊利亞特》節選）

那些特洛伊人像一群受驚的鹿似的被追逐進城之后，就都靠在那些龐大的雉堞上。他們把身上的汗擦干，又喝了水解了渴，同時阿開亞人正側著他們的盾牌向城墻的方面來進攻。可是命運為了自己的惡毒的目的，竟把那赫克托耳留在城外斯開亞門前他原來立腳的地方。

……他還是釘牢在那個地方……阿喀琉斯越來越近，他像戰神一樣威嚴可怕。他右肩上的白蠟木桿長矛在顫動。他的鎧甲在他四周熠熠閃亮，像一團大火。赫克托耳一看到他，身不由己地感到戰栗。他無法再靜止不動。他轉過身去，朝城門奔去，但阿喀琉斯像一只撲向鴿子的雄鷹追了過來。赫克托耳沿著特洛亞城墻，順著車道逃跑，越過斯卡曼洛斯河的兩股咆哮的源頭，一個是冷水一個是熱水，圍著城墻跑個不停。一個強者在逃，一個更強的人在追，他們圍著普里阿摩斯的城墻跑了三圈。眾神都在奧林帕斯山上緊張地觀望這場戲劇。“你們這些神，”宙斯說，“好好考慮吧，決定的時刻已經到了。現在的問題是，讓赫克托耳再一次逃脫死亡呢，還是，不管他多么勇敢，得讓他死呢？”雅典娜說：“父親，你想到哪去了？一個劫數已到的凡人你還要使他擺脫死亡？你可隨你的意愿去做，但不要希望眾神會贊同你的意見！”宙斯朝他的女兒點了點頭，她像一只鳥似的從奧林帕斯山巖上直飛向戰場。

赫克托耳還一直跑在他的追逐者的前面，阿喀琉斯像一條獵狗窮追不舍，一點也不給他喘氣和休息的機會。阿喀琉斯向他的士兵示意，不要向赫克托耳投擲武器，這會奪走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打敗希臘人的最可怕的敵人的榮譽。

當他倆圍著城墻跑到第四圈，抵達斯卡曼洛斯河的兩個源頭時，宙斯從奧林帕斯上立起身來，擎起金色的天平，放上兩個死亡的砝碼，一個是阿喀琉斯的，另一個是赫克托耳的。他把它擺正，然后加以稱量。赫克托耳這一頭低了下來，直傾向冥府，這一瞬間阿波羅離開了，而雅典娜女神走到阿喀琉斯身邊，輕聲對他說：“停下來，休息一下，我去勸說那個人勇敢地與你作戰。”阿喀琉斯聽從女神的話，拄著他的白蠟木矛桿停住腳步，雅典娜則化身為得伊福玻斯，走近赫克托耳，對他說：“啊，我的哥哥，珀琉斯的兒子緊追你不放！來吧，讓我站住，把他擊退。”赫克托耳一看到他，高興地說：“得伊福玻斯，你一直是我最最忠實的弟弟，而現在我對你更加敬重，因為當其他弟兄們躲在大墻后面時，你卻敢出城與我站在一起！”

雅典娜向赫克托耳招手，走在他的前邊，向正在休息的阿喀琉斯走去。赫克托耳首先向他喊道：“我不再逃避你了，珀琉斯的兒子！我的心驅使我迎向你，我殺死你或者你殺死我！但讓眾神作證，我們要立下誓言：如果宙斯保佑我得勝，我將不再虐待你，而是在我剝掉你的鎧甲之后把你的尸體交還給你的同胞。你對我也同樣如此！”

“不要講什么條件！”阿喀琉斯陰惻地回答，“正如在獅子和人之間不能結盟，在狼和羊之間不存在和睦一樣，在我們之間也沒有什么友誼。我們之中必須有一個血染黃沙！把你的本領施展出來，你必須既是一個投槍手又是一個擊劍手。你用長矛給我的人所造成的痛苦，現在你得一次都來償還！”

