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石


驚蟄一過,地氣就動了。地氣即大地的氣息,動了指地溫回升,春回大地。大地的居民們最早感受到春的氣息,開始躍躍欲試。
地動了
大地沒有一刻不在動。
地球繞太陽自轉(zhuǎn)、公轉(zhuǎn),沒有一刻不在“動”,只是人類如螻蟻草芥,無法感知如此宏大意義上的動罷了。悲催的是,大地細微、瑣碎的動,我們也未必能感知到。
驚蟄一過,地氣就動了——是老輩子人的經(jīng)驗,現(xiàn)代人好多對此置之木然:除了雷動,哪里在動?
地氣當然不是指呼呼向外噴薄的天然氣、水蒸氣;它是大地的氣溫和我們?nèi)祟悷o法感知的呼吸。天然氣、水蒸氣是人拿皮球扎些個洞,嗞嗞往外漏的氣,那都不能算。
驚蟄可以有雷,也可以沒有,這得看老天爺心情。驚蟄打不打雷,春天都將如期而至。陽光、風和雨都將化身春之使者,蟄蟲與植物們都會如期蘇醒,只是誰也說不好,誰醒得更早些。初春里的“蠢蠢欲動”,總是應(yīng)時應(yīng)地而起。陽光像一團剛出爐、火候正好的烤紅薯,扒開皮,每一束暈紅的光芒都自帶溫度與甜香。風的手指不再僵硬,一次次拂過樹梢、草尖、水面,拂過山崖、土坡、地面,呈現(xiàn)一種無可言說的柔順、熨貼。然后,細細密密的雨之梳,一遍遍地灑過來、潤過來、梳過來,一切都變得不同,亮澤、滋潤、清新,像一個剛走出發(fā)屋、耳目一新的少年。
于是,地動了,在我們能不能感受到、看不看得見的地下,地在動了。
蚯蚓在夢中伸了一下腰肢,感覺潤滑柔軟了些;青蛙揉揉惺忪睡眼,有些恍惚,想這一覺睡了多久;地蠶在溫暖的窩里搖了搖頭,疑惑自己是否醒得早了些;地鱉蟲拱了拱沉重的肉身;蛇的身子尚顯僵硬,像一根初春的雜木梗,皮色泛青,已經(jīng)有生命回潮跡象;只有一窩剛剛經(jīng)歷第一個寒冬的小老鼠有些按捺不住了,它們興奮地在洞口探頭探腦,嗅嗅野外尚有些寒意的空氣味道,或在枯葉碎瓦亂石支起的縫隙里鉆來鉆去。
樹們、草們功課做得要扎實得多。它們的根須因滋足了水分而顯得飽滿、通透、堅挺,板結(jié)、僵硬的泥層已無法阻擋它們,甚至連松脆的礫石也要為它們讓道。開春,鄉(xiāng)間荒蕪、畦土上常常見到條條縫罅,外行人以為是干裂縫,其實是有某根植物根須在下面路過。
“陽和起蟄,品物皆春”(《宋史·樂志》),溫和順美的時光悄然而至。春回大地,泥土變得松軟,草木枝干有些已悄然發(fā)芽,迎春的花也次第開放,留心之處,皆是細密春光。
村里一位老伯跟我說:別看我的腳老得像爿柴,但我的腳板能摸到土地的脈跳。我不認為他在吹牛或炫耀。他帶我去田畦里轉(zhuǎn)悠了一圈,他的腳準確探摸到幾尾隱潛在穴居里伺機而動的泥鰍、黃鱔,幾頭在地表下推土機一樣掘進的螻蛄,而一些在畦土下蓄力、期待破土的竹筍、果苗也沒能逃過他的腳底板。我觀察到他的腳,膚色褐黃,青筋暴突,皮與肌肉與骨梗緊巴在一起,腳底皮皴裂似條條失水溝壑。我對他這雙柴一樣的腳板敬若神明,老伯卻哈哈樂了:腳板哪有這等能耐!只是開春了,地動了,壤土暄軟像起酵的面,沒有東西不會留下痕跡。你外行,看不出來就是了。
