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院子很安靜,如一片水。水中蕩漾著梔子花香,清清淡淡的,如一陣薄薄的簫音,慢慢地飄散在空中,輕舞飛揚。
梔子花下,如果有一架秋千,那就更好更美了。
梔子花下當然有一架秋千,還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女孩穿著一襲白裙,手里拿著一本書,臉上帶著潔凈的笑,如梔子花一樣清淡。
她的睫毛長長的翹翹的,蝶翅一般眨巴著。她悄悄地觀察著身邊的情況,那種觀察帶著不經意的樣子,盡量不讓旁人察覺到。
她在等一群人,簡單說吧,是在等一支隊伍,一支便衣隊伍。對,忘了告訴你,別看女孩年齡不大,她已經是一個地下工作者。她要對付的,是鬼子。
本來,她應該在讀中學。可是,他們的學校被鬼子燒了,老師也被鬼子打死了。后來幸虧八路軍及時趕到,子彈如雨點一樣潑灑著,好幾個八路軍戰士為了保護他們,倒在了地上。
那天,他們哭了兩場,哭老師,哭犧牲的八路軍戰士。然后,他們都跟著八路軍走了,毫不猶豫。
他們都想參軍,將軍知道了,搖著頭道:“你們才十四五歲,還都是孩子啊。” 將軍還說,我們戰斗就是為了讓孩子們過上好日子,怎么能讓孩子們上戰場呢?他揮揮手,對學生們道:“你們還是回去讀書吧。”學生們堅決要求留下,其中就有她。
將軍決定,在軍隊里成立一所學校,讓他們在那兒讀書。
他們學詩詞,學數學,還學日文。他們常去請求將軍分派任務。將軍說,他們的任務是學習。將軍還說,等到能用得上他們了,一定來請他們。大家都很沮喪,唉聲嘆氣的。
誰知,不久,好運就落在了她的頭上。將軍找到她,說有任務分派給她,如果她表現好,完成任務了,就讓她和她的同學們都成為真正的八路軍戰士;不然的話,得繼續讀書。同學們聽了,都暗暗鼓勵她,千萬要完成任務,千萬要給大家爭口氣。
將軍說,讓她去當一次地下工作者。于是她扮成學生模樣,來到這兒,來迎接一支隊伍,一支八路軍的武工隊。將軍反復叮囑了接頭的暗號,還說記住啊,不能出現一絲兒差錯。她回答道:“放心,絕對不會的。”
將軍點著頭,還是不放心,告訴她,鬼子中有一個諜報高手,名字叫西田多二,狡猾得很,神出鬼沒,千萬別讓同志們遭到損失。她點點頭,都記住了,然后揮揮手,就來到這兒,拿著一本書坐在秋千上,輕輕地飄蕩著。
外面,突然傳來了鳥鳴,先是一聲,接著是三聲,然后是三聲。她知道,這是在隱蔽處監視的同志發出的信息,有人來了。她的心咚咚地跳著,更激烈了。她暗暗勸自己,別慌,來的一定是武工隊,是自己的同志,怕什么?
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腦袋伸進來。看見她,那人點頭一笑,放心地吁了一口氣,揮揮手,一群人就跟著進來了。
那時已經是下午了,黃黃的夕陽映照著天空,也映照著大地,更映照著她。夕陽下,一群漢子無聲無息地走進來。他們一律粗布衣服,精明干練。打頭的人年輕英俊,很機靈的樣子,見她之后,眼睛一亮,問道:“小妹妹,你讀的是古詩?”
她搖著頭,很爽脆地回答:“不是,是小說。”
年輕人試探著問:“是施耐庵的《三國演義》?”
她搖著頭,按照暗語回答道:“怎么讀的書啊?是《水滸傳》。”
暗號對上,對方呵呵笑了,對身后的人說:“上級怎么派一個小女孩來迎接我們啊?太大意了吧,如果讓西田多二發現了,那就危險了。”她聽了當然不高興了,噘著嘴告訴他們,自己已經十四五歲了,已經是名老戰士了。
那個年輕人姓吳,是武工隊的隊長,很幽默地開著玩笑,然后回頭告訴手下的戰士,到家了,可以放松了。
她也學著大人的口吻告訴他們,這兒絕對安全,不用擔心那個什么西田多二了。
她眨著眼睛看著這群戰士,看著他們穿著的草鞋,嘴角露出淺淡的笑容。突然,她喊了一聲,那群人聽了,都放下碗,呼地一下全趴在地上。
然后,她轉身快速地跑了出去。
再回來的時候,吳隊長望著她,滿眼疑惑。她笑著告訴大家,自己隱隱約約聽到槍聲,嚇了一跳,以為是西田多二帶著鬼子來了,急忙跑出去一看,原來是一戶人家在接媳婦。
夕陽落下,暮色慢慢升起時,她悄悄對吳隊長說聲出發,然后帶頭就走。
她邊走邊告訴吳隊長,將軍已經得到消息,正在組織人,準備迎接他們呢。可是,這隊人最終也沒有見到將軍,他們進入了八路軍的埋伏圈,一個沒跑,全部被殲滅:這隊人當然不是八路軍了,他們是日軍的一支特工隊。領頭的吳隊長不是別人,竟然正是西田多二。原來,西田多二早已抓住了那個接頭的地下工作者。那是一個軟骨頭,一見各種刑罰,頓時渾身發軟,癱倒在地上,把什么秘密都說了。
多年后,當我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道:“奶奶,你當時喊了一句什么話啊,就判斷出他們是日本鬼子?”
奶奶一笑,瞇著昏花的老眼告訴我,她喊的是趴下。我不明白,撓著后腦勺想,那又怎樣?奶奶得意地說:“我是用日語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