阿喀琉斯斥責他，并投出他的長矛，可赫克托耳蹲了下來，長矛飛越過去插入地里。雅典娜將其拔了出來，立即偷偷地交還給阿喀琉斯，不讓赫克托耳看見。赫克托耳也憤怒地把他的投槍擲出，沒有落空，擊中阿喀琉斯盾牌正中心，但它滑落了。赫克托耳驚愕地轉向得伊福玻斯，因為他手中沒有第二支投槍可用，但他的弟弟不見了。赫克托耳立即醒悟過來，那是雅典娜在蒙騙他。

赫克托耳意識到，他的命運現在已經定了。可他不愿意不光彩地死去。他從劍鞘中拔出巨大的寶劍，像一頭鷹從空中撲向一個羊羔一樣沖了過去。阿喀琉斯并沒有等待，他用盾牌掩護自己迎將上來。他的頭盔在抖動，羽飾在搖曳，他左手揮動的長槍在閃光。他在窺伺赫克托耳的身體，他在尋找機會，以便刺出致命的一擊。可赫克托耳用奪來的鎧甲護得嚴嚴的，只有連接肩膀和脖頸的鎖骨的地方，咽喉那里有少許的裸露。阿喀琉斯急速地刺出一槍，狠狠地刺中了他的脖頸，使槍尖直穿過喉嚨。赫克托耳用最后一口氣向阿喀琉斯乞求說：“阿喀琉斯，面對你的生命，你的雙膝，你的父母，我懇求你，不要把我棄于船旁讓野狗撕碎吞食！隨你要多少青銅、黃金，把我的尸體送回特洛伊，讓那兒的男人和女人給予我火葬的榮譽。”

但阿喀琉斯搖搖他那可怕的腦袋說道：“你不必面對我的雙膝、我的父母懇求什么，你，這殺害我朋友的兇手！即使你的同胞給我二十倍的贖金，也得把你的腦袋拿來喂野狗。”——“我認識你了，”赫克托耳臨死前呻吟說，“你是鐵石心腸！當神祇為我復仇，你在斯開亞門前被阿波羅射中倒地像我現在這樣時，你就會想到我！”說罷這個預言，他的靈魂離開了肉體，飛入冥府。阿喀琉斯朝著死者喊道：“你去死吧，我接受命運的安排，什么時候隨宙斯和眾神的意愿好了！”說著他就把長槍從尸體中拔出，放到一旁，隨后他從死者的肩上剝下原屬于自己的那副血淋淋的鎧甲。

這時從希臘軍隊中跑來許多士兵來觀看赫克托耳的尸體。阿喀琉斯站在他們中間說道：“朋友們和英雄們！眾神保佑我征服了這兒的這個男人，他給我們造成的災難比所有其他人合起來的還要多。現在讓我向特洛伊城去顯示一下我們的力量，去看看他們是否會把這座城堡拱手讓出，或者沒有赫克托耳他們也敢于進行抵抗。可我在講些什么呀？我的朋友帕特洛克羅斯還躺在船上沒有安葬呢！男子漢們，唱起凱旋之歌，讓我們首先把我為我的朋友殺死的犧牲帶給他！”

說完這席話，這個殘忍的人重新轉向赫克托耳的尸體，用牛皮帶拴上，綁在戰車上，隨后躍上戰車，舉鞭策馬，拖著死尸，直奔艦船。車后卷起一團塵土。赫克托耳剛才還是英俊的頭顱在沙地上犁出一條寬寬的小溝，頭發已亂蓬蓬毀得不成樣子。赫克托耳的母親赫卡柏從城墻目睹這一慘狀，拋下她頭上的面紗，悲泣地望著她的兒子。國王普里阿摩斯也痛哭悲嘆。特洛伊人和同盟軍的哀號聲和恐懼的叫喊聲響徹整個城市。年邁的國王幾乎把持不住自己，在憤怒的痛苦中他沖出城門去追趕殺害他兒子的兇手。他倒在地上，呼喊：“赫克托耳，赫克托耳！你的死使我忘記了我的敵人殺害的所有其他兒子！哦，你應該死于我的懷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