我把鞋襪脫了,腳踩在土壤里,感受那份源自春天的暄軟與力量。
草似箭
草的種子或根莖在冬天處于蟄伏狀態(tài),像一些冬眠的動物,只有回升的地溫才能把它們叫醒。草是那種把柔軟與堅韌結(jié)合得最精妙的植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它們是纖細柔弱的,同時又無比堅韌堅強。再嚴酷的寒冬與冰雪,也無法扼殺一粒種子的生命火種。一粒在地下深埋幾千年的草籽,一旦受到陽光、春雨的呼喚和溫潤,也會如期蘇醒,繁衍成一抹搖曳新綠。
是的,誰也不知道時光對一粒種子抑或一根草莖施了什么魔法,它們在不為人知的地下慢慢蘇醒、膨脹、萌芽,一夜間重回大地,開始生命一輪新的蛻變。它們的芽莖是最稚嫩脆弱的,又是最偉岸陽剛的,以箭矢鳴鏑的姿態(tài)崛起,沒有什么能阻止它們。
一個紙質(zhì)包裝盒,在露臺花壇上,在風雨冰雪中歷經(jīng)了一秋、一冬。春日雨后,無意發(fā)覺,這個已經(jīng)坍陷霉變成灰褐紙皮的盒子趴在壇土上,上面亂七八糟扎滿了一枚枚醒目的、剔透的、嫩綠的幼芽。蹲下去細看,竟是土豆苗。它們參差著、爭先恐后、齊刷刷從紙片后面鉆出來:有的剛扎破紙面,芽尖簇得很緊,像一支小號的狼毫;有的把身子伸得豆芽一樣長,錐狀苗尖上噙著一粒晶瑩的露珠;有的見世面有些時日,莖稈呈通透的輕綠,頂著兩片剛展開的嫩葉,葉緣上繡著一圈細碎的珍珠。這應(yīng)該是年前幾個吃剩變質(zhì)的土豆,被棄在花壇上,又恰好被那個廢棄的包裝盒覆蓋,竟無意造就這樣一幕春日即景。土豆是些多么慵懶萌逗的植物,成長中的葉、藤、花,乃至球?qū)崳嘧屓烁杏X的是一團和氣和圓融。誰想到其芽莖竟如此生猛、剛勁,把一個包裝盒扎得如亂箭穿身。倘若我把它們的莖從紙后面與壇土分離開,那就是一面剛從靶場揭下的箭靶了。
細想想,在春日,這樣的場景遇見有很多。歲月靜好,一片平靜安寧的水面上,某天突然鉆出一些銳利芽尖。它們或是蒲草的新萌、新荷的嫩尖、某些無名水藻的幼芽,無不以傲驕霸氣的面目出現(xiàn),最終又無不以現(xiàn)世安穩(wěn)作結(jié)。開春以后,鄉(xiāng)土開畈,莊稼人犁、耕、耙之后,把水田捯飭得鏡面一樣潔凈平整。要不了兩天,最先醒來的總是那些不得人心的雜草,它們小小的芽尖像刀槍箭戳一樣插在兩天前還光潔如新的田面上,惡作劇般宣示著它們的存在。
老家產(chǎn)貝母。這種嬌貴的藥材每年秋天下種,畦要整得跟產(chǎn)床一樣整潔,畦土如膏粉,再覆一層漚爛篩過的豬羊圈泥作基肥。幾陣春雨過后,纖弱的小苗齊齊展展從畦上拱出,光溜、透澈、嬌憨若栽了一行行牙簽。光看這苗,你看不出絲毫嬌貴,反倒覺得,它們是如此急迫,像一個待嫁的少女期盼著來自郎君家的婚訊。
蘆葦?shù)哪垩糠Q蘆筍,依我看稱蘆箭、蘆矢反而更貼切。一片蘆葦蕩,春天里,無論水里還是岸上,都是一夜間被人所見識的。此前人們或許覺得,那只是一片閑常的水面,閑常的田地。忽然一夜間,那上面插滿了密密麻麻、讓人落不下腳、貌似鋒利無比的箭矢、箭簇。剛出土的蘆筍青綠泛紅,手指頭粗,須尖緊箍,收腹挺胸,干凈利落,如此枚枚戳著,像煞一片倒扎的箭林。
竹就不用說了。據(jù)稱竹子是世上最高大的草。想想雨后春筍的陣仗與氣勢,簡直就是大地春日射出的一撥撥排箭了。
鳥鳴春
鳥兒從來不會無所事事。它們飛翔、棲枝、雀躍、鳴囀……任何一種形態(tài),都讓人賞心悅目、心悅誠服。
立春后,鳥兒們顯著忙碌起來。它們永遠勤快,永遠比你起得早。那段時間,我夢的天空里常常有鳥兒的鳴囀劃過,那聲音不同于冬日里的干澀與嗑巴,仿佛剛被雨水或蜜潤過,我想只有內(nèi)心充滿甜蜜、喜悅的鳥兒才會有這樣的鳴聲。我不覺得我是被鳥兒吵醒的,但是每次醒來,伴著窗外熹微的晨光,總不時有精靈一樣的身影在窗前閃過,充盈耳廓的往往是那些美妙的音符,或如一滴水墜入空谷的回響,或似一撥雨打在芭蕉上的脆亮,或是一陣風過竹林的喧鬧。我知道它們當然不只是窗前閃過的那些鳥兒生發(fā)的聲響,清晨新鮮空氣和幽靜氛圍讓它們生發(fā)的每一聲都傳得很遠,很遠,成為這部春天暢想曲里的一部分,讓每一個我一樣半醒半夢者,在開啟一天的忙碌前,得到一次心靈的憩養(yǎng)。
我家所在是個老小區(qū),房子栽得像個密林子,之間的綠化樹倒被擠得像一炷炷細溜的香,在樓與樓間幽幽地綠著。綠地幾乎可以忽略,樹冠下的空地,終年不見陽光,草懶得長,就任其空著。這樣的空間,人類住住也就罷了,按理說并不適合鳥類生存,神奇的是,偏偏有鳥兒愿意與你“同呼吸、共命運”; 說比翼齊飛是不正確的,因為除了想象力人類幾乎沒有什么可以與鳥兒“比翼”。我觀察過那些鳥兒,沒有稱得上“珍稀”、高大上品種,都是些本地土著,它們在這里的生存史可說遠比我們長(這類小區(qū)注定外來人口更多些)?;蛟S它們也有鄉(xiāng)愁或者說戀鄉(xiāng)情結(jié)吧?當一幢幢簡陋的、被稱作鋼筋混凝土的林子拔地而起,侵占它們曾經(jīng)山水青綠、和風生氣的領(lǐng)地,一撥撥的人從四面八方圍集而來,它們沒有嫌棄,也沒有選擇振翅他鄉(xiāng),而是默默留下來,與人類做了鄰居,共享這片土地。
我家居頂樓,裝潢時多打了幾個空調(diào)眼,實際好多都沒用上。但是,放自然角度,沒有絕對的有用或無用,這些眼在我們看來多余,卻成為鳥兒們的“高端居室”,吸引了一撥撥的鳥夫妻、鳥家庭前來安居。餐廳、客房的兩孔眼分別住著一對麻雀夫妻,書房墻上則住著八哥一家。此外,露臺上因種了好多綠植,如茶花、桂花、石榴、三角梅之類,還爬了滿墻的凌霄,引來好多鳥兒盤桓,麻雀、八哥外,尚有白頭翁、斑鳩、布谷等,還包括好些叫不出名的鳥兒,偶爾還有素白相間的喜鵲往來。鳥兒是些不甘寂寞的家伙,它們呼朋引伴,咋咋呼呼來,咋咋呼呼走,從不會讓自己的嘴(喙)閑著,或許在鳥兒那里,嘴閑就是種浪費。它們不會懂得,它們的那些咋呼,在人間可就是曲曲天籟。于是,很多時候,我站在陽臺、躺在床上,或是書房、客廳待著,常常被那些美妙的聲音淋濕,覺得它們距你那么近,就在耳邊、頭頂和眼前。有時候,我們的眼神隔著玻璃窗相遇,你瞅著它,它瞅著你,小巧的喙依然沒歇著,那甜美的鳴聲眼珠子似地滴溜溜轉(zhuǎn)。
鳥兒當然比我們?nèi)祟惛绺兄獊碜蕴炜蘸痛蟮氐拇禾煨畔?。開春以來,每天一早睜開眼,就可以看到窗外防盜窗上親昵地棲著一對麻雀夫妻,它們挨得很近,一邊悠然梳理著自己一身灰褐毛羽,或相互梳理,一邊作著某個主題不明的交流。麻雀的鳴聲碎碎的,呈顆粒狀,不厭其煩,像它們圓圓小小、蝌蚪一樣的身子。這時節(jié),它們的鳴聲顯得特別圓潤、柔軟,似吐珠般一串串冒出來。仿佛在說,瞧,瞧瞧,你瞧瞧、你瞧瞧……一個回應(yīng),是,是是,就是就是……并且配合著各自的身體語言,一個不時把周身的羽毛支起來,蓬松得像一個開花的松果;一個則斂起翅和尾,輕靈、乖巧地繞著另一個蹦跳。鳥兒炸開羽毛通常有兩層意思,一是表達警告、抗拒,一是對對方不設(shè)防、接納。這里顯然屬于后者。你無法準確知曉它們間的情感交流,但也大致差不多:這個春天,有一份幸福、甜美的事業(yè)等著兩個小東西去經(jīng)營,它們間會有一些幸福、甜美的事情發(fā)生。
八哥是些討人嫌的家伙,它們大嗓門,太聰明,能說會道,會說多“國”語言,就是不說“人”話。有段時間,我以為我家樓頂聚集了大群各色的鳥,大清早趕來舉行鳥界歌誦、演講比賽,乍一聽,黃鸝、畫眉、布谷都在,但凡我熟知的饒舌的鳥幾乎都在了,你方唱罷我登場,極是熱鬧;雖貴為天籟,但畢竟鬧騰了些,擾人清夢。有天我實在受不了,怒上露臺,卻并沒見著什么鳥,而那些鳥聲依然源源從書房外墻上冒出來。我忽然意識到,那是書房墻洞里那對八哥干的好事。我查找資料,始知這全身烏漆墨黑的家伙居然是著名的寵物鳥,最擅長學(xué)舌,能模仿其他鳥的鳴叫和簡單人語,每年春初繁殖季叫的格外歡。野生狀態(tài)的八哥說不來人話,沒事模仿其他鳥兒啼叫,惟妙惟肖,以至于許多人都不知道八哥本尊鳴聲,它自己有沒有、說不說“母語”,也未必清楚。
黃鸝就不用說了,它是公認的鳥類里的花腔女高音;高屋建瓴,居高聲自遠,黃鸝特喜歡這感覺。喜鵲的鳴聲低低的,還帶點喑啞,跟它的名相去甚遠。還有幾種鳥不認識,有種鳥兒個兒極小,兵乓球似的,啼聲獨特,“嘶——嘶——”像一直在倒吸氣。還有種則像彈棉花,“嘭——嘭——”鳥兒是天使的化身,光這鳴聲就讓人大開眼界,造物造鳥兒時一定偏心眼,不然它們小小身體如何做這一點。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每天早上,這兩種高度類似的鳴聲總是伴著晨曦最早進入耳際,發(fā)聲的鳥兒也疑似度極高——斑鳩、布谷——披一身灰褐蓑衣,在南方的田野、林間多見它們低調(diào)、樸素又忙碌的身影。老實說我至今傻傻分不清兩者區(qū)別所在。有人說它們個體大小有別,前者壯實,后者輕盈;有人說兩者鳴聲不同,前者雙短音,后者連續(xù)音后綴一短音。它們都是鳥類里的男低音,調(diào)門很低,卻有極強的穿透力,能傳很遠,有時候鳥還沒到,聲音已經(jīng)到了;有時候則相反,鳥兒飛走了,那低低音調(diào)還在樓頂上縈回。對我來說,它倆哪是斑鳩、哪是布谷,哪個發(fā)短聲、哪個出長音都不重要。我甚至覺得它們或許就是一種鳥,只是性別不同、嗓音有別罷了。
有種說法,認為布谷的鳴聲擬音“快快布谷”,意思催人適時播種。寓意是好的,不過老實說我沒聽出來。在我看來,無論麻雀、斑鳩、八哥,還是白頭翁、喜鵲,春天來了,跟人一樣,鳥兒們的鳴啼大多歡快、自帶喜感,除了自然之春,也面臨著身心里那份按捺不住的蓬勃春光,并為此而奔波、忙碌著,跟鳴聲的音色音量音調(diào)沒有關(guān)系。
我只認一點,鳥兒們來我家樓頂上越勤,鬧騰得越歡,說明春天就在路上,真的不遠了。
樹在笑
樹在春天里只有一種表情——笑。
一天夜里,我被一棵樹笑醒,恍惚到露臺,一樹石榴正巧笑倩兮。
石榴一點不掩飾自己的好心情,滿臉彤紅,春風洋溢。石榴樹春天蘇醒得較早,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時候醒的,忽然一夜間就笑語喧嘩了。石榴樹嫩芽美得不像話,密匝匝一粒粒嫩芽紅彤彤的,晶瑩剔透,像枚枚雀舌沾滿枝頭,像無數(shù)小小鳥在枝頭快樂鼓噪,說是葉,其實不比花遜色。石榴是那種好心情的樹,從春到秋,總是一副笑意盈盈模樣:早春嫩芽滿枝若滿臉紅云,稍晚火紅的榴花綻放像心頭按捺不住的喜悅樂開花,等待一顆顆紅潤的石榴結(jié)滿枝頭,就像一個個爛漫的少女在枝頭笑咧了嘴。
我家這棵石榴是從一粒石榴子發(fā)芽長成的,去年結(jié)了三十多個果子,大的賽拳頭,小的也有網(wǎng)球大,成就我家陽臺一個最豐碩的年份。這石榴笑起來,在我眼里就越發(fā)順眼,好看。
當然,石榴開心、歡笑,跟它奉獻多少果實沒有關(guān)系。別的樹也一樣。對樹來說,春天就是個開心快樂時節(jié),它們開花的表情,萌芽的表情,在春風里陶醉的表情,都是開心快樂、悅己愉人的表情。這種笑是用色彩、形態(tài)或規(guī)模渲染、傳播的,不一定用聲音,但是顯然比聲音更富感染力。
人更愿意與一個面帶笑意的人交往,跟樹也一樣。
玉蘭樹長得粗鄙毛糙,在春天卻出人意料地明媚,極富喜感。玉蘭花開時節(jié),我喜獨自去玉蘭花林走走,無數(shù)白的紫的花朵像一支支小喇叭、大話筒,在頭頂鋪排,綿延成一片明媚的浪、美妍的潮。我久久、靜靜地在花樹下倘佯,或盤坐,諦聽那些美麗話筒、喇叭春天的話語和開懷的笑聲。我相信玉蘭花在春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好天氣加好心情讓它們都成為話癆、麥霸。但我確實沒聽到它們閑聊和瑯瑯笑聲?;蛟S,它們有區(qū)別于我們?nèi)祟惖慕涣鞣绞???M繞于耳邊的是黃鸝鳥和白頭翁喋喋不休的饒舌和聒噪,它們就棲在周圍某棵玉蘭樹枝頭上,可見鳥兒也是喜歡春日玉蘭花林的,明媚的花朵兒也讓它們心情大好。
櫻花的溫婉讓人想起古時那些嫻淑安靜的女子,她們小聲說話,掩嘴而笑;笑聲捂住了,卻不免有朵朵紅霧飛上她們的粉頰。櫻花的粉就像古時女子粉頰上的那片紅云,粉得潤和勻淡,紅得嬌巧寫意,是那種只可意會的夢幻色彩。一片一片的櫻花林開了,就像一個個綺麗的夢在春夜悄然漾開,流淌,那樣的水潤、恬靜,讓心也一點點酥醉化開去。有時候在櫻花林下走著,耳朵里不經(jīng)意間疑有哧哧笑聲闖入,停神一看,眼前蕩漾著紛紛揚揚的櫻花雨、櫻花霧,或許,那夢一樣的雨和霧,正是被那哧哧笑聲震落、揚起。
桃樹的表情類似于櫻花,但感覺辨識度要高一些。我有時候在街頭走,遇綠花帶上紅葉楠因興奮而酡紅油潤的臉,總是忍不住要捋一把,感覺像捋在一個小男孩瘋皮后胖嘟嘟、紅撲撲的臉蛋上。紅花檵木的表情最生動,生怕別人不知道它快樂似的,把自己那些絲絲縷縷的笑高舉在頭頂,任其在風中飄展、抖擻。柳絲因開心而越發(fā)柔順,春雨為她秀發(fā)剛定了型,打了膠,上了蠟,葉和絮在上面打了一個個密密的結(jié),像一朵朵靈動的音符。偶爾南下的寒流和乍暖還寒的風把她的發(fā)辮高高扯起,也無法打亂她的發(fā)型,落下來依然有型有款,紊絲不亂。
樟是種喜形不于色的樹,四季常綠,不茍言笑,幾乎看不出表情變化。但是,忽然某個春天的早晨,滿城街頭揚起了紛紛落葉,那些醬紅夾黃綠的落葉在溫酥的春風和滿城姹紫嫣紅的背景里飄舞,旋轉(zhuǎn),墜地,讓人恍惚疑為進入秋季。仰頭一看,原來是樟在換葉,一夜間換上了春裝,戴上了粉嘟嘟的花冠,變得神清氣爽。沒辦法,端莊矜重如樟,也在這人間三月天,樂開了花,笑開了顏。
春水流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薄禾靵砹?,春江水暖,誰最先知曉?蘇軾蘇先生以為是——鴨。鴨無疑比鵝、雞早知道一些,也肯定比人領(lǐng)先一步。
但是,能早得過魚嗎?春江水暖,一尾魚倘若比鴨知道得還晚,簡直枉為魚。
魚有在深水區(qū)越冬,開春隨著水溫回升向淺水區(qū)覓食的習(xí)性,同時好多魚還要洄游繁殖,這些都必須在水回暖后進行。沒聽說有大冬天冒著嚴寒洄游的魚。我的意思是,知水莫若魚,桃花開了,流水回暖,魚們歡欣鼓舞,紛紛然開始活躍、覓食,開始洄游,完成物種傳承大業(yè)。
春天來了,一些魚匯集在一個河口,另一些魚匯集在另一個河口。它們不會告訴你聚集在這個河口而不是另一河口的原因。魚做什么不需要理由,人只需要知道春天的河口有很多魚就可以了。還有些魚,開始悄悄洄游。悄悄是于人而言的,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直至一些細水溝汊乃至田野上發(fā)現(xiàn)魚悠然的身影,還不一定知道魚是什么時候上畈的。
每一泓流水都有自己的胎記和流域的基因,攜帶著太多時節(jié)輪換的信息。流水是一艘船,一路行來,有愿意搭載的“乘客”,來者不拒。
春天的流水里有山的味道。幾乎每一泓水都源于大山。山之深處,山泉奔涌,里面有冰雪融化氣息,有腐殖質(zhì)一冬漚化殘留的氣息,有泥沙和植物根須過濾留下的氣息。這樣的水是活水,富含活性物質(zhì),人稱“仙氣”。流水是“窮游”始作俑者。它兜里從不揣錢,也不備車費,不購門票,但幾乎每一片風景勝地都不會少它的身影。崗上一片山櫻花開了,緊跟著鄰近崗上梨花、杜鵑、桃花也先后開了。反正不管什么花,什么地方,規(guī)模大小,山谷或者山腳下必有一泓低姿態(tài)的山泉匍匐、迂回而過,讓人乍一看,分不清是纏人的霧嵐,還是盛開的花潮。
流水對每一處風景都報以膜拜姿態(tài)。一泓澗流悄沒聲兒從一片油菜花下流過,另一泓特意去一片開成紫色海的紫云英地繞了一圈。當它從另一頭出來時,從油菜花海流出的溝汊里漂滿金黃花瓣,成為一條浴金溝、黃金帶。從紫云英地流過的則像一角今晨來不及收走的夜色,上面沾滿紫色星星。然后,它們前后歸到一條齊腰深的溝渠里,一同挨挨擠擠趕赴前方的河口。
魚們似有某些先知之明,它匯集在河口,對上游發(fā)生的事情盡在掌控。那些花瓣、花粉和伴隨腐殖質(zhì)而生的浮游生物是它們早春最好的能量補充。它們有不成文的分工:鰱、鳙、白條等上層魚類主要攝取目標是花粉、花瓣,中下層的鯽、鯉、鯰等負責打掃浮游生物。鲌魚等掠食性魚類則被魚群本身吸引,把大張著的翹嘴瞄向白條、魚苗等小型魚類。
當然,這時節(jié),魚們對一口好水的欲望要超過食物本身。那些從溝汊溪澗匯入河口的水流對它們有致命的誘惑力。那可都是仙水啊,里面復(fù)合了多種營養(yǎng)元素,里面不僅有豐富的大山味道,還有芳香的各類花粉味、清鮮的草芝(紫云英)汁味,還有口感奇佳、滋味迷人的有機生物。
于是,春天的河口,流水激蕩,花瓣匯流,時不時有一個個水花從水面上泛上來,帶著聲聲脆響。那是魚們攝食花瓣、花粉和強盜魚類欺凌小魚時的喧響,是水的花朵。有人在河口撒網(wǎng),兩根竹竿吊一張網(wǎng),遠遠地撒下,竹竿往水里噼啪一趕,起網(wǎng),隨著一陣躁動的水聲,一片銀亮在網(wǎng)里閃爍。那是人在強盜魚。
有一天,春光晴好,我從一個河口循著一條溝汊回溯。溝深及膝,淺處僅夠沒過腳板面。水流如吟,陽光如篩,時而有片片花瓣從水面上拂過。恍惚間,水里似有朵朵云絮倒映水里,在悠悠漂移。細一看,原來是支支蝌蚪大軍,像一滴滴墨汁組合,在水下嬉戲、追逐。蝌蚪雖不是魚,恰是最早一批活躍在春水里的水軍,它們以魚的方式與姿態(tài),迎候水界的春天。
忽一道黑影一閃,隨之一朵小小水花綻起。細一瞧,見溝岸淺灘里,布著一個蛛網(wǎng)大小、深褐色的麻坑。那坑像一面仰面向上的銅鑼,臥在淤泥里,上面布滿粒粒顆粒狀物體,顏色比周圍灘泥稍深,不細看不明顯,留意又非常清晰。那是俗名麻田魚的巢。麻田魚是江南水系里一種常見的有巢魚類,屬于魚類里的情侶檔;個極小,雄魚大不過大拇指,母魚就小拇指大小;夫妻搭檔洄游在早春尚顯輕寒的溝汊里,合力在淺灘上用鰭揮出(包括嘴吹)一個巢;那圓形顆粒狀物就是母魚產(chǎn)的卵。魚卵著床后,親魚輪流駐守巢穴,直至魚寶寶破卵。
麻田魚雖小,卻勇敢趕在追逐春水的最前列。當許多魚類還在河口熱鬧時,它已經(jīng)在窄小的溝汊淺灘里享受溫煦春光、春水的撫拂,繁衍后代了。
起畈了
打下“起畈”兩字時,忽然意識到,在鄉(xiāng)村,好多“生活”(方言,即活計)是飽含艱辛和汗水的,但也有些“生活”,苦雖苦,卻不乏詩意和美麗。
從字面上看,“起畈”是一個典型的動賓組合:起是動詞,有啟動、開始意;畈為名詞,是田、地的方言化表述,意跟“片”“塊”相近。鄉(xiāng)人們常把它與某些地名、莊稼名或描述土質(zhì)的形容詞連在一起,如長塘畈、菜花畈、爛地畈等等。起畈作為一句鄉(xiāng)土俚語,卻有著嚴謹?shù)恼Z法規(guī)范,個中寓意,頗堪玩味。
初春時節(jié),春風和煦,春雨如酥,春寒春暖交替,最先被催醒的是田畈。紫云英揉揉惺忪睡眼,打起星星點點的淺紫色小燈籠;油菜披一身燦若金箔的圍巾,綻露一臉的嫵媚;麥苗們跟誰憋氣似的,淤青了臉,噌噌拔節(jié)長身個兒……剛從年節(jié)余韻里走出來的鄉(xiāng)人們坐不住了,伸伸懶腰,荷鋤夾鐮、扛犁牽牛地出門了,走向披金鑲玉、錦繡般的田野。赤腳走在還有些寒氣的土路上,嘴哧哧叫著冷,邊相互打著哈哈:
開春了,年過好了,又要起畈了。
牛又要上軛了,又要一犁耕到頭了。
正如春可以“開”一樣,畈也是可以“起”的,不同的是,開春是自然節(jié)氣的事,跟人沒什么關(guān)系,起畈則純粹是人力所為:老天開啟了春之門,把春之信物滿滿盈盈、堆錦砌玉地鋪擺在田野里,等你去把它們“起”起來,翻個個兒,讓泥土捂著漚著,把地養(yǎng)肥了,地氣足了,田便一年四季懷了春,就等人來撫育,來收成。
畈而起,一個起字,包含了多少內(nèi)容。
早間,春日田野大致包含兩種屬性,一是綠肥地,一為春花地。春花即油菜和麥子,春季著花坐果,初夏收割,然后轉(zhuǎn)種晚稻,所以嚴格地說,春花地的耕作不屬起畈范疇,因早在上年秋后“起”過了;綠肥地即草芝地,是栽兩季稻的地塊。開春了,將草芝“橫”了,然后翻耕耙平,栽插早稻,這便是起畈。草芝肥實脆嫩,是上好的綠肥,上年晚稻揚花吐穗時播的種,稻收割后,播了草芝的田畈便開始呈現(xiàn)瑩瑩的綠;轉(zhuǎn)年,氣候回暖,草芝細長翠綠的莖葉相互擠壓疊加,拉起來有一人多長,把畈鋪壓得厚厚實實,像蓋了一層綠被。草芝花六瓢,蘭白紫紅相間,蓬勃而秀氣,是那種瞅一眼就不能忘懷的美。
“橫草芝”是起畈一項重要活計。草籽太長,太厚實,耕地前要先“橫”得短一些,才能被翻耕在泥下漚爛成肥。橫草籽是個力氣活,歷來是男人們的“生活”。橫刀呈雙刃月牙狀,柄長一仞,勞作者雙手前后握柄,站定了,左右開弓大幅度掄開,雙刃刀面貼著地皮“橫”過,鮮嫩的草芝被攔腰切斷,并被橫刀一左一右高高地拋起,畫出兩道悅目的弧線;如此且橫且進,橫過的草芝松松攤了一地,暖陽下,田畈上彌漫著草芝汁濃重的清鮮味。
我年少時,看父親和兩位兄長在似錦的田畈上擺開架子橫草芝是件很過癮的事,感覺他們不再是普通的莊稼漢,而像功夫了得的武林高手。父親個小,性子緩,平時干啥都是慢條斯理,橫起草芝來卻也威猛無比,揮舞的橫刀流暢有力,揚起草芝滿天,就像仙女散花。兩位兄長正值青春年華,那動作、姿態(tài)和橫刀、草芝劃出的弧線,無不透露著力量與美感。
——太男人了!我看著看著,也禁不往躍躍欲試。
對于莊稼漢來說,橫草芝只是眾多重體力活中的一項,它可能不是最繁重的,卻幾乎肯定是最威猛、最令男人興致勃勃的一件事。經(jīng)了冬,過了年,天氣暖和,田畈里繁花似錦,心情未必能開出花,但肯定是爽朗的,躍躍欲試。雖說牛剛上軛,車才上路,但畢竟處于初始階段,盡可以把“生活”做得安恬從容些。所以經(jīng)??梢钥吹竭@樣的情景:沒橫多久,許多人已扒光了外衣,或只穿背心,或光背赤膊上陣,把一身的腱子肉暴露在暖暖的春光下;也有人橫累了,忙里偷閑,把身子橫在沒橫的草芝地里,攤成個大字,臉上罩頂草帽美美地瞇上一覺;還有相鄰幾條漢子湊在一塊,合計著捉對摔跤玩……草芝地成了莊稼漢們展示釋放自我的舞臺。在詩一樣的環(huán)境里勞作,再粗俗的人也會有詩的浪漫和沖動,只是他自個意識不到罷了。
起畈是“田園交響曲”一個華麗的序曲,站在春天的門檻上,有一個美麗的開始,就會讓人覺著一切都值得期